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中国思想史者恐怕无人不知马一浮,而非此道中人或仅闻其名。马一浮,号湛翁,晚号蠲叟,或蠲戏老人,国学大师,新儒学三驾马车之一,著名书法家、诗人。 马一浮 光绪九年(1883),马一浮出生在四川省成都市,六岁时随父回到了浙江老家,以后便一直寓居于杭州。马一浮自幼聪颖过人,有神童之称,小小年纪已经很难找到能教他的老师了。1898年,这个身材矮小、顶着大大的脑袋的小才子去绍兴县应县试,结果中得第一,名声大噪,同场的周树人、周作人兄弟也排在了他的后面。后来任民国交通总长的乡贤汤寿潜调来了马一浮的文章,一读之下大加激赏,心慕其才,便将自己的女儿汤孝愍许配给他,只可惜汤孝愍不久便去世,此后,马一浮终身未再娶。 1903年,马一浮到了美国,任清政府驻美使馆留学生监督公署中文文牍,兼任万国博览会中国馆秘书。他在美国约翰书店买到了英译本《资本论》,后又购得德文原版,并将其带回国内。这是流入中国的第一部《资本论》。马一浮回国后,在镇江焦山海西庵住了一年,对西学进行了一番消化,然后于1905年年底转回杭州,住在广化寺,每天去文澜阁读《四库全书》,自此“自匿陋巷,日与古人为伍,不屑于世务”。经过长期闭门苦读,马一浮终于成为学贯中西,会通儒佛的大师级学者。他的挚友李叔同曾对丰子恺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之书还不及马先生之多。” 马一浮自然不是生而知之的,但从李叔同的话里可以看出马一浮的博学带给他的惊讶。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被并称为新儒学三驾马车,此三人交情甚笃,人们更是戏称“熊十力”与“马一浮”为一个对联。熊马二人定交于1929年,当时来到杭州的熊十力慕马一浮之名,欲求一见。时任浙江图书馆馆长的单一庵告诉他,马先生是不轻易见客的,熊十力便将自己的《新唯识论》先寄给马一浮。这是一部十分大胆而且深奥难读的著作,非有深厚的佛教唯识学功底和极精密的思辨力,否则是无法读懂这部著作的。结果有一天,马一浮居然亲自登门拜望了熊十力。《新唯识论》文言本下半部是在杭州完成,由马一浮作序并题签。熊对马的序非常满意,认为天下无第二人能序得。熊十力为人心高气傲是有名的,能如此说,足见他对马一浮的推重。然而,这一对新儒家的主将后来却产生了分歧。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马一浮离开了杭州,先是应竺可桢之聘去浙大讲学,后又在蒋介石的支持下在四川乐山乌尤山乌尤寺创办著名的复性书院,熊十力也应马一浮之邀担任书院主讲人之一。熊十力本对马一浮主持书院十分支持,但由于马坚持按传统模式办书院,使得熊十力十分不满,在熊看来,书院不能恪守传统,也不能只研习六经。二人见解不同,熊十力便离开了书院。 马一浮手迹 但这并不意味着二人的分道扬镳,以道相交的人之间的友谊从来不会如此脆弱。新中国成立后,马一浮曾有一首为熊十力贺寿的诗,足见二人情谊: 孤山萧寺忆谈玄,云卧林栖各暮年。 悬解终期千岁后,生朝长占一春先。 天机自发高文在,权教还依世谛传。 刹海花光应似旧,可能重泛圣湖船! 马一浮与熊十力都是爱梅之人,马曾为十力之红梅馆题诗一首,虽以梅花喻十力,但也可见在马先生的笔下梅花格调之高: 硕果从缘有,因华绕坐生。 芙蓉初日丽,松柏四时贞。 绰约颜如醉,芳菲袖已盈。 不忧霜雪盛,长得意分明。 马先生之爱梅由来已久,旧时读书的文澜阁便在孤山之阳,他对孤山的梅花一定是太熟悉了。直至去世前几年,他仍拖着老病之躯,暂扶衰步孤山访梅。 马一浮晚年的多数时光都是寓居于今天花港观鱼内的蒋庄。花港观鱼牡丹亭畔那个有名的“梅影坡”便与马一浮有关。杭州市园林局原总工程师胡绪渭的儿子胡泽之在回忆父亲的文章里便提到了“梅影坡”的来历。他说父亲胡绪渭在设计花港观鱼牡丹园高坡绿化时犯了难,“因为站在坡顶亭台上俯视园景,发现通向牡丹亭的几处进出口小路把这块高坡隔得支离破碎,影响了牡丹园的整体美。如果改成一处进出口,那么游人多时难免会踩坏花木。父亲再三思考还是一筹莫展,此事搁置了许多天。不久他去国画大师黄宾虹家,见到大师家墙上挂着的一幅梅花图,画面景物巧妙的布局与构思让他产生了灵感,回家便铺开图纸开始设计,他在高坡平面上,设计出用黑白卵石砌成疏影横斜的梅树倒影图案,图案旁设计种植一棵红梅,那么图案与红梅就形成了一体。这样,几处进出的小路便被掩隐在梅花丛中了。一天,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来观赏时,见此景便随口吟出“梅影坡”三个字,从此这景就叫“梅影坡”了。当竖碑时,先生已去世多年,父亲只好寻遍马一浮先生生前的墨宝,拼凑出‘梅影坡’三个字作马老为石碑的题词。”所以,“梅影坡”虽非马先生的创意,但名字和字则都是马先生的。 梅影坡 灵峰的梅花马一浮也时常去观赏。1958年的一天,他同好友苏盒盦一同去灵峰赏梅,当时周梦坡补灵峰寺的遗迹已经荒圮,壁间题咏断缺,庭间有老梅一株,号曰“唐梅”,尚著一花,给这位老人带来些许春意。只是此时他看见有人持枪猎鸟,又在归途中经过玉泉时看见游人投鱼粮,观鱼争食为乐,马老先生颇生感慨:“人之好恶虽殊,其不仁一也。”遂口占一绝云: 颓龄观化入山迟,老树新花见一枝。 林下经行池上坐,饭鱼弹雀怪同时。 像马一浮这个年龄的思想家,又经历了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代,早已阅尽世态的变迁,所以用了“观化”二字,为什么赏梅是观化?因为梅得地气之先,知阴阳转换之消息,所以梅花的开放在哲人眼里别有一番意义。自清末周梦坡补梅以来,此地梅花所历世事也大抵与自己相仿,老梅虽只著一枝花,但早已见得消息分明。荷枪取鸟,观鱼争食,人的不仁之心其端已现,恐日后不免人心之祸。此诗句句写实,似诗非诗,虽云赏梅,却语调沉暮。对比他于1944年集杜诗自题堂联:“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的气魄,后来的马老先生有如入了禅定。如果联想到1957年发动的反右斗争,此时的马一浮似乎已经预感到暴风雨已经不远了。 马一浮是一位融通儒释道的思想家,他的赏梅诗与众不同,很少直接描写梅花,而是边记事边沉思,观物观化,所以他的诗常常深含哲理,比如“独怜草木蕃,遍界泯恩怨”;“暂使心神舒,坐忘鱼鸟乱”;“吾观万物作,道在功成退。惑者计荣枯,天心何向背”;“世智矜大年,延促同一类”;“好古已知同好事,游人今悟是劳人。漫夸老梅寒岩秀,争似清泉定里身”等等,都颇有庄禅味道,喜欢俏丽句子的人,读到马先生的诗恐怕会觉得味如嚼蜡,而知此为体道之言者,又会觉得意味深长,这也是他与纯粹的诗人不同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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