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于谦祠内安放着一尊仿制的镇河铁犀,其背上铸有明正统十一年(1446)于谦所撰的《镇河铁犀铭》,这是于谦巡抚河南期间治理黄河水患的见证。它通体乌黑,独角朝天,两肢前撑,怒目前方,“雄威赫奕”,以坐立的姿势迎接八方游客。 另,馆藏有一件1934年《镇河铁犀铭》拓本,为邵瑞彭所拓,邵章题记后赠予陈汉第。本文结合史籍、文献资料,对该馆藏拓本及镇河铁犀铭文进行考述。 一、于谦与镇河铁犀 (一)巡抚河南 于谦(1398-1457),字廷益,号节庵,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永乐十九年(1421)进士及第,后任山西道御史、江西巡按,政绩卓著,以廉干闻名。宣德元年(1426),随宣宗朱瞻基平定汉王朱高煦有功,受到赏识。宣德五年(1430)“九月丙午,擢御史于谦、长史周忱六人为侍郎,巡抚两京、山东、山西、河南、江西、浙江、湖广”,宣宗亲书于谦名,擢为兵部右侍郎兼巡抚河南、山西都御史。 于谦到任后,“轻骑遍历所部,延访父老,察时事所宜兴革,即俱疏言之。一岁凡数上,小有水旱,辄上闻”,可见他对民生非常关注。于谦对黄河水患尤为重视,这与河南黄河水患频发不无关系,民间甚至有“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的说法。在开封一带,黄河河道时常决口泛滥,百姓生活困苦,流民四起。因而于谦在巡抚任上的十八年间,采取了很多措施治理黄河水患,如疏浚淤泥、种树浚井、修筑堤岸等。此外,还从精神方面给予老百姓以鼓励与支持,如撰写《镇河铁犀铭》《祭河神文》等。 (二)“范铁犀勒铭其背” 据史料记载,明正统十年(1445)冬十月,河南磁州、祥符等多县因“入夏久雨,河决淹没民田屋宇畜产无算”,面对灾情,于谦及时上奏朝廷,“上敕河南三司率夫往修之”。这次黄河水患致使老百姓受灾严重,为消除水患,于谦等人采取了筑堤、修坝等一系列措施。为增强军民的信心,正统十一年(1446),于谦督铸了一尊镇河铁犀,安放于安远门(今开封北门)外的回龙庙后,并亲撰勒铭其上,以求镇水灵兽——铁犀能够镇压水患,使“波涛永息”。 据明代李濂《汴京遗迹志》卷七所载:“防城堤,离城三里,一名三里堤,西北接金村,绕城围抱东南,直抵苏村,盖前代筑以防水者,后被水冲圮。国朝正统年间,巡抚于谦因河逼汴城,乃筑东西北三面以御之,范铁犀勒铭其背,以镇永远。”通过文献资料的查证、对比,“范铁犀勒铭其背”指的就是于谦督铸并撰铭的镇河铁犀,因此,本文认为这是关于镇河铁犀及其铭文较早的记载。 (三)镇河铁犀的历史与现状 镇河铁犀铸成后,据《明史纪事本末》载“(崇祯)十五年(1642)秋九月,李自成围开封,河决城陷”,《光绪祥符县志》卷十二《祠庙·铁犀镇河庙》载“明末,河决、庙圮、犀沈”,可知明末李自成围开封这一历史事件,最终导致了镇河铁犀被淹埋于泥沙之下,不见踪迹。 后多有史料记载镇河铁犀的流传情况。 “国朝顺治间,耕者掘出”,这就是说,镇河铁犀在清顺治年间无意间被掘出土,得以重见天日。 “康熙三十年(1691)巡抚阎公兴邦改建,庙面河,铁犀移置庙中,建亭覆之,改今名”“回龙庙……本朝康熙三十年修,庙后有铁犀蹲踞,半出土上”,由此可知,河南巡抚阎兴邦为镇河铁犀重建庙宇,庙名由回龙庙改为铁犀镇河庙。此外,他还亲撰《铁犀碑铭》和《改建铁犀镇河庙碑记》并刻碑立石于庙内。 据相关资料记载,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黄河决口,铁犀镇河庙被毁,但镇河铁犀与阎兴邦所立两方石碑被保存下来。 1940年,侵华日军攻陷开封,打算将铁犀溶铁制军火,铁牛村村民奋力抗争,铁犀得以保存下来。 1963年,镇河铁犀被列为河南省第一批文物保护单位,得到政府层面的重视、保护,经过多次的整修、维护修缮后,至今屹立于黄河边上,守护着开封城。 20世纪90年代,开封市在尊重村民“铁牛村不可无铁牛”意愿的前提下,照原犀翻铸一尊立于柳园口黄河游览区内,铁犀原件仍安放于铁牛村;1998年杭州于谦祠(于忠肃公祠)又安放了这尊铁犀的仿制件。 ▲于谦祠一进院内安放的铁犀背部铭文 目前,这“一真两仿”三尊镇河铁犀在开封、杭州两地以其独特的形象彰显了于谦在治理水患方面的历史功绩。 二、《镇河铁犀铭》拓本 关于《镇河铁犀铭》拓本,清代钱塘世家吴庆坻所著的史料笔记《蕉廊脞录》有记“光绪甲午(1894)正月黄仲弢前辈得于忠肃公《填河铁犀铭》拓本……后有道光戊申(1848)七月既望刘师陆跋”,也就是说,黄仲弢收藏的这份拓本有刘师陆的题跋。这一点温州市图书馆谢智勇曾发表的《黄绍箕与“蔘绥阁”藏书楼》可以印证,文中写道:“1894年,黄绍箕得于谦《填河铁犀铭》拓本。”黄绍箕先生1907年去世后,该拓本的流传不见记载。 2013年,于谦祠的管理单位有幸入藏于谦撰《镇河铁犀铭》拓本,拓本纵45厘米、横68厘米,品相佳。 ▲馆藏《镇河铁犀铭》拓本 这件拓本有题端、铁犀铭文拓、跋文、钤印,凡16列,计253字,钤印4枚(2朱2白),是一件完整的作品。具体如下: (一)题端 凡3列,28字。第一列隶书“于忠肃公铁犀铭”7大字;第二列行书“都一百十一字,载黄玉圃叔璥《中州金石考》”17字;第三列书“倬盦题耑(通‘端’)”4字。短短28字,交代了拓本的名称、字数、出处及题跋者。 (二)铁犀铭文拓 凡8列,左右两边各4列,计111字。首列为“填河铁犀铭”5字;第2至第7列为铭文,22句,四字韵文,计88字,主要赞颂了灵犀的威仪,并期望它能够镇服水怪,保佑百姓安居乐业。文曰: 百炼玄金,熔为真液。变幻灵犀,雄威赫奕。填御堤防,波涛永息。安若泰山,固如磐石。水怪潜形,冯夷敛迹。城府坚完,民无垫溺。雨顺风调,男耕(以上三列位于右边)女织。四时循序,百神效职。亿万闾阎,措之衽席。惟天之□(“天”字以下提行,高一格),惟帝之力(“帝”字以下提行,高一格)。尔亦有庸,传之无极(以上四列位于左边)。 由拓片看,“……时循序……亿万闾阎,措之衽席。惟天之□惟帝之力。……在”等字漫滤不清,不易辨认。 铭文拓最后一列为“正统十一年岁在丙寅五月吉旦浙人于谦识”18字。 (三)题跋 拓本由邵章行书题跋,凡5列,125字。内容如下: 铁犀在大梁安远门东北隅四里许回龙庙后,乃于忠肃巡抚河南时铸之以镇水患。昔闯贼围汴,曾用万夫移犀,浃旬不能动,仅左肋下穿一穴,嗣而埋没土中,后人掘地得之,道光戊申刘师陆曾拓一次。岁甲戌秋,属邵次公瑞彭在汴访得拓寄。吾杭人能勿宝褚。伏扈吾弟金石之契。 邵章伯褧(絅)托 跋文简单介绍了镇河铁犀的历史,其中“道光戊申刘师陆曾拓一次”,推测为邵章引用吴庆坻《蕉廊脞录》的说法。据跋文及拓本流传可知,这件馆藏拓本为1934年邵瑞彭所拓,邵章题记后赠予陈汉第。字里行间流露出邵章等人对于谦的崇敬和同为杭州人的自豪。 (四)钤印 馆藏拓本上有4枚印章,分别钤于3处:“臣邵章印(白)”“伯絅(朱)”钤于题端下方,为邵章私印;“伯褧(絅)持赠(朱)”钤于拓片第一列下方空白处,说明此件拓本为邵章所赠;“章寿如金石(朱)”则为闲章,钤于题跋末尾处。“寿如金石”语出汉代镜铭“寿如金石佳且好兮”。金石,指纯金和美石,寓意长命百岁。1934年,正值陈汉第先生花甲之年,此拓本或有以金石贺寿之义。 三、镇河铁犀铭文考 对比史籍、馆藏拓本及于谦祠仿制的镇河铁犀(以下简称“仿铁犀”),本文发现《于肃愍公集》《河南通志》《于谦集》《黄河金石录》等史籍中所辑录《镇河铁犀铭》,与拓片、仿铁犀的铭文存在区别,见下表: ▲表1 史籍、拓本及仿铁犀铭文区别对比表(据原文直录) 就铭文考证,《蕉廊脞录》有记:道光癸巳年(1833)刘师陆曾亲访回龙庙,经过实地考察,他发现“铭文及前后题识,分别犀背左右各四行”;就铭文指出,“‘镇河’‘镇御’,并作土旁;‘百神效职’,黄考作‘百辟’,盖误”;此外,通过触摸铭文文字,刘师陆认为文字是铸成的,而不是凿出的。 本文就史籍与拓本、仿铁犀的铭文进行对比,考述如下: (1)“镇河”“镇御”中的两处“镇”,史籍中多为“镇”,拓本和仿铁犀作“填”。经考证,“填”的本义是填塞、充塞。《说文》:“填,塞也。”通“镇”,有压、安定之义。此外,“土”旁的“填”,或有“水来土掩”之义。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填,假借为镇。”虽为假借,但本文认为应尊重金石拓本作“填”。 (2)史籍中有“炼”“练”2种,拓本和仿铁犀则为“炼”。经查,“炼”指的是用火烧制或用加热等方法使物质纯净、坚韧、浓缩。依据铁犀的铸造工艺,应为“炼”,史籍辑录的“练”或为笔误。 (3)“玄金”,史籍中有“玄”“元”2种,拓本和仿铁犀为“玄”。据《说文》:“铁,黑金也。”《淮南子》名玄金,《本草纲目》又名乌金。“元”,古同“玄”,清代避康熙皇帝(玄烨)名讳,以“元”代“玄”。由此推测,史籍中作“元”是为避讳,实为“玄”。 (4)史籍中有“镕”“溶”2种,拓本和仿铁犀为“镕”,有销熔、熔化之义。“溶”则指在水中或其他液体中化开。依据铁器的铸造技艺来理解,应为“镕”,“溶”或为笔误。 (5)史籍中有“赫奕”“奕赫”“赫弈”3种,拓本和仿铁犀为“赫奕”,有光明显盛的样子,这里描写了铁犀威武的形象,赞颂灵犀的威仪。史籍中的“奕赫”“赫弈”或为笔误。 (6)史籍中有“御”“厥”2种,拓本和仿铁犀为“御”,与“镇”组合,为镇守治理。而厥为“蹶”的古字,虽有摔倒、挫败之义,但不及“御”字准确,推测为古籍收录时未核对原件导致的。 (7)史籍中“堤防”有“堤”“隄”2种,拓本和仿铁犀为“隄”。一般“隄”是指用土石等材料修筑的挡水的高岸,同“堤”。 (8)史籍中有“固如”“固若”2种,拓本和仿铁犀为“固如”。前后文对比“安若泰山,固如磐石”更为合韵,推测“固若”或为笔误。 (9)史籍中有“彝”“夷”2种,但多为“夷”,拓本和仿铁犀也作“夷”。“彝”,形声,从糸(mì),攻(gǒng)持米,彑(jì)声,为双手捧丝、米奉献神灵。据甲骨文,像双手捧鸡奉献之意,本义为古代祭祀时常用的礼器的总称;且“彝”“夷”同音,由此,《乾坤正气集·于忠肃公集》作“彝”或许就是因此。但联系上下文,“冯夷”一词是指传说中的黄河之神,即河伯,泛指水神。因此应为“夷”。 (10)史籍中有“迹”“跡”“蹟”3种,后两字是前一字的异体,实为一字。之所以有所区别,是因为版本不同。 (11)史籍中有“百神”“百辟”2种,其中“百辟”只见于《中州金石考》。拓本和仿铁犀作“百神”,指各种神灵,由此推测《中州金石考》为误。这一点正如上文提到的《蕉廊脞录》中所记,刘师陆曾明确指出:“‘百神效职’,黄考作‘百辟’,盖误。” (12)史籍中有“效”“効”2种,拓本和仿铁犀作“效”,有致送、奉献之义。“効”为异体字,同“效”。 (13)史籍中有“措之枕席”“措之衽席”2种,拓本和仿铁犀作“措之衽席”。“衽”指的是古代睡觉时用的席子,“枕”为躺着时垫在头下的东西,两字意义不同,故“枕”或为笔误。 (14)史籍中有“庥”“休”“佑”3种,拓本上此字漫漶不识,仿铁犀作“庥”,有庇荫、保护之义,同“休”。而“佑”有帮助之义,推测此处为“休”。《蕉廊脞录》所记拓本作“佑”,或因文字漫漶而识别有误。 (15)史籍中有“帝”“地”2种,拓本和仿铁犀作“帝”,指的是天帝、上帝,是宗教或神话中所称主宰万物的神,最高的天神,古人想像中宇宙万物的主宰。虽然“帝”“地”两字同音,且“地”与前文“惟天之口”中的“天”对仗,但联系上下文“帝”更精准,作“地”或为古籍辑录时的笔误。 (16)史籍中有“亦尔”“尔亦”2种,拓本和仿铁犀作“尔亦”,与后文联系“尔亦有庸”,指的是镇水铁犀也有功劳。由此推测“亦尔”为笔误。 另外,就铭文于犀牛背上,有“铸”“凿”两种方式,因对制作工艺不甚了解,本文不作考述。 馆藏《镇河铁犀铭》拓本是在镇河铁犀原物上捶拓而来,而镇河铁犀背上的铭文应是依照于谦手稿或抄稿而铸,相对史籍而言是最为可信的,也是勘误的依据,可正史、纠史。通过对比,本文认为史籍辑录的文字之所以有区别,主要有三种可能:一为通假字;二为笔误;三因原物文字漫漶造成的识别错误。于谦祠内铁犀背上与拓本的文字差异集中在“镕”与“溶”、□与“庥”两处,推测为仿制时识别有误。 最后,本文认为就镇河铁犀铭文而言,应尊重实物,以实物、金石为准,比如,铭文内容中的“镇河”二字应写作“填河”,与原题作“填河铁犀铭”一致,以免解读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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