清道光三年(1823)的某一天,徽州绩溪湖里村附近的山道上,一位13岁的少年,正沿着皖南浙西交界处的盘山小道蹒跚而行。一年前,他的父亲去世了,少年无以生存,只能离开家乡另谋出路。 和许多徽州前辈一样,他也去了山那边的杭州。很多年后,当年的徽州放牛娃、杭州钱庄杂役学徒,成了无人不知的“晚清首富”“红顶商人”,他是胡雪岩。 胡雪岩的早年人生辗转,是古代徽州人的常态。徽州地处皖南,地理位置上北靠黄山,南依天目,耕地稀少,生存资源匮乏。若不背井离乡,实在难以生存。所以徽州古谚称“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胡雪岩 根据史料记载,至迟在宋代,徽州人已开始外出求生,首选目标是新兴的江南大都会杭州。他们只需沿着皖南浙西交界处的山路,穿行几十公里便可抵达。绩溪古谚说: 雨伞挑冷饭, 背着甩溜鳅。 过山又过岭, 一脚到杭州。 当然,徽州人也可沿着新安江源头逍遥河顺流而下,经睦州(今淳安)、严州(今建德),顺着钱塘江直抵杭州。 这就形成了徽州文化一个有趣的现象:走徽杭。徽州人无论经商、求学、做官,都要先离开徽州故土前往杭州,然后才能开启梦想。 人生通路 俯视这条连接徽州与杭州的山路,就是著名的徽杭古道。 古道大概在唐代就已经有了。从绩溪县临溪镇湖里村开始,穿山过岭到答伏岭镇湖村,然后沿着1400余级台阶,走过“径通江浙”魏体大字下的“江南第一关”关口,再翻过马头岭、雪堂岭,至浙江临安马啸乡浙基田,走完徽杭古道全程,大约75公里,一路尽是古村落、古关口、古石板路、古桥、古茶亭、古树。 直到杭徽公路通车前,徽杭古道都还一直是是徽州人,尤其是绩溪人通往沪、杭的捷径,比绕道昱岭关近百余里。 胡雪岩之前,明兵部尚书、七省总督胡宗宪在杭州为官时,曾经徽杭古道往返于杭州和徽州龙川村老家之间多次,并出资维修了部分路段。 徽州故老还口口相传,胡宗宪在杭州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时,每次来回经过这里都要绕道几十里,但是与他同行的小狗,每到这里就自行分开,早早在岩石尽头等待。 几次三番,胡宗宪就猜想狗崽子一定是走了近路,于是差人备了一只大布袋,装满石灰,袋底刺个小洞,把布袋捆绑在小狗的尾巴上,小狗果然就用石灰画出了一条捷径。回杭州后,胡宗宪就着手筹款,雇石匠开始在逍遥岩上开凿通道。 △胡宗宪
胡雪岩之后,一代大学者胡适也走过。他在日记中记载:14岁那年跟随二哥去上海求学,从绩溪上庄老家出发,经江南第一关,到余杭一共走了七天,然后再乘船到杭州。这条路也是胡适一生梦想的起点,后来,他又重走过数次徽杭古道到杭州。 无徽不成市 自徽杭古道走出来的徽州英才,商人、学者、官员皆有,但最多的还是商人,所谓“无徽不成市,无绩不成街”,徽商多是靠贩运盐、茶、山货,小本起家,但蜗牛上行式的人生路,却每每走成传奇,因为他们生于底层,长于忧患,能忍人所不能忍,苦人所不能苦。 他们出行,总是选择乘船或徒步,即便发迹后,依然乡情浓烈,若回徽州,也喜欢沿着徽杭古道、沿着来时路走回去。 据说,当年的徽杭古道上,每隔五里就设一个茶亭,供过往路人休息。与绩溪相毗邻的浙江昌化人,则用自制的棉织品沿古道到绩溪换回粮食与棉花。于是,古道成为两地人的经济生命线。 茶亭之外,立于江南第一关的如来柱,据说是出门之人的驱魔辟邪之物;离关口不远的“二程庙”是为山下两位程姓商人在此罹难而筑的。两人避难在山崖下,狂风大作,巨崖崩裂,葬身于此。徽杭古道海拔最高处蓝天凹的“徽商洞”,则是供往来行人歇脚、传递书信的场所…… 至今,依然有精明勤勉的徽商在这蜿蜒小道上求生活。一位大叔每天挑着担子,里面放着矿泉水面包零食等,在古道上售卖,旺季两个来回,淡季一个来回,同行小伙伴拍照时,他会很热心地告诉我们,在哪个角度拍摄会更完美地呈现古道的曲折蜿蜒。他说,他一年三百多天在这条古道上行走,对徽杭古道就像是对自己身躯血脉一样熟悉。 从汪华到汪庄 徽州人沿着徽杭古道走出人生传奇的同时,也把徽州文化印记深烙在了杭州的土地上。此间,徽杭古道便是两者联系的纽带。倘若你稍稍留意下,便不难发现,徽杭间,水陆两道一路过来,杭州西部桐庐、建德、淳安诸县民居,入目皆是精美的徽派马头墙。 比如,已经没入千岛湖的老淳安贺城,大概是这样的面貌:方方正正的青石板,从西城楼下一块一块排过,一直排到东城楼。精致的马头粉墙、青灰小瓦、雕花窗棂无处不在,还有香甜的缎子糖、爽口的苞芦果,还有江边沙地上的白菜,特别鲜嫩水灵,“一不留神掉到地上就会摔碎”。你看,这不是古徽州的翻版吗? 胡雪岩当然是最具知名度的在杭徽州人,但算起来最早对杭州产生影响的徽州人,应该是生于胡雪岩之前一千多年的汪华。这位徽州前辈在隋末乱世中举兵起义,一度统治了徽州、宣州和新安水系可以行达的杭州、婺州(金华)等六州,治内社会稳定经济发展。 大唐鼎定天下后,汪华顺势归唐,封了越国公。据民国时期汪姓族人说,这位在钱镠王之前对杭州甚有功绩、但很少被提及的徽州先贤,当年在杭州吴山上是有座汪公庙纪念他的,汪姓族人还曾经以汪华之名召集。 自汪华始,经唐末五代十国时期的吴越,直到两宋,中原遍地兵火,杭州却安享600多年的太平之世,经济和城市地位迅速上升。“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尽不如”,杭州终从秦时的无名小县跃升成江南名郡。 △汪华画像 此后,更多徽州人通过徽杭间的水陆两道来到杭州。明万历初,汪华的后人、黟县宏村汪氏82世盐商汪元台举族迁徙到杭州;95世汪自新——汪裕泰茶号大老板——更在杭州留下了几乎无人不知的汪庄,也就是今天的西子宾馆。 汪自新是个奇人,不仅茶叶经营得好,琴棋书画也在行,还是名医,他是安徽学习西医第一人。汪自新自15岁起开始学习中医,后开设诊所,之后东渡日本学习西医,回国后创办医科学校、医院,继办医科夜校、护校、产科学校,为当时中国首创。汪还发行《世界医学》杂志,开设制药公司,并于1913年被推举为全国医界联合会会长、慈善改进会副会长。 △汪自新 “汪裕泰”则是今天上海茶叶公司的前身。鼎盛时期的汪裕泰,业务遍及苏、沪、杭等地,经常用两辆十吨卡车运送货物,茶庄前还有人持枪护卫。 1927年,59岁的汪自新来到杭州,功成名就,年近花甲,老人在西湖山水间动了终老于此的念想,于是在雷峰塔北面开始营造他的别业汪庄。 汪庄与汪自新先祖汪华在吴山的汪王庙隔岭相望,南倚雷峰塔,北朝三潭印月,纳西湖一湾,水环三面,突入于西湖之中,占地2.4万平方米,内置亭台楼阁,并于西湖水岸置一琴台,西湖风情,尽收其间。 汪庄在近世名动天下,则是因为从1953年到1975年,毛泽东曾先后27次住在汪庄,他把这里看作他在湖南、北京之外的第三个家。 汪自新之外,杭州著名商号张小泉的创始人张小泉,也是徽州人,在明末清初从黟县故乡带着一把铁锤逃难到杭州,揉淬了浙江龙泉钢的刀、剪大获成功。他精心打造的剪刀,造型独特,刀口锋利,开闭自如,“信花、山郎、五虎、圆头、长头”五款最受欢迎。 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游杭州城隍山,到张小泉的剪刀店躲雨,做工精美的剪刀,让皇帝也忍不住买了几把带回紫禁城,于是清廷造办处列入采购计划,张小泉剪刀由此成了贡品。 1956年,毛泽东在《加快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中也特别指出:“张小泉的刀剪一万年也不要搞掉。我们民族好的东西、搞掉了的,一定都要来一个恢复,而且要搞得更好一些。”如今张小泉是刀剪行业唯一的中国驰名商标,人称中国的“瑞士军刀”。 黄宾虹的徽杭文化交融印记 生于徽州发迹于杭州的历史名人很多,然而若要说谁最能代表徽杭文化交融,除了胡雪岩之外,那一定就是黄宾虹了。 黄宾虹,徽州歙县潭渡人,其绘画技法早年行力于李流芳、程邃、髡残、弘仁等,兼法元、明各家。用笔如作篆籀,遒劲有力,在行笔谨严处,有纵横奇峭之趣。 △黄宾虹 黄宾虹,尤其是早年黄宾虹,被归入“新安画派”,学界并无异议。 新安画派是明末清初的一个山水画派,以歙县人弘仁(渐江),休宁人查士标、孙逸和汪之瑞为代表。歙县、休宁一带古属新安郡,故名。黄宾虹在60岁以前是典型的“白宾虹”,有鲜明的新安画派疏淡清逸画风。林散之认为:“新安画派至宾虹师乃集大成,此海内公评,非余一人之私议也。” 然而,黄宾虹后期的画风,却渐渐脱出了新安画派窠臼。这在很大程度上跟他对杭州山水的感悟描摹有很大关系。1948年,85岁的黄宾虹毅然南返应聘任教于国立艺术学院,“因爱西湖之美,遂决计定居杭州”。栖居栖霞岭上,开始了生命的最后7年历程,同时也是其画风臻于圆熟大变的7年。 赖少其在《忆黄宾虹先生》一文中写道:“黄先生是新安人,自早期学习新安派是可能的;但中年以后,黄先生的山水画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尤其到了老年,和新安派越离越远……黄先生的山水画,不但不清淡不高逸,而是非常的朴厚,有更多的人情味。前者喜画松林三五株,一个小亭,一湾流水,后者却是云山叠叠,烟水泓泓,气势雄伟,从来没像他这样的风格。” 诚然,徽州这座古城,徽墨歙砚下流淌而出的新安书画,还有白墙黑瓦的徽式建筑,都是徽州文化绵久不绝的存在,但它生命力的真正内在肌理,却是发源于徽州而又不局限在徽州。这正如已经改为西子宾馆的汪庄,仍然矗立在西湖边,留给世人无尽的怀想;也正如浙西诸县随处可见徽州马头墙,让人恍然置身徽州,这是一种超越地域局限的文化认同和交融。 如今,杭徽高速通了,杭徽高铁也通了,杭州、黄山两个世界级景区连成了一体,徽州人到杭州再不用走盘山古道了,徽杭古道已经成为历史遗迹、旅游景点,但杭徽的连接反而是越来越紧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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