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龚延明,男,浙江大学古籍所暨浙江大学宋学研究中心教授。 三、都城规制——临安府府城厢坊布局 杭州古称钱唐,号称武林。公元前210年,已有钱唐的记载。《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七年十一月)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20]卷六328[21]卷二二348916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谓:故《地理志》曰:“谷水自太末东北至钱唐入浙江是也。浙江又东经灵隐山……山下有钱唐故县。浙江经其南,王莽更其名曰泉亭。《地理志》曰:会稽西部都尉治。[22]卷四〇994[21]卷二二3489说明两汉时期,会稽郡设钱唐县,置会稽西部都尉治所,王莽时改名泉亭县。至东汉顺帝,会稽郡分置吴郡,钱唐归属吴郡。 据南朝宋钱唐县令刘道真《钱唐记》记载:钱唐县,经常遭海水冲入,当时西湖尚未形成,一片汪洋。汉会稽郡议曹华信,要建造防海大堤,但缺钱。他做了一个广告:“有能致一斛(10斗)土者,即与钱一千。”结果,来者云集,塘未成,而谲不复取。也就是说,开始按斛付钱,后来突然宣布不再收土石方了。可是,远近郡民陆续运过来的土石方,难道再运回家去?那不是损失更大吗?出于无奈,都掷下土石走了。钱唐县防海堤造成了,此后,钱唐县改称钱塘县。东汉末,朱 封“钱塘侯”,即是例证。[21]卷七一2310华信的做法固不可取,但钱塘海堤筑成,县境蒙利。防海大堤筑成后,首先县之南形成了一个湖。《钱塘记》曰:塘以之成,故改名钱塘焉。县南江侧有明圣湖,父老传言,湖有金牛,古见之,神化不测,湖取名焉。县有武林山,武林水所出也。[22]卷四〇994 关于海塘位置,虽没有明确记载,但《钱塘记》却提供了重要信息,防海大堤建成后,县南有了内湖——明圣湖,至今西湖尚有金牛传说。不少学者推断,海塘筑成后,“西湖从此与海隔绝而成为湖泊,而且也便利了灵隐一带至湖滨一带居民往来,进而推动钱塘县治东迁至湖滨一带”17。顾炎武在《肇域志》中,也是含糊其辞地说:“海塘,在府治东南二里,相传郡功(议)曹华信所立。”[23]1939此“府治”是指作者所处明末、清初杭州府治、抑是古钱唐县治?在华信修塘时,并无“府治”之说,如意指县治东二里,那是比较接近史实。不论怎样,华信所筑海塘,不可能等同于吴越国时所修捍海石塘。华信筑钱塘海堤之后,西湖逐步形成,这应是可信的。 三国时,钱唐县属吴,吴大将朱异,钱唐人。吴大帝孙权分余杭县置临水县,说明余杭与钱唐并立。陈改为钱唐郡。隋平陈,废郡,改为钱唐县;省陈留为绥安县,又割吴郡之盐官、吴兴之余杭,合四县为杭州。州治在余杭县。开皇十年(590年),州治从余杭迁至钱唐城。十一年(591年),又迁州治于柳浦西(在今凤凰山下),依山筑城(即宋杭州余杭郡钱塘县所在)。炀帝初改为余杭郡。杭州城“周回三十六里九步”,杨素督建,有城门十二[24]616[7]卷二3223下。唐武德四年平李子通,置杭州,领钱塘、富阳、余杭三县。天宝元年,改为余杭郡。乾元元年(758年)复为杭州,为镇海军节度[25]卷九三700。 自隋建杭州城,南北运河开通后,带动了杭州经济发展,在唐代,杭州已然成为“东南名郡”,“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室”,说明运河船运繁忙,舟船绵延二十里,城中市肆三万家,贸易发达[26]卷三一六3206。唐昭宗景福二年(893年),杭州武胜军团练使、苏杭等处观察处置使钱镠,率十三都军及役徒二十余万,新筑罗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亘江干,薄钱塘湖、霍山、范浦七十里,“其高若干丈,厚得之半”。自七月动工,至十一月完工,历时四个月。钱镠《杭州罗城记》称:千百年后,知我者以此城,罪我亦以此城。苟得之于人而损之己者,吾无愧欤![27]卷二五九8565[28]卷七七1053-1054罗城,即外城。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杭州罗城周七十里,曰:“今杭州罗城,镠所筑也。”钱氏又在旧城南凤凰山下建筑“子城”,作为州治治所,先后二次扩建外城——夹城、罗城。夹城,拓展了州城西北和西南地区;罗城,扩展了旧城以东地区。这样,杭州城,在凤凰山下之东、之西、之北,环抱西湖,东连钱塘江,北接大运河,城市空间大为拓展18。 杭州之发展,吴越钱氏功不可没。钱镠于唐末扩展杭州罗城之后不久,称王建吴越,立国八十九年,以杭州为国都是。吴越王筑捍海石塘,增广杭州城,大修台馆,“由是钱塘富庶,盛于东南”[16]卷二44。杭州已成为东南沿海商贸中心,海外贸易的港口。太平兴国三年,吴越王钱俶纳土于宋。北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五月,在杭州已见置两浙市舶司;真宗咸平二年(999年),置杭州、明州、广州市舶司,杭州成为全国三大海港之一[1]4242下。 南宋都城的建筑规制,与长安、开封方整的都城形制不同,其形势则南北展而东西缩,城垣东西狭、南北长,在五代时就有“腰鼓城”之称[29]卷一513。关于杭州城的范围,据《梦粱录》记载:“隋朝创立此都城,仅三十六里九十步,后武肃钱王发民丁与十三寨军卒增筑罗城,周围七十里许。”[18]卷七52北宋杭州城池,比吴越国时没有多少扩大。南宋临安府城外城城墙,“沿用北宋、五代吴越国时期旧城墙,大致范围约与北宋无异。仅东南外城范围略有扩大”。经考古工作者对南宋城遗址考古,南宋时外城城墙范围大致如下: 东城墙基本在今东河以西,东河为城壕;西墙墙基即为今湖滨路、南山路与湖滨公园一带;南面主体穿过今南星桥火车站,从包家山断崖附近折转,经将台山月岩附近北上,到钱湖门。19 上引表述是按当代城市地名指称。与梅原郁根据《梦粱录》所绘制临安外城图近似:东面外城墙至茅山河、贴沙河,城墙东北交会处为艮山门,沿东外墙向南经崇新门、新开门、候潮门,再西折至嘉会门;北面城墙,自艮山门向西延伸至西北城墙交会口——北关门(余杭门外);西面城墙,自余杭门沿西湖东侧(西湖在城墙外)经钱塘门丰豫门(涌金门)、清波门(暗门)钱湖门;南面城墙,自嘉会门经包家山折向西、沿慈云岭山坡北折,至钱湖门。兜了七八十里一大圈。20城墙高达三丈、宽丈余,合今约高九米、宽三米[18]卷七53。 临安府城市管理,沿用汴京厢坊制。唐以来坊市制在宋代已逐渐崩塌,至南宋,都城临安,由于大批官员、士人、军人及北方移民如潮水般涌入,城区人口迅速递增,推动了城市工商业的迅速发展,封闭式的坊、市、街分开的坊市制被彻底打破,形成了居民区与街铺毗连交错的新格局。日本唐宋经济史专家加藤繁注意到唐代中古坊市制的崩溃、宋代新的市场模式产生的城市史发展中的历史性转型:到了宋代,作为商业区域的市的制度已经破除,无论在场所上,无论在时间上,都没有受到限制。商店各个独立地随处设立于都城内外。但是另一方面,行的制度有相当程度维持着,以前存在于市内的同业商店的街区,到处看到超越了它的旧的界限21。 加藤繁认为唐代坊与市分开的坊市制,在宋代已经被冲破,但独立的市内行业街区还“相当程度维持着”,无疑是具有创见的判断,为史学界所公认。但他的考察侧重于北宋开封都城,而对南宋临安府市场与坊巷开始融合,并出现了以街巷为核心的新型城市结构变化认识不足。 北宋与南宋城市管理结构是有明显差别的。魏明孔《唐代坊市及其变化》一文就论及此点:唐代是坊市制度最为完备和成熟的时期,也是坊市制度逐步开始衰退和变革的阶段……延续到北宋才退出历史舞台22。 也就是说,唐宋坊市制在北宋已经结束,南宋出现了新的变化。什么变化呢?北宋坊墙倒塌了,坊市分界开始打破,但市中街区,尚未融入坊中。至南宋,情况大变,虽然城市管理亦实行厢坊制,但比北宋开封的厢坊制更开放、更自由,实际上已向街市、坊巷融合的新型城市转变,“中国城市由封闭式坊市制向开放式街市制的巨大转折完成于宋代”23。明确地说,完成于南宋。到了南宋,已形成大街小巷畅通、街市与坊巷交错的无坊墙阻隔的城市结构。考古学家杜正贤认为:“我国古代都城布局至宋代开始打破唐代里坊式的城市布局,转变为开放式的街巷布局。”24“街巷”取代“坊市”,这是唐、宋城市变革的重要标志。 南宋临安城街道迅速发展,主要街道为御街,是贯穿临安城南北的主干大街,成为沟通大内与中央重要权力机构及皇帝车驾赴太庙、景灵宫、青城斋宫郊坛等重要祭祀场所的通道,是皇权建筑象征之一,故又称天街。御街起点在何处?《咸淳临安志》谓:御街,自和宁门外至景灵宫前,为车舆所经之路。[8]卷二一3567下这是关于御街起止的记载。杜正贤参与过御街遗址考古,其著作《南宋都城临安研究——以考古为中心》对此表述认同:南宋时期的御街专供皇帝车驾通行,显示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御街自和宁门外开始,经由太庙、朝天门(今鼓楼)、众安桥,转向西面经礼部贡院,一直过新庄桥,最后到达终点景灵宫。目前考古发现了四段南宋时期的御街遗迹,基本展示了南宋御街的全貌。御街分为居中的主道和位于两侧的辅道。御街主道可能是所谓天街中专属皇帝行经的区域,而两侧的辅道则属于臣僚行走的区域25。 其中南宋东南部分外城,是绍兴二十八年扩建的。由于南宋皇宫所处凤凰山坡的地理环境局限,其礼制性建筑如郊台,处于外城慈云岭附近,御街不经过。此三年一次郊祀大礼,仪仗隆重庞大,车驾如何行进,是个大问题。绍兴二十八年七月二日,殿前都指挥使杨存中(即杨沂中)奉命扩展外城,在审阅了扩建外城图纸——《展城图子》后,提出新折方案:外城通十三丈(近40米),五丈(15米)作街路,六丈(两壁各三丈)为民居,二丈为城墙墙基,“将来圣驾亲郊,由候潮门经从所展街路,直抵郊台,极为快便”。九月二十二日,又将新修御路所经新南门(便门)命名为嘉会门[1]9292-9293。这条外城新修御路,自候潮门沿向南经嘉会门,再折往西南,经包家山、龙华寺直抵郊台(靠近今存杭州八卦田,八卦田为宋帝藉田)[8]卷三3372[15]卷六66。这条御路,长四里余,解决了皇帝亲郊车驾绕行不便的困难。但与御街(天街)有别。此御路,车驾并不常用,亦不经过临府府城市区。杜正贤认为:绍兴二十八年之后,南宋临安城完整的御街北面终点是景灵宫,南面的终点是郊丘,自北向南经中间过太庙、六部桥、候潮门西、丽正门外、嘉会门外等节点。26这个观点,把御街与御路相混淆,值得商榷,但却得到考古界同行专家秦大树高度评价,他在书评《对南宋临安城研究的总结性著作》一文中称:历年来先后发掘了四段御街遗址,清楚了御街的走向和建筑方式,证明御街不是传统认识的起于和宁门,而是向皇宫内延伸,纵穿皇宫后经皇城南门丽正门,直到嘉会门,从和宁门向北根据文献数据记载是到北城的景灵宫。27这个评价有点夸张。一、因四段御街遗址不涉及绍兴二十八年新开外城御路;二、作者专著也未提及御街穿过皇宫,书评却说“南宋御街向皇宫内延伸,纵穿皇宫后经皇城南门丽正门”,这个结论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御街遗址考古有证据证明御街穿过皇宫吗?其实,绍兴二十八年,殿前都指挥使(三衙管军,中央禁军最高长官)杨存中负责扩修外城新路时,明确地说:“将来圣驾亲郊,由候潮门经所展街路,直抵郊台,极为快便。”并称这是一条“御路”,既没有说是御街,又没有说穿过皇宫,何来天街由和宁门“纵穿皇宫经皇城南门丽正门”之说? 御街亦是划分府城左、右厢的中轴线。两侧坊巷林立。《都城纪胜》载:都城天街,旧自清河坊南则呼南瓦,北谓之界北中瓦,前谓之五花儿中心。自五间楼北至官巷南,御街两行多是上户,金、银、钞、引交易铺,仅百余家,门列金、银、现钱,谓之“看垜钱”……又有大小铺席,皆是广大物货。[30]11其他街道有前洋街、后洋街、后市街。有的小街道,在坊内,如南新街,在清河坊内。可以说,南宋城市建筑结构,正处于大变革时期,以厢坊巷为主,团市迅速发展,街道正在扩展,坊巷与街市融合,朝着向都市街市坊巷制转变,这是对唐以来城市坊巷制发展的一个突破。 林正秋《南宋都城临安》揭出了临安府京城坊巷结构有以下持点:第一,无坊墙,坊表立街巷入口处。第二,以街巷为中心,组成坊巷聚居区。第三,彻底打破官、民分居的规制。第四,店铺四处开设,营业时间不受限制。28以上几个特点是符合史实的。如坊立坊表,立碑坊,取代坊墙,《咸淳临安志》载:“城北右厢:状元坊,北新桥南。端平二年,为武举状元朱熠立。”[8]卷一九3547《梦粱录》之“铺席”载:“自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即无虚空之屋。”[18]卷一三117《梦粱录》之“夜市”载:“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更鼓钟鸣,卖早市场者又开店。”[18]卷一三119 为便于城市管理,高宗朝府城之内设八厢:宫城厢、左一厢、左二厢、左三厢、右一厢、右二厢、右三厢、右四厢。绍兴十一年(1141年)五月,诏依知临安府俞俟奏请:府城之外,南北相距三十里,人烟繁盛,各比一邑。乞于江涨桥至浙江置于城、南北左右左右厢。差亲民资序京朝官主管本厢公事。杖六十以下罪,听决。[7]卷二3223下 府城之外设二厢:城南左厢、城北右厢。孝宗朝,城内增为九厢,即将左一厢分为二厢:左一南厢、左一北厢。府城外增城东厢、城西厢,连原设的城南左厢、城北右厢共为四厢。整个临安城内外,共划分为十三厢。临安城外,城郊结合部,又设东壁、西壁、南壁、北壁管理区[8]卷一九3540-3543。城内九厢,置兵官七员,分领厢事;城外置城南左厢公事所、城北右厢公事所,厢官两员。 绍兴二十六年闰十月十七日,直秘阁、知临安府荣薿奏请:“本府城内虽有兵官七员,分厢领事,而兵官多昧文法,徇私容情。乞照城外亦置左右厢公事二员。以京朝官资序人充。所有兵官乞罢三员,存留四员,止令分地巡警。”朝廷从之,置临安府左、右厢公事官二员,分掌讼谍。可是不到一年,绍兴二十七年五月,为侍御史周方崇奏罢,城内词讼仍依前自行理决。复置兵官七员,分掌城内九厢巡警治安公事,不理词讼[9]卷一七五3354[8]卷一九3541下、3542上。城外四壁,东、南二壁公事归隶城南左厢;西、北二壁公事归隶城北右厢,临安府派总辖官统领四壁巡警捕盗,加强治安管理[8]卷一九3540-3543。 关于临安府厢坊分属建制,包伟民《宋代城市研究》有精详论述。他就陈振在《略论宋代城市行政制度的演变——从厢坊制到隅坊制、厢界坊(巷)制》一文中,提出的“厢界坊(巷)”新制提出质疑,并就南宋临安以厢统坊进行了深入论述,所谓城外两县“界分”,“就是钱塘、仁和两县在临安府城外相互间县境地界而已”,“不应该是一种地域分区制度”,这个结论是正确的29。 南宋京师临安府,基本上沿袭北宋开封府以厢统坊之制。但随着南宋临安水陆交会,南北辐辏,市场贸易与城市消费活动更为活跃,厢坊制正在发生变化,与开封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就是始将“街”纳入厢坊体制。这是古代都城结构的一个重大变化,反映了南宋“街”正在崛起,构成了街巷制的新特点。 总体上看,除宫城厢在皇宫之内是特例外,城内厢均以御街为中轴分左、右。御街东侧为右一、右二、右三、右四厢,靠运河方向;御街西侧,为左一北厢、左一南厢、左二、左三四厢,靠西湖方向。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