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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纪精选」/杭州镜像③ /葛岭招贤寺:历史深处的西湖佳话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仲向平 顾国泰  日期:2023-04-28

本文导读——

北山街60号。招贤寺。在读到本文之前,我去过一次,但由于对它不了解,并无更多的感触,没想到在这篇“追寻”城市脚步的文字中,找到了历史深处埋藏着的气息:过去的影子也许只留下了一个名词,一代新颜换旧人,但“找寻”的过程让记忆加深、存贮。

从白居易、苏东坡开始,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和它缔结了不解之缘,这同时也是一种文化基因的传承。在我们记忆的隧道里,是风景的沉溺,是建筑的故事,是人性的浮光掠影。

从唐宋到今天一路走来,在这样抽丝剥茧般的探寻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时间的重量:时间把很多平常之地雕琢成了钻石。

但这钻石还能重新闪耀在世人的面前吗?就像文章的作者所提出的:能否复建“湖畔小屋”。建成“丰子恺美术馆”“李叔同丰子恺旧居”?有着这样人文底蕴的地方,一旦在时间中破茧而出,会是怎么样的彩蝶翩跹?(李郁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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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从这里开始——                          

葛岭招贤寺:历史深处的西湖佳话                              

北山路60号,白墙黑瓦,招贤寺。进入古朴而精致的院内,一座汉白玉石拱桥,一泓微波涟漪映入眼帘,大殿内正在举办一场拍卖会。庭院西侧围墙上有四幅名人浮雕,依次为白居易、苏轼、弘一法师、丰子恺。前二幅各配有两行诗句;第三幅是弘一的自问自答:“请告诉我什么是爱?爱,就是慈悲”;末幅为丰子恺那“湖畔小屋”门上的对联:“居临葛岭招贤寺、门对孤山放鹤亭”。

从唐宋一路走来,招贤寺展示了一条清晰的文化脉络,一段段渐被遗忘的西湖佳话,也从历史深处浮现在我们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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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小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1948年10月10日,杭州《东南日报》刊载一则关于静江路八十五号房屋租赁权、添置的建筑物所有权归属丰子恺的声明。从声明中可以看出,由于租客丰子恺在租赁期间对租房进行 “现代化”改造,搭建厢房及披屋等“违章建筑”,双方发生了纠纷。丰子恺聘请了著名律师叶纶机处理此事,最终以登报声明的方式得以妥善解决。

丰子恺是桐乡石门镇人,早年师从李叔同,是公认的中国现代漫画鼻祖。抗战胜利后,身在外地的他已无家可归(“缘缘堂”在战时被日军烧毁),遂于1946年11月11日来到西湖,暂住招贤寺。

隔年1月15日,丰子恺致信好友夏宗禹,称“已在杭州西湖边找到住屋,开门见放鹤亭,地点很好,正在修理,大约一月后可进屋”。3月11日,丰家迁入静江路(今北山街)85号小平屋。丰子恺给住所取了个雅号——湖畔小屋,门贴“门对孤山放鹤亭,居临葛岭招贤寺”对联,墙上悬挂马一浮的“天清 地宁”篆字联,还有苏步青的七绝:“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二联一诗中传达的散淡意味,足见丰子恺的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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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

小屋是个什么模样?丰一吟(丰子恺幼女)印象深刻:“虽然房间里是泥地,但这房子地势高,从马路要走上五六步石级才进门,所以并不潮湿。一共有五间房:三间正屋,天井左右各有一间厢房,东侧还有厨房等附属建筑……”

丰一吟说扩建是“因为家里来住的子女(7个)多了,爸爸经济也略有宽裕,便在正屋的后面添造了3间扁扁的小屋……”

丰子恺为其中两间取名“宜椿室”、 “宜萱室”。 除了以上文字记载,还亏得当年丰子恺给小女买了一架“蔡司”牌相机,她拍摄的众多照片里,有一张题名“我们居住过的湖畔小屋”的珍贵照片,如今成了惟一的历史见证。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出入湖畔小屋的名士还真不少,如1947年3月22日及6月2日,夏承焘两度“至北山招贤寺旁的湖畔小屋访晤丰子恺”;1948年2月,作家风人和《申报》记者储裕生赴北山访丰子恺,“到里西湖招贤寺,向左转个弯,就看见一幢小巧的中式房子,两扇摇门向马路开着,走进客堂,裕生兄就叫‘丰先生有人来看你了’,丰子恺先生应声而出”;1948年的一个春夜,丰子恺刚送走朋友,郑振铎登门来了……

还有,马一浮住葛荫山庄,是近邻,两家不时互访;叶圣陶、章锡深与丰子恺“三人往来切磋,几经更改,才补上联为‘居临葛岭招贤寺’”……

除了友人,也有官员前来。时任杭州市市长的周象贤见丰子恺家境清贫,便登门邀他去做“局级干部”,收入自然不菲,谁知丰子恺谢绝了,当第三次造访时,丰子恺干脆送他一张上写“笼鸡有食汤刀近,野鹤无粮天地宽”的纸条。丰子恺不愿攀附权贵,甘做一只自找食吃的“野鹤”,是个有着凛然风骨的知识分子。

丰子恺在杭期间不教书、不演讲、不赴宴,被记者称为“三不先生”,那一家靠什么生活?

收入里很大一块来自他独创的“丰氏漫画”,外孙宋菲君说过一桩趣闻:“一次,我看到一位女黄包车夫,拉着车和别人说说笑笑。我立刻告诉外公——女人拉车,是很稀奇的事。外公赶忙出来看,但人已经不见了。外公仔细问了我女车夫的模样,过了两三天就画了一幅《黄包车妻》。外公的画都是这般‘即兴’,生活中的小事,寥寥几笔,就成了他的画题。他的画是平民的,接地气,从文人雅士到老百姓,甚至外国人,大家都看得懂。”。

都说安居方能乐业,丰子恺自入住湖畔小屋后,创作热情迸发,创作了大量的散文、漫画作品。资料显示,丰子恺有不少与西湖有关的文章,如《市街形式》《西湖春游》《杭州写生》《钱江看潮记》《半篇莫干山记》《山中避雨》《西湖船》等,都在那时写就。丰子恺“不当局长”,甘愿夜以继日写作,靠稿费和画润来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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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贤寺僧房:至今还“原汁原味”地活着 

名联“居临葛岭招贤寺,门对孤山放鹤亭”,是丰子恺喜爱山居生活的真实写照。之前,他曾住过杭州城里多个地方,生活比城外便利多了,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北山招贤寺。

除了迷上里西湖一带幽雅的自然环境之外,恐怕主要还是受到老师李叔同在招贤寺闭关修行、缮写佛经等文化活动的影响。在两人的接触中,丰子恺目睹了老师人生改变的整个过程,从开始为老师感到心痛、惋惜,进而在不知不觉中,被老师那虔诚的精神所感染。

关于师生俩在招贤寺活动的文字描述很多,但对二人度过写作生活的僧房,关注度似乎不够。招贤寺庙堂和僧房原本一体,1929年召开西湖博览会时,招贤寺辟为邮电收发处,1949年以后为省党校、省机关事务管理局所使用,大殿改为仓库,而僧房则一直作为职工宿舍。大殿与僧房中间,不知从哪年隔起了一道墙,去僧房须从北山街61号院子进入。

入院十余步右拐,一条逼仄的小路,从门牌号码4幢108室那里左拐,经三四级浅浅的石阶再右转,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约三四十平方的天井,一栋二层五开间的木构楼屋,坐北朝南,依山面湖,环境绝佳。

站在楼梯口,也许会想起1947年初丰子恺告诉友人的那句话:“我现暂住招贤寺僧房,饭由和尚代烧,我恢复素食了。”

踏上吱吱作响的楼梯,仿佛走进了时光的隧道,楼上一条木质长廊,不少地板已烂通,南北两侧整齐排列着房间,从房间的门缝张望,多半已无人居住。走到尽头约60步,又是一架转角木质楼梯。

我们问了在此居住66年的徐阿大(丈夫吴天喜是厨师),她说这一长溜房子年年小修不断,但从没拆造过。如此说来,这栋有着百余年历史的僧房(1918年重修),还“原汁原味”地“活着”。

后人都把弘一与虎跑寺联系在一起,其实招贤寺的僧房是弘一研究不可或缺的一个节点。1948年秋,弘一部分骨灰舍利子由刘质平、林子青等从沪陪送至杭,首先是到招贤寺歇息,也许就是考虑到这里为大师的魂魄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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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贤寺见证弘一与弘伞师兄弟的往事

弘一法师入住招贤寺,是受弘伞法师之邀。弘伞俗名程中和,字毓灵,安徽灵壁人。他是“二次革命”将领(辛亥革命后,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北洋军阀窃取了革命的果实,孙中山从日本回国后,力主武装讨袁,史称“二次革命”),功勋卓著,性格豪爽、重道义,颇有君子之风。自二次革命失败后,他万念俱灰,皈依佛门。

丰子恺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说:“(弘一)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1919年冬,两人在玉泉寺结期修业,且共燃臂香,依天亲菩萨《菩提心论》发十大正愿。”

弘伞与弘一都是在虎跑寺剃度的。弘一出家虎跑寺一段时间后,欲去新登贝山灵济寺闭关静修,去之前弘一请师兄弘伞先赴实地考察。弘伞绘制了贝山灵济寺地形图回杭,弘一法师看后非常高兴,即刻拍板,确定修整方案,整件事情就由弘伞操作。灵济寺修建工程快结束时,弘伞赶回杭州,正式入驻招贤寺,自号“招贤老人”。1920年农历六月,弘一偕弘伞自杭州登轮沿江而上,在新登上岸住进灵济寺。他与弘伞每日或大殿打坐,或僧房净修,两人一心向佛,意欲长住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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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是年初冬,弘伞因母丧无奈下山。弘一“乘间赴各处云游。先到衢州莲花寺挂单,原想待弘伞法师母丧毕回,重与弘伞法师入贝山灵济寺”。由于弘一名望甚高,天台国清、温州江心、宁波天童纷纷邀请,所到之处,无不着意挽留,归途无期。这一来,弘伞只好留在杭州招贤寺。1926年春,弘一因病回杭,弘伞邀他前去养息静修。在弘一眼里,“弘伞住持招贤寺,整理规划,极为完善,西湖诸寺,当以首屈一指矣”。

弘一这次住招贤寺,除了与各阶层人士诗书唱和之外,主要在做一件事:整理《华严疏钞》。这是部佛经大著,当时流行的版本多有疏漏节略之处,他与弘伞发愿重修。

不久,弘一写信告知在上海的丰子恺:“近从温州来杭,承招贤老人殷勤相留,年内或不复他适。”收邮后,丰子恺与夏丏尊决定来杭。

沪杭火车坐了6个多小时,到杭时天色已晚,两人在第二天一早去招贤寺,结果被弘伞拦了下来:“弘一法师白天不会见客人,只有到傍晚5点以后才见客”

丰子恺后来说“下午我与 S先生(夏丏尊)分途,约于五时在招贤寺山门口会集。等到我另偕了三个也要见弘一法师的朋友到招贤寺时,见弘一师已与S先生坐在山门口的湖岸石埠上谈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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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苏东坡也与招贤寺有缘

“招贤老人”程中和(弘伞)守着招贤寺几十年,无怨无悔,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在替白居易与苏东坡守着这座寺庙。

两位老市长也喜爱招贤寺,并都在寺内留下印迹。

相传唐长庆二年(822),白居易任杭州刺史,在招贤寺见到一树从未见过的美丽山花,他根据花的特征取名为“紫阳花”,并以此为题,作七言绝句及序,序云:“招贤寺有山花一树,色紫气香,芳丽可爱,颇类仙种,因以紫阳花名之。”诗曰:“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

紫阳花灼灼千年,今天该是脱去它神秘面纱的时候了:原来就是我们今天常见的绣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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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也来过招贤寺,在他心目中,招贤寺在杭州佛教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他曾书寺额并为寺中一泓清泉题“蒙泉”二字。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记载此事:“(葛)岭旧有招贤寺……有尉迟恭井、蒙泉、东坡书匾。”民国知名人物阮毅成(1904-1988)常去寺中,曾见过这一石刻题字。

苏东坡和白居易一样,在此留下极为珍贵的墨宝。

招贤寺建于唐,毁于元,屡建屡毁,屡毁屡建。民国初年招贤老人主持时,寺占地面积3.724亩,房屋38间,有大殿一座、二层楼屋及平房各一座。招贤老人后来去向怎样?无人知晓。

一份民国年间登记的杭州寺院档案显示,那时的招贤寺有6个僧人,住持名宝云,这也许是登记在册的最后一批招贤寺和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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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复建“湖畔小屋”的设想

 丰子恺租住湖畔小屋,也许是长久以来的一个夙愿。早在1934年9月,丰子恺带着一群孩子来杭州投考初级中学(这群孩子中有丰子恺的女儿,也有他亲朋好友的孩子,在丰子恺所写的《送考》一文中有记载),就是借住在西湖边的招贤寺里的。孩子们考试结束后,丰子恺原打算先回乡下,但因旱灾严重,归乡水路不通,便仍住招贤寺,那时丰子恺便萌生了长期寓居杭州的打算。

他曾住过皇亲巷6号一座称为“肖圃”的宅园,后转至马市街156号,再迁至田家园3号……兜兜转转,最后于1947年落脚于湖畔小屋。

他曾说:“杭州山水秀美如昔,我走遍中国,觉得杭州住家最好”。还说:“世界上没有一处比西湖再美丽、再沉静、再可爱的地方……那湖上的清秋静境,就可以使你感味到点滴都无余渣的地步……我于西湖,可谓第二故乡。幼时求学于此,中年卜居于此,胜利后复无家可归,即居于此。先后凡十余年矣。”

现在的北山街60号,也就是当时的招贤寺大殿,如今已灿然一新;招贤寺僧房则“躲”在北山街61号院落内,由于多年失修,庭院荒芜,整栋建筑显得衰败不堪。

从院子出来再找湖畔小屋遗址,其实就几步路的距离。丰一吟于2015年4月曾来旧地重游,有文章介绍说:“经过招贤寺旧址时,她站住了,手往前一指:‘就在这边上,南边上坡靠右就是,当时那儿有四棵树,就是我家……’”

丰一吟指认的四棵法国梧桐,位于招贤寺旁“葛岭泵站”的西侧,树旁一片不大的空地,如今被辟为一个临时停车场。

现在招贤寺大殿已重新修缮,按照规划,还有第二期、第三期工程将动工,若如此,那复建“湖畔小屋”,成为丰子恺旧居、丰子恺美术馆或丰子恺艺术中心,应是不错的选项。也许建成后,能与近在咫尺的李叔同、丰子恺生活过的招贤寺连成一片。

走出招贤寺,面对放鹤亭,耳畔又响起弘一大师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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