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杭州西湖博物馆总馆陈列展览部研究馆员。我目前的研究领域主要是古陶瓷、艺术史、博物馆展览陈列。 去年冬天,我们馆做了兰若寺大墓展,这其实是一个很小众的选题。墓葬展本来就挺神秘的,但兰若寺大墓展特别在于,大部分展品并不是随葬的金银财宝,而是瓦件、砖饰、格子门、斗栱(拱)等建筑构件。 兰若寺大墓展展品
20多年前,我在杭州做古建筑测绘。如果不是有古建测绘的底子,也许我不会坚持做这个展。 布展时写解说文字,策展人员对古建筑名词没什么把握,找到了我。我的记忆闸门被打开,想起这些东西我在哪儿见过,当时的它们放在哪个部位。 比如,斗拱是整个古建筑测绘中最复杂的,我马上条件反射地想到斗拱的测绘方式,似乎手里正拿着尺子和笔,一边报出尺寸:耳,多少多少;平,多少多少……隐隐约约回忆起当年站在古塔上的感觉。 宋代的《营造法式》被认为是中国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术书籍
这个感受挺不一样。我老老实实去重新翻读了北宋时官方修订的《营造法式》,这部书籍相当于今日的设计手册加建筑规范书。当年读到那些起得很美的名称,重新再读,还是会有一种美感。 1991年秋天,我从杭州大学历史系毕业,进入杭州市文物保护管理所工作,正好赶上浙江省第二次文物普查。 那个年代,人们的文物保护意识不如现在。开展文物普查的意义,就是要全面掌握文物的基本情况及其现状,把这些不可复制、不可移动的文物资源保护好。而其中对于古建筑的保护和利用,最基本的依据,就是测绘和现状记录。 到文物所报到的第二天,我就去测绘了。 当年我们都是这样画图纸的
早年的文物工作者大部分是半路出家。杭州市文保所从市园文局各所属单位集中十来个会画图的人员,基本上都是学建筑或者园林建筑出身,并已集体接受了省文物局古建测绘的培训。 我搞不懂什么是古建测绘,但知道一定要画图,就背上读书时用过的军绿色画板,削好铅笔,骑车到了香积寺。 香积寺门前原来有东西两座对称石塔,相隔10多米,建于清代康熙年间。东西两塔均为仿木结构楼阁式,八面九层,下有太湖石须弥座。很可惜,东塔只剩塔基,塔身十多年前就被拆除了。我参与测绘时仅存西塔,它保存得很完整,塔身上有石雕的佛教人物像和各式花纹。 香积寺石塔仅存保存完整的西塔
香积寺石塔就位于杭州盾牌链条厂内。有一个事情是我没想到的,测古塔要爬脚手架,脚手架是毛竹片和钢管混在一起,十多米高。大家穿着球鞋往上爬,我也就上去了。后来我做了十年的古建筑测绘,测古塔时都是这样爬上爬下,爬上去画一上午,中午下来,下午再爬上去。 有一次我爬到高处,头上戴的遮阳帽吹下去了,我也懒得下去捡。我同事还受过伤,她下脚手架时,没意识到脚后方有一只烛台,直接踩上去,疼得她大叫,去医院打了破伤风针。 再说回测香积寺塔。那天,我其实有点懵,不知道要画什么,就画了一组菩萨像的线描图。我勾得很好。同事王金顺看到了——他曾经在东南大学古建专业培训过,我们二十几个同事里,他画得最好。他说,“你们来看!这小姑娘画得挺好的嘞!” 但其实我不会画建筑图,我就是当画画一样画,觉得好玩。 那天下午,我再爬上脚手架,他们给了我专用的米格纸,这是认可我的绘画能力了。 测绘香积寺塔时,我父亲因为骨折正在住院,我下班后去看他。结果,父亲看了我的测绘图,说我画得不对,画成速写了。 父亲说,现场测绘时首先要比例准确,还要有投影关系。最后,才是考虑艺术性。比如内外框虚实线的结合,塔上的纹饰,线条的粗细,线条的流畅关系等。这的确需要一些绘画功底,但测绘不完全是绘画。 我的父母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退休前都是省建筑设计研究院的高级建筑师。我家里建筑书很多。对我影响很大的一本画册,里面全是中国最有名的古建筑,我从小翻到大,上面还画了乱七八糟的铅笔图。这本黑白照片的图册相当于我小时候的绘本,冥冥中也预示了我与古建筑的一段缘分。 1994年方忆测绘的闸口白塔立面图
我父亲是做建筑设计的,要画图纸,我也要画,但我和我父亲都不是专门学画的。我们家真正画画的,是我的祖父方干民。他曾留学法国,是中国美院前身杭州国立艺专、浙江美术学院的油画系教授。父亲和我在绘画方面,可能有一些祖父的基因。 记忆中,祖父家有很多画册,尤其多印象派绘画大师的作品,特别是塞尚的绘画。假期我跟着祖父去写生,除了西湖边,他还喜欢去黄龙洞,还去卖鱼桥画过桥梁。我就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画。我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虽然我没有学过建筑,但我干了古建测绘后,就主动去翻家里的书,发现父母的大学课本和课堂笔记都在。我又读了梁思成、林徽因的书,发现他们来杭州测绘过闸口白塔及灵隐寺双石塔,如今这三座石塔依旧保留在原地。 梁思成、林徽因测绘过的杭州闸口白塔 1992年,我参加灵隐寺双石塔双经幢的测绘,并主动请领了撰写灵隐寺双石塔调查报告的任务。对于没有正式学过建筑的人来说,古建筑调查报告难度大。写灵隐寺双石塔的历史背景还算是我的专业,但要描写记录古塔的建筑结构,写清楚须弥座、各层平面、斗栱构造、塔刹以及佛塔上的佛教造像等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写这个报告,是边学边写的,写了两个月。单位开年会时,所长高念华特意表扬了我,说“只有方忆一个人主动要求写报告”。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鼓舞。 测绘主要是观察和画,要画平面图、剖面图、立面图。最后,再画细部艺术构件。 塔这种建筑形式起源于印度,最早是藏佛骨(舍利子),后世也藏经。随佛教传入中国后,又和中国楼阁式建筑融合。现在能看到与印度佛塔最接近的,是北京北海公园白塔那样的塔。唐以后才出现多层塔。 钱塘江边的杭州六和塔
杭州的古塔以仿楼阁式石塔为主,装饰细节上有很多莲花纹。但不同年代的莲花纹又不同,五代的花瓣是扁胖的,后期的花瓣窄一些。很多构件因为时代久远,容易风化,而铁质的塔刹最容易氧化脱落。我们测绘时也会根据当时的艺术风格来复原部分构件和纹样,这也是我在测绘中最喜欢画的一个部分。 对很多人来说,测绘也许就是一份工作,但我是学历史的,对测绘的感情不一样。领导为了培养我们的眼界,特意带我们去徽州看古建筑。刚走出大学校园,站在一个个古建筑面前直面历史,这对我来说很新奇。 2001年列入“国保”的杭州梵天寺经幢杭州几乎所有的古塔和经幢我都测绘过,六和塔、灵隐双塔双经幢、梵天寺经幢、闸口白塔,还有岳庙、胡雪岩故居等一些古建筑,我也画过图。 1991年和1992年的第二次文物普查,按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到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个顺序,我们测完了杭州几乎所有的古塔,只剩下了保俶塔。为什么呢?因为那时,保俶塔还只是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要到2005年才被列入省重点文保单位,2013年才被升格成国保单位。 但1996年,文保部门发现保俶塔的塔刹铸件掉落,危害到游人安全。塔顶宝刹出现倾斜后,工人搭好脚手架爬上去后发现,明代的塔刹已有多重相轮断裂毁损。 1997年保俶塔修缮时期拍下的宝珠、华盖(资料图片) 1997年春,保俶塔搭架勘察测绘工作开始,从脚手架爬上去时,我心里说,有60多年没人爬到塔顶了,我们居然上去了,这个机会可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啊1997年春,保俶塔搭架勘察测绘工作开始,我又参与了保俶塔的测绘。 保俶塔,初建于1000多年前的五代吴越时期,历代曾多次维修和复建。早期的塔和六和塔的建筑形制一样为楼阁式塔,塔心是砖的,外沿为木构,可以攀登。1924年重修时就为八面七级砖砌实心塔了。在我们爬上去之前的上一次修复,是1933年。 保俶塔有40多米高,远观的确婷婷玉立,与六和塔比纤细很多,但真的靠近它,又觉得它很伟岸。从脚手架爬上去时,我心里说,有60多年没人爬到塔顶了,我们居然上去了,这个机会可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啊。 1997年修缮中的保俶塔(资料图片)当时在西湖景区的很多游客,听说保俶塔可以爬到塔顶,每天都有人来参观。游客想爬上去看一眼西湖,自然不被允许。但我们是在上面工作,意义不一样。 我每天高兴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壮举”,但可惜,一张工作照片都没有留下。 2018年10月,新闻里说,西湖风景名胜区岳庙管理处对保俶塔做遗产监测时,发现塔刹的顶部有些歪了。一年后,保俶塔进行了一次“闭关”大修。当时我已经离开文保所快10年了,不知道这次大修,有没有人查看过我们当年的测绘图。 测绘的意义就在于,即使这座塔不在了,依据图纸也能建造出一座一模一样的。 1997年修缮后的保俶塔(资料图片) 做这个行业,一定要有点浪漫的情怀,有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感动,这样就不会觉得单调辛苦我们也去各地出差测绘。复建三台山的于谦祠、墓时,按照墓葬的地面建筑形制,需要建一座明代式样的石牌坊。我和同事方芝蓉搭档,到桐庐找到一处年代相似的石牌坊,按照1:1的比例测绘下来。 方忆(前排左三)和杭州文保所同事在金华汤溪城隍庙测绘现场1994年,我和同事张震亚、方芝蓉去建德梅城测绘南峰塔。这是一座位于江边的风水塔,为八角七级砖塔。江对岸还有一座北峰塔遥遥对望,交相呼应。登南峰塔前我由于过于兴奋,还在登山的台阶上摔了一跤,因为从这个角度看,江面上的风景太美了。 南峰塔屹立在新安江、富春江、兰江的汇合口,从塔上回望,江水流淌,有一种静静的美。去年11月,单位组织游览梅城,旧地重游,我又想起很多往事。 浙江建德南峰塔、北峰塔及“三江口”风光那时,我们三个文保青年来到梅城测古塔,住在当地的林业局招待所。一推房间的窗户,就有一片水杉林。梅城的草莓比杭州城里的新鲜,每天傍晚结束工作后,我们就去古街上走走,还去打桌球。 再来梅城,看见这座古塔,感受太不一样了。这古塔和城市相生相惜,是地标。就像人们看见六和塔,就知道是钱塘江。2019年,国务院公布了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梅城镇的南峰塔和北峰塔双双上榜。 做这个行业,一定要有点浪漫的情怀,有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感动,这样就不会觉得工作单调和辛苦了。 我看到寺院门窗的构造,跟我在灵隐双塔和闸口白塔上看到的完全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和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唐代建筑面对面1998年,我发表了第一篇近代建筑史论文《杭州近代建筑概述》,被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张复合教授看到了。他说杭州的近代建筑很少有人关注,希望我去太原参加学术研讨会。 我们所长同意我去开会。那年我还不到30岁,一同参会的还有国外专家。 会议结束,大家去五台山考察佛光寺和南禅寺,走了梁思成走过的路。 正是深秋,走到佛光寺门口,鞋子上都是土,树叶金灿灿的。我看到寺院大殿的门窗形制,跟我在灵隐双塔和闸口白塔上看到的完全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和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唐代建筑面对面,很激动。 山西五台山佛光寺这一幕让一位同行印象深刻。他是山东画报出版社的美术编辑,后来调到山东建筑大学当了研究历史建筑的老师,也会去国外测绘一些西方古建筑。十年后再次遇见我,他说:“当时你看到古建筑兴奋的样子,我就想,这个女孩是真心喜欢这些东西。” 2001年,我从杭州文保所文保室转岗到杭州历史博物馆的陈列保管部工作。后来,又去了南宋官窑博物馆。我觉得古建筑研究也好,测绘也好,如果再深入研究下去,还是应该有一些建筑学的科班背景,所以我做瓷器研究或者博物馆陈列也许更上手些。 去年,我无意间翻到老所长高念华撰写的《闸口白塔》,这本书中白塔的立面图是我画的。 白塔在我心里一直有不一样的地位。它是杭州现存五代末北宋初的仿木构楼阁式石塔中最精美、最典型的一座。塔高近16米,位于钱塘江边闸口的白塔岭,外观八面九层,须弥座上镌刻着“九山八海”。尤其是塔身上的仿木构建筑的细部雕刻极为真实,是研究江南地区宋式建筑珍贵的实物资料。 杭州闸口白塔的细部雕刻极为真实我从事文物工作30年了,深深感到能置身于这个时代是一种荣幸,从事文物工作的人因为喜爱,总会带着一种热忱。这不是我唱高调。我已经年过50了,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工作很有意义。 上百年、上千年的东西,在我们的手中能够保护和传承下去。当这些古塔、古建筑一直静默矗立的时候,测绘是一种唤醒,也是一份忠实的记录。能参与其中,能有三分之一的职业生涯与此相连,这是我的荣耀。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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