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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河南大灾荒若干问题质疑
-- ——兼与电影《1942》对话
来源:《杭州文史》(第三辑)  作者:江沛  日期:2018-05-22

首先,我要感谢杭州文史研究会给了我这次机会来这里向大家报告有关1942年河南大灾荒事件的学习与研究心得。

作为一个河南人,我小的时候就听过关于1942年河南灾荒的事情,而在座的各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大多应该是通过冯小刚的电影《1942》。在中国近现代史或者民国史上有关1942年河南灾荒这件事鲜有记载,令人不解。历史是人创造的,是人们生活的记录,但是一场导致30万人死亡的大灾荒,长期的研究中竟然少有提及,诸多《中国近现代史》、《民国史》著作难以有所记载,想想都是件很费解的事情。

在此要感谢媒体,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影视作品的影响力真的不能低估。大众通过艺术作品了解了历史事件,是我们时代很有意思却并不少见的现象。问题的关键在于历史学家在涉及民生、重大政治事件等问题上缺位了,艺术家站出来了。问题在于,这一现象可说是有利有弊,好的是大家因此开始重视一些逐渐被人们所遗忘的历史,不好的是,不少人对一个历史问题的了解及其知识是真假参半的。

 

一、灾荒严重与救济困难

 

习惯上所称的1942年河南灾荒,发生时间自1942年夏秋直到1943年春夏,主要是因夏粮、秋粮连续歉收,酿成饥荒,而春荒难捱是农民心知肚明的事。因此,严格而言,这场灾荒应该是1942年夏秋至1943年春夏的河南大旱灾,不能以1942年大灾荒简称。此外,灾荒也并非沿省界展开的,河南灾荒严重,周边几省也有灾害,河南也涉及当时国统区、中共根据地及日占区的80余个县。更重要的是旱灾持续扩大,河南各地多是大旱,再加上蝗灾、冰雹等,持续的大规模灾害,造成粮食严重歉收,相当一部分地方的收成只是往年的三四成甚至二三成,个别县甚至绝收。大批灾民被迫逃向陕西等地,灾民死亡约为30万人。

了解这场大灾荒,首先要了解当时河南在抗日战争中的重要地理位置。由于河南地处中日对峙的前线、三面交通断绝,特别是平汉铁路、陇海铁路的中断,日军持续不断的袭击,给河南国统区的救灾造成重重困难,再加上当时条件有限、地方预测灾情不准、延迟报灾等因素,致使灾情进一步的恶化。在救灾中,一些地方官员贪污腐化,国民政府及河南省各级政权管理缺失,致使救灾不及时,从而加剧了灾情。河南省12个行政督察区虽然采取了紧急下拨赈款、设置粥厂、减免征实征粮等措施,但对于持续扩大的灾情、众多灾民的需求都只是杯水车薪;国军第一战区也采取了向邻省借粮、各部节粮救民的行动,但收效有限。

194210月后,灾害日渐严重,国民政府及河南省曾做过多方努力。由于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时期,平汉铁路河南段的南北两部分均被日军占领,从而造成南北截断,救济粮无法从湖北、河北运输;与陕西相连的陇海铁路,也在黄河北岸日军炮火的不时攻击中时断时续,由陕西甚至西南、西北诸省的救济粮要想运至河南,需要人力、畜力运输,旷日持久;加上河南与安徽交界处或是日占区、或是1938年花园口决堤造成的黄泛区,难以获得粮食救济,河南事实上处于四面难援的状态。

电影中有一个画面:当时河南灾民乘火车逃荒陕西,结果在潼关火车被拦截,真实情况并非如此。当年通过陇海铁路进入陕西的难民大概有150万,但是没有从任何资料看到陕西方面拒绝河南难民进入的行动。相似的事例发生在湖北省与河南省南阳地区的交界各县,为求自保,湖北与河南接壤各县受灾虽轻,但大量灾民涌入也是无法承受,他们只得组织民团驱赶灾民,禁止他们入境,这种行为在饥荒难熬之时也是可以理解的吧。美国记者白修德曾拍摄了一组照片,从一个侧面真实反映了河南饥荒的残酷性,但从照片可知,各县灾情的严重性是不一样的,灾民的情况也不尽相同,但确实相当数量的百姓生活极其贫困。

 

二、灾情认识与救灾博弈

 

当时的河南省长是李培基,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是蒋鼎文、副司令长官是汤恩伯。他们对河南旱灾的认识有一个变化的过程。

1942年春天,河南开始干旱,日久无雨,严重影响了二麦出穗开花,但当时无法确知6月初小麦收割时会有多大的歉收,此时报灾是需要承担谎报风险的。原本可以有一些收成的县,在即将收割的半个月内,又发生风灾、雹灾,从而加剧了灾情。

6月上旬,河南省政府对于灾情认识大变。618日,李培基电告蒋介石:“灾情之重为历年罕见”,请求减免一切负担。作为政治家的蒋介石,并非我们习惯性想象得那么冷血,从当年河南与中央往返电报可知,最初河南报灾的电报一般都是当天收到后,他即批发给行政院,要求马上派人去核实灾情,如果灾情属实,要尽快援助。因为河南是中日双方战争的最前线,如果出现重大问题的话,应该马上进行救急,否则会影响军队的战斗,拒不救灾是不可想象的。

李培基曾多次发电报,向蒋介石报告河南灾情要求减免军粮,由于战事吃紧,蒋介石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电影中有不少地方表现河南省政府想方设法瞒报灾情,但从利益角度考虑,夸大灾情才能获得更多灾款、灾粮或减免征粮,瞒报现象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在当时应该是不存在的。战时,全国各地均有部分省县通过谎报灾情来减免征粮。从蒋介石与李培基的往返电报来看,蒋介石十分重视河南的问题,国民政府也派人核实了灾情。

89日,蒋介石到西安召开会议,把李培基叫到西安商量救灾。会谈中,李培基希望蒋介石全部减免河南全省一年的负担。蒋介石说,这怎么可能呢,河南一年500万担军粮要供给第一战区70万军队,全部减免了,军队吃什么?不减免又会加重灾情,在抗战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如何选择是非常艰难的。在这个过程中,河南省与国民政府间围绕着到底增加多少救济款、减免多少军粮一直在博弈。最后,蒋介石决定减免1942年河南省200万担军粮的负担。

有关征购军粮,从历史发展而言的理性认识与基于道德和同情的认识是完全不同的。应该摆脱征购军粮就是国民政府不顾死活的粗浅理解。回到历史现场:1937年—1941年,河南省征兵数为1343036人,居全国第一位。当时第一战区有70万军队,蒋鼎文说:“70万军人如果没有粮食,就是70万土匪!”“如果粮食只给灾民吃,军队没了,河南就是日本人的;如果只给军队,灾民饿死了,河南还在中国人手里!”这是一个血淋淋的现实,也是一个极其艰难的选择,更是一个残酷的生存法则。

必须承认,河南省政府在救灾方面采取了很多措施。他们利用外援,利用电报、参政员、报刊多种方式上报中央、扩大影响以请求减免;在内部实行自救“六大原则”(停办不生产事业、筹集平粜基金、筹办赈粮及运输办法、各县以富养贫、中等民户贷款、牲畜喂养保育)、“两靠主义”(上靠中央、下靠地方);直接寻求蒋介石的帮助(减去200万大包);采购粮食,监督播种200万担二麦种子;接受国内外社团及个人捐款救灾,开设粥厂,收容难民等。即使有多种问题,但也要肯定河南省救灾的努力。

 

三、到底谁率先披露灾情?

 

如前所述,河南省各方自6月初后一直在利用各种场合、形式向重庆方面反映河南灾情的严重性。在媒体上公开披露灾情是《大公报》。

19421228日,《大公报》刊出王工碧长篇通讯《河南灾荒目睹记》,分5个部分详述河南灾荒的严重性,同时配发王芸生的社评《天寒岁末念灾黎》,向国统区公开披露河南灾荒的严重性,声称“‘赤地千里’、‘哀鸿遍野’一类写灾文字的滥调,已不足以形容豫灾的严重”。

1943117日,《大公报》派驻河南战区的记者张高峰,把在采访基础上写就的以《饥饿的河南》为名的长篇通讯,发至重庆《大公报》社。21日,《大公报》社将题目改为《豫灾实录》发表。22日,王芸生所撰社论《看重庆,念中原》在《大公报》发表。两文刊发后,国统区及国际舆论一片哗然。过去称蒋介石因报道损及政府形象、担心影响军情而惩罚《大公报》停刊三天,实际上却是由于《大公报》此时批评限价政策被限令停刊三天的。时间上的巧合导致这一传说一直在发展。当然,张高峰的确是被驻扎在叶县的汤恩伯逮捕(实为软禁),但汤并没有难为张高峰。张氏此后一段时间仍在为《大公报》撰写各类采访报道。

由于《豫灾实录》的发表,张高峰的报道在向全社会披露河南灾情并掀起救灾热潮、迫使政府提高救灾效率方面居功至伟,但同时也暴露了军情;由于河南灾情的披露,导致正在美国访问寻求资助的宋美龄大受影响,对中国抗战的形象也有不少负面影响。他对于河南灾情报道中也有不少道听途说,把汤恩伯视为河南“四害”并不恰当(汤部在南阳而不在洛阳地区)。

2月初,具有职业敏感的白修德在读到《大公报》有关河南灾情报道后,即与伦敦《泰晤士报》记者哈里森•福尔曼(Harrison Forman)一起飞赴陕西宝鸡,然后转火车去河南采访。沿陇海铁路一直向东时,白修德时常看到无人掩埋的尸体与肥壮的野狗,看到了灾民吃树皮、吃野菜,听闻了人吃人的惨事,他也听到了政府银行克扣灾民救济款的无耻,了解到部分军队卖余粮给灾民而大发国难财。白修德估算,有500万灾民已经饿死或快要饿死,确信

此次河南旱灾是“近代史上最严重的饥荒之一”。他通过洛阳电报局发出稿件,按战时规定,出自战区的电讯需要通过重庆国民党中宣部审查。或许是商业电台管理不严格,或是具有良知的报务员的帮助,“这封电报却从洛阳通过成都的商业电台迅速发往了纽约”。322日,白修德题为《等待收成》的文章登上《时代》周刊,国际舆论一片哗然。

4月中旬,由于白修德的报道及在美国产生的影响,许多记者都要求到河南实地考察情况,国民政府不得不同意一批中外记者到河南实地采访,当时记者见到灾情确实十分严重,蒋介石立即下令尸体均需深埋五尺以下。此后蒋介石手谕,批评各地滥讲灾情:“非谓收少征多,饿殍载途,即谓妇女自杀易子而食,种种张大其词,以我国家族伦理观念之深厚,决无杀儿自食之事,根本不近情理。”批评各地所以夸大灾情,在于“希冀免粮免役,多得赈款赈粮,诚如钧电所示,凡略有灾情之地皆然”,要求各地赈济团体不得随意通报灾情。

 

四、救灾中的温情一面

 

在地方救灾上,我们看到的是两方面截然不同的情况。一方面地方救灾系统不畅,救灾账目混乱,贪污事件屡有发生,保甲长营私舞弊。另一方面则有如第一专区王专员事必躬亲,荥阳县长左宗濂无法完成军购而痛哭,郑县县长鲁彦为农民自杀而跪地磕头,赊镇区长曲令驿等全力救灾,年长乡绅熊伯乾辛苦晕倒,唐河县富绅李子吴捐资救灾……其实历史是一个多面的东西,一定要强调哪个方面是主要的,显然是不太重视对历史复杂性的思考。

此外,驻扎在河南的第一战区汤恩伯、胡宗南各部,均有对灾荒中难民的捐粮救助活动。

从以后的诸种回忆录中可知,国军对地方民众的捐助,并非是虚构的,对于灾民脱离灾荒甚至大面积死亡,发挥了难以想象的重要作用。这是必须要予以重视的。

 

五、大灾荒中死亡人数的估计

 

最后,是关于河南大灾荒中死亡数量的问题。电影《1942》最后有一段蒋介石与李培基的对话,谈及19444月—6月日军发动“1号作战”在豫西作战时,有河南民众帮助日军攻打国军,据称有3万国军被缴械。从电影中人物衣着看,应是冬秋季节,也即1944年秋冬季节,但7月下旬李培基被免河南省长之职,所以对河南死亡人数的对白是靠不住的。

据编剧刘震云讲:2011年广电部批准拍摄《1942》时指示:1.拍摄时要把握住1942年摆在我们国家首位的应该是民族矛盾,不是阶级矛盾;2.表现民族灾难,也要刻划人性的温暖,释放出善意;3.影片的结局应该给人以希望;4.不要夸大美国记者在救灾上的作用,准确把握好宗教问题在影片中的尺度;5.减少血腥场面的描写和拍摄。

然而,刘震云显然没有真正贯彻广电部的要求,甚至在一些具体事实上进行了令人费解的安排。如他声称在其老家河南省延津县进行了大量实地采访,但难道没有一位老人告诉他,自1938年至1945年间,河南省延津县一直处于日占区?为什么要让新上任的河南省长去日占区救灾呢?可能吗?为什么要把救灾不利的责任完全推到了国民党头上?由灾而荒的根本原因在于战争导致征粮连年持续,在于战争截断交通难以救济,为什么不提呢?因为战争,陇海铁路自洛阳以东全线中断、平汉铁路基本中断,灾民西逃并没有遇到陕西省的抗拒,为什么要编造陕西截断火车的段子呢?河南省政府的确对灾情估计不足,但并非有意隐瞒;国民政府的救灾不力,并非毫无人性的拒绝,而是战争时期资源短缺、铁路运输不畅、地方官员贪污诸多原因造成的;为什么要刻意丑化国民党?河南各地国军大量调拨军粮救济灾民且效果显著,为何把中国军人写得比日军还坏?自19426月,河南省利用多种渠道向国民政府反映灾情,为何要颠倒时间顺序把美国记者白修德看作是灾情公开的第一人?为什么要用白修德仅凭推算的灾民可能300万的数字,视为1942年河南饥荒死亡人数的最终数字?

1943年和1944年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河南省政府的两次调查来看,河南大灾荒的死亡人数并不是300万人,而是148万人(1943年)和28.8万人(1944年),1943年的数字里可能有逃荒人数加入进去。死亡数量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至少不是300万则是毫无疑问的。

 

六、若干思考

 

一部反映史实的电影,是艺术作品,允许虚构,但如果缺少历史责任感而对史实肆意修改,电影影响越大,问题越大。它会误导没有时间深入学习历史的民众,使其形成错误的记忆及史观。这种状况在对中国革命史、中日战争史、“大跃进”史、“文革史”的描述中屡屡出现,值得深入反思:

一、在中国近现代史的表述上,常有一些诸如1942年河南灾荒的记载令人不解。一些重大的灾害及其他事件(比如1946年反苏运动),常常不见于史述,公众对此一无了解,以电影为代表的影视史学,却以虚构与史实相间的方式传播所谓的“历史”,并由此形成了公众知识。我们应该如何处理影视史学与历史研究间的关系?

二、历史学家的史观与史识应该如何定位?如何从以往传统的记述观念中走出来,在强调民族国家立场同时,真正将民众视为历史研究的中心(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但历史记载却是英雄史观),是值得认真反思的。

三、在对一些重大灾荒的记载中,报刊、当地政府的记载多有夸大成份,中央政府多又以减轻灾害程度的记载为中心,双方利益清晰表达、明显有别。不可轻信特定条件下形成的史料(报刊、档案)的完全真实性。

四、史学的思考与书写,不应在预设立场上去进行(恩格斯语),如此只能远离历史真相。类似例子很多,亟待细加梳理。

五、历史记述真实性的努力,不仅在于史学研究的本质所需,还在于让公众具有正确的史实知识,知晓历史的复杂性及独立思考,更在于其具有改变或重塑国民历史观的重要性,偏见多了会影响时代舆论、思潮及人心,甚至对是非的价值判断,也会误导价值观与世界观。

六、有关1942-1943年河南大灾荒的研究成果之少,令人尴尬且不解。倒是电影《1942》的上映,引发了广泛关注,由此,史学家应该反思:本不应缺位的史学界,究竟是如何理解史学本质?什么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历史事件?怎样记述历史苦难?不关注民生和重大事件,史学有无出路?

 

 

(作者系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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