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人把沿钱塘江一带的地方叫沙地。我生在沙地,长在沙地,是标准的沙地里人。曾经,沙地里一望无际的,都是草舍。 我的家在位于沙地区的义蓬镇小泗埠村。我在沙地的草舍里为人之子,又为人之父,度过了一个个漫长春秋。所以我对沙地里的草舍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沙地里的草舍又叫草屋。草舍的形状很多,有“一”形造法,南北落水,叫横舍;有“1”形造法,东西落水,叫直舍;有“∩”形造法,屋面直接落地,叫呼筒舍,它最省料省钱;在横舍的东南侧或西南侧加一个披,像一支老烟管头,故而叫烟管头舍。沙地里的草舍两侧或后面,往往还有一个竹园,有的舍前有一口小塘,真是一处处美不胜收的田园风景。现在有的人把某种现象称作“文化”,那我觉得沙地里的草舍屋可称得上是“草舍文化”,说不定会有人去研究它哩! 虽然我早已住上砖混结构的房子了,但一到大热天,住在屋里丝风不透,闷热无比,就不由得想起昔日住草舍的时光。是啊,倘若大热天还住在草舍里,一定会凉爽得多。草舍夏天散热快,冬天保暖好,地又是泥地,冬暖夏凉。同样的气温下,热天在草舍里比在砖混结构的房子里,起码要低3度温度。而冬天,草舍里的温度就比砖混结构房子里要高一些。 盖草舍的材料主要是茅草或稻草,还有竹或木头。茅草比稻草好,因为茅草不吸水,不容易烂掉,而稻草吸水性强,容易风化腐烂。茅草的使用寿命比稻草起码要多一半。草舍一般是1年小修1次,2年大修1次。小修时,茅草只须把浮面的一些换掉,下面的还可再用。而稻草在小修时则基本上要全部换掉。茅草对沙地人来讲是个宝,屋前屋后、小河弯道、松花埂上的茅草是不让乱踩乱掠、任意糟蹋的。每到春天万物复苏时,茅草也钻出尖尖的嫩芽。我们就把草木灰撒在小茅草上,为它施肥,让它长得又粗又密又高。冬季北风肃杀时,我们就起早落夜地收割茅草,为草舍准备“新装”。 草舍大修一次,起码要3000斤茅草,大多数人家当年新割的茅草是不够的,都得去买。但家家户户都要用茅草,不一定能买得到。于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有的人家只好草舍北面盖茅草,南面盖稻草。这又是沙地里人创造出来的经验,因为南面朝阳,太阳晒的时间多,被雨淋湿的稻草容易晒燥。不要以为稻草是很容易搞到的。以前沙地里人不种水稻,种的是棉花、络麻等经济作物,因而当地根本买不到稻草,必须到种水稻的里畈去买。我家兄妹多,吃口重,经济比较困难,买稻草的钱也没有,只好从嘴巴上省下来,把生产队里分来当粮食吃的蕃薯用船撑到里畈去调稻草(通常是到昭东,那里水稻多,农民把稻草当柴火烧)。稻草好与差是很明显的,有的稻草一根一根又粗又清爽,是上等的,盖草舍就是要这样的稻草。而有的稻草软庇庇的,都是草衣,没有筋骨,是劣质稻草。我们在买稻草时都把好这个关。 沙地里人盖草舍,不仅茅草、稻草缺,毛竹、木头更缺,而毛竹、木头是必不可少的。草舍的梁、柱必须用毛竹、木头,才能支撑住茅草、稻草的重量。盖在草舍顶上的茅草、稻草,要先编成草片,编草片也必须要用竹子。经济条件好的人家,编草片用的是毛竹,我家编草片是用其他竹代替的。草舍后面的自留地上,我用来种杜竹。房前屋后种竹好啊,一则春头上可吃上鲜美的竹笋,二则粗壮的杜竹可用来编草片,三则竹影婆娑,增添住所景致。我家编草片用的杜竹和毛竹比,牢度、厚度、阔度均不及毛竹,用毛竹编草片只要一爿就够了,而杜竹要两爿合起来用。我们沙地上有的人到云石、河上,许贤等出产毛竹的地方去买。计划经济的时候,毛竹也不是随便可以买卖的,卖者和买者都偷偷摸摸。后来改革开放了,云石山区有些人知道沙地区搭草舍毛竹用量大,把毛竹用船撑到沙地里,价钱卖得很俏。 沙地里人盖草舍,不仅茅草、稻草缺,毛竹、木头更缺,而毛竹、木头是必不可少的。草舍的梁、柱必须用毛竹、木头,才能支撑住茅草、稻草的重量。盖在草舍顶上的茅草、稻草,要先编成草片,编草片也必须要用竹子。经济条件好的人家,编草片用的是毛竹,我家编草片是用其他竹代替的。草舍后面的自留地上,我用来种杜竹。房前屋后种竹好啊,一则春头上可吃上鲜美的竹笋,二则粗壮的杜竹可用来编草片,三则竹影婆娑,增添住所景致。我家编草片用的杜竹和毛竹比,牢度、厚度、阔度均不及毛竹,用毛竹编草片只要一爿就够了,而杜竹要两爿合起来用。我们沙地上有的人到云石、河上,许贤等出产毛竹的地方去买。计划经济的时候,毛竹也不是随便可以买卖的,卖者和买者都偷偷摸摸。后来改革开放了,云石山区有些人知道沙地区搭草舍毛竹用量大,把毛竹用船撑到沙地里,价钱卖得很俏。 在历史上,沙地里人多是塌江逃难过来的,同一个大队的姓很杂。有的城里人或里畈人就说沙地里人姓杂心不齐,做事情各归各。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沙地人只是心细些、胆子小些而已,互帮互助的精神好着哩!这在一家一户盖草舍这件事情上最能体现得出来。大修草舍,要换百余片草片,这些草片,一天两天是编不出来的,每户人家往往是在空闲时间或晚上编。我家在编草片时,邻居们天天晚上来帮忙,一帮就是四五个钟头,编到深夜,喝碗薄粥权当点心,就回家去了,第二天晚上又来帮。而当正式大修草舍时,旧的草舍顶要掀去,新的草片要盖上去,务必在一天之内一气呵成,否则我们就会在露天过夜。这时,不用户主开口,旁边的人就会主动上门来讨活做。掀去旧的草舍顶时,大家脸上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头发里、鼻管里也满是灰土,你帮我,我帮你,都不收一分一厘钱,只是一顿便饭。条件好的人家杀只鸡,斩块肉,再来壶老酒。那时我家比较困难,我们在大修草舍时,主菜是一板豆腐,地里拔些青菜、大蒜,再从河里摸些螺蛳、小鱼、河蚌,凑凑碗头,再附声谢谢的客气话。 草舍的梁、柱虽是毛竹、木头,并用铁丝或青篾捆扎,但牢度远不及砖混结构的房屋。所以,一年之中的夏、秋季节,让住草舍的人愁煞、急煞、苦煞。夏、秋季节台风多,沙地里没有山,台风无阻无拦,同样级数的台风,风比山区要大得多。1956年的强台风,我家的草舍先是被台风吹得“嘎吱嘎吱”发响,时而倒往这边,时而又斜往那边,不停地摇摆,整个草舍屋面上下抬动。后来,台风越刮越大(后来说有12级),捆扎梁、柱的青篾终于承受不起台风的巨大力量而断掉,整个屋面“呼”地不翼而飞,使屋里如同野外,豌豆大的集密雨点疯狂泻下,人都钻到八仙桌下,拼命扳住桌子的四只脚,不让台风吹走,个个吓得半死不活。那场大台风以后,我们对台风都是“猫当老虎”对待,当听到气象预报有台风时,就早早地用毛竹、木头加固柱子,还在草舍的四端拉起“大拇指”般粗的麻皮绳,一头系在草舍顶部,一头系在打得很深的桩上。这样“如临大敌”的抗台准备一年总有好几次,尽管多数台风来的不大或是擦肩而过,使我们的抗台准备工作白做,但人人不存侥幸心理,只要有台风消息,照样是一丝不苟地做抗台准备。对台风,既怕一万,更怕万一啊! 住草舍还特别怕漏雨,实际上,是十间草舍八间要漏雨的。为什么呢?因为天气连续晴朗一个多月是很经常的,天晴长了,草舍顶上的草片之间就贴得不实了,变得蓬松起来,此时如果一场大雨,草舍就会渗漏。所以,在久睛无雨的情况下,我们人在地里干活,只要看见乌云迭起,心里早就记挂家里了。有一天下午,我在外头,突然雷声隆隆,乌云翻滚,急忙赶回家去,在半路上大雨就瓢泼而下。待我冲进家里,只听得一片“嘀嘀嗒嗒”的声音,母亲用脸盆、脚盆、木桶、小缸等接从草舍顶上漏下来的水。雨下个不停,漏处越来越多,接漏的脸盆、脚盆没有了,只好保“重点”,接住床铺、柜子,灶上的漏。但雨实在太大了,最后床铺、柜子等还是淋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雨过天晴,我一面请人修理草舍,一面晒被淋湿的衣、被。这苦头,如果住砖瓦房,是不会吃的。 草舍是草做成的屋,草舍里堆放的又是棉花杆、络麻杆,这些是沙地里人烧饭的柴火,所以我们住草舍的人还特别怕火。沙地里人有句老话,叫“贼偷一半,火着全完”。就是说贼骨头撬进草舍里行窃,即使东西被偷光了,但草舍是偷不走的,而一把火能把草舍里的东西和草舍一起烧光。那时,在每年气候干燥的季节里,总会有一些农户的草舍付之一炬。夏天气候干燥,容易起火,冬天老年人用的火囱,烘小孩尿布用的火桶,稍不留心,就会从热灰里爆出火星,燃起大火。这两个季节防火最难防。我家以前有间直头舍,也是被一把火烧成一堆灰的。我们家有了火灾的教训,对防火特别重视,不准小孩玩火,不乱丢香烟蒂头,明火不靠近柴草,饭烧好后弄清爽灰仓。有时候,我已经睡下了,想想还有些不放心,又马上起床,这里转转,那里看看,觉得真正没有火灾隐患了,才踏踏实实地睡觉。 草舍里老鼠特多,我们原来的草舍里,少说说有几十个老鼠,晚上睡觉经常听到老鼠活动的声音,白天也窜来窜去。地里的老鼠,要进草舍,只须咬断一些稻草即可,简直是小菜一碟。它绝顶聪明,知道木桶是放米的地方,就把木桶咬破一个洞。我们采取对策,把米桶凌空吊高,让老鼠们无从下口。但它们恶得很,就咬柜子等家具出气,叫我们受损失。天气闷热的时候,草舍里还有蛇爬进来,它在阴飕飕的泥地上,吐着绯红的舌头,实在是吓人。夏秋季节,草舍顶上还栖息着一种发出恶臭气味的雨管虫,长着无数的脚,令人恶心,这些雨管虫常常从草舍顶上掉下来,如果掉在泥地上,要么它爬走,要么被鸡啄掉。但如果掉在其它地方,就恶心了。有一次,我家烧了一锅白米粥,哪晓得一条雨管虫刚好掉在锅里,这天正好表哥来我家,我奶奶将一碗白米粥端给表哥吃。表哥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说有难闻的气味。我一闻,气味确实难闻,奶奶用饭铲在锅里一搅,发现粥里有一条被煮烂的雨管虫。这些事是不稀奇的,有的人家的水缸没有盖,也有雨管虫掉进水缸里,糟蹋了一缸水。住在草舍里确实不卫生,有的人家把草舍披当猪栏、羊栏,没有草舍披的就把羊啊、鸡啊、兔啊关在人住的草舍里,人畜同居。畜粪臭得很,引来阵阵苍蝇、蚊子。那些苍蝇一会儿叮在羊粪上,一会儿叮在碗上、锅上,很恶心,但没有办法。 住草舍也有心里踏实的时候。记得1976年和1977年,萧山受其他地方地震的影响,也发生轻度地震,屋里的家具也晃了几下。听说萧山城里、杭州城里的居民不敢在家里睡觉了,好在都是大热天,席子一张,睡到了大操场上。我们则什么都不怕,反正草舍的梁、柱是你傍我,我靠你,连为一体,不怕震。万一震倒了,人往八仙桌、眠床下面一钻,也不会有事。所以,那时尽管地震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弄得人心惶惶,我们住在草舍里,当作没事一样。 改革开放的政策,让我们沙地里人富了起来,那些草舍一年年地消失掉了,代之以造型独特、漂亮别致的小洋楼。但是,住草舍的味道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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