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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慎:析张岱《西湖七月半》
来源:文史知识  作者:周先慎  日期:2018-06-15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晚明小品在我国散文史上占有一席地位。明代正统诗文在前后七子复古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下,充斥着字摹句比的拟古之作,蹈袭前人,毫无生气。公安、竟陵派的袁宏道等人相率起来反对,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主张(袁宏道《叙小修诗》)。晚明小品就是这种文学主张在散文创作中的实践。这些小品文,大都直抒胸臆,信笔写出,叙事、写景、抒情,短小精悍,流丽清新。作家执笔时,不是代圣人立言,也不墨守某种写作程式,不造作,不虚饰,而是以平易流畅的语言极自然地表现自己的真情实感。其中佳作,不乏浓郁的诗情,优美的意境。

 

张岱是晚明小品的代表作家,《西湖七月半》是他的代表作。这篇文章选自他的散文小品集《陶庵梦忆》卷七。陶庵是张岱的号。这本集子创作于他入清以后,在奇情壮采中寄寓着身世之感。他原是一个大家子弟,一直过着富贵豪华的生活。明亡以后,他“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遥思往事,忆即书之”,“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陶庵梦忆自序》)。五十年“繁华靡丽,过眼皆空”,如梦境似的朦胧而又清晰,他追忆、怀想,发而为文,既表现了对往日繁华生活的怀恋,又时时透露出国破家亡的隐悲。

 

《西湖七月半》是对昔日杭州人七月半游西湖的风习和情景的追忆,通过具体生动的描绘,表现了作者清高自傲的思想和风雅不俗的情趣。文章有景有情,情景相生,是记叙文,也是抒情文。文笔简洁优美,活泼清新,颇富情趣,表现了张岱小品文的艺术特色。

 

这篇文章构想新奇,不落俗套。“西湖七月半”,概括了文章要写的地点、时间。西湖为风景秀美的胜地,七月半是素月生辉的良夕,这该是一个写月景的好题目。但作者偏能别出奇想,全文力避正面写看月而重点去写看人,却又妙在写看人并未离开写看月:是在看月之夜看各色各样的看月或不看月之人;又是从写看人出发,最后还归结到写看月上。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首句即干净利落地落到题目上,然而出人意表,起笔就撇开写看月而引入写看人。看似大煞风景之笔,实为文思流宕、开拓奇境之笔。有此一句,下文便放笔去写西湖七月半的五类游人,写出他们不同的身分、地位、情态、格调。作者观察细致,写得具体、准确、生动。对五类人并未进行评论,只作客观描述,但作者的爱憎褒贬,态度十分鲜明,从对各类人物情态的生动描绘中,读者已不难窥见作者本人的思想风貌。第一类是达官贵人,坐着高高的楼船,奏着热闹的箫鼓,摆着丰美的筵席,灯火辉惶,倡仆丛杂。这是“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见”字用得准确,说明这流人不仅无意于看月,甚且连月也未曾见,使人疑其不知有月。第二类是富贵之家的“名娃闺秀”,也是高坐楼船,却是喧呼嘻笑,左顾右盼。他们与第一类不同,只是“环坐露台”,属于“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后面三类人都看月,但情形又各不相同。第四类是一帮衣冠不整,酒醉饭饱,呼嘈杂的无赖子弟。他们看月,也看人(看月和不看月的人),什么都看,实又什么都无心看、不懂得看,所以是“实无一看者”。这类人身分情调与上两类大别,而在不懂得欣赏月景上却又毫无二致。第三、第五两类是一些情志高洁的风雅之士,作者以“浅斟低唱,弱管轻丝”写其闲静(虽有声歌却轻柔而不喧闹),以“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写其雅洁。这两类才是真正看月的,情趣相近,又并不完全相同:前者看月而不避人看其看月,后者看月而不喜人看其看月。字里行间,明显地流露出作者对他们的赞赏,并引为同调。作者对五类人的态度,含蓄而又鲜明,以其是否有意于看月和懂不懂得看月,别雅俗,定好恶,不仅隽永别致地抒发了自己鄙视庸俗的思想感情,而且为末段写看月时“呼客纵饮”、“往通声气”预作了布置。

 

第二段以“一无所见”与首段的“一无可看”相呼应,进一步以鄙视嘲笑的态度写杭人七月半游湖的情景。上段分类描述,此段则总写热闹场面。“避月如仇”四字,将全段描写重点摆到那些徒好看月之名,一味追赶热闹,既无意于看月亦不懂得看月的人们身上。作者写场面气氛,抓住特点,用笔精炼,极为生动传神。他先从听觉写:“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仅十二个字就渲染出一种与赏月极不协调的纷乱嘈杂气氛。接下去从视觉写:“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写夜深人散情景,又以“喝道”、“簇拥”、“逐队”等作进一步点染。写七月半杭人游湖盛况,却整段不及一月字。作者显然是有意避月以写人,即以人,写景,撇开大自然的月景,而着意去描绘一幅形形色色人物活动的风俗画。

 

末段方是看月正文。“吾辈始舣舟近岸。”一个“始”字即将笔墨调到写看月上来。转换如此轻熟自然。“吾辈”二字则明显地表现了一种卑视尘俗的意味。是在将种种鄙陋人物之种种恶俗情态和热闹场面看尽之后,才转而写到自身的活动——赏月。这段看月文章,从前两段看人的文章反逼出来,两相映衬,便愈能见出看月之妙,也愈能见出赏月人之雅。因此,作者用墨不多,感情的抒发却显得酣畅淋漓。由点到面,由人及己,从分类介绍到总写场面,从写人进而写月,前后形成鲜明的比照:人声鼓吹时是那样喧闹,人散月出时是那样清幽。两种境界,两种天地,两样情感。全文写月不过两句:一句是“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huì,洗的意思)面”,从湖光山色写其皎洁;一句是“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从人的感受写其清凉。寥寥数语,绘出一幅西湖月景图,充满诗情画意。这样,虽然全文的重点在写看人,而其立意却仍在写看月,以他人之无意于看月和不懂得看月,来衬托自己(及与自己同调的一群)领略湖山月色之美的清兴,进而抒写了卑视庸俗之辈的清高雅洁的思想情趣。

 

作者抒情不浅不露,含蓄隽永,主要采用寓情于景的写法。通读全篇,就会感到前两段似乎无一字言情,实际却是句句写景,句句有情。即以末段而论,直接抒写作者内心感情的也只有两个字:一个是“呼客纵饮”和“吾辈纵舟”的“纵”字,写出饮酒赏月时的无拘无碍、痛快淋漓;一个是“香气拍人,清梦甚惬”的“惬”字,写出诗情画意之中畅快适意、令人心醉的感受。这两个字在表达感情上能显得这样丰厚、饱满、酣畅,是因为有前两段文字反衬,是因为有生动传神的描写支撑。抒情散文单靠堆砌色彩强烈的词藻,往往单薄苍白,无济于事。

 

这篇文章写得生动活泼,情趣盎然,跟作者巧于用字和安排句式有关。在通常情况下,作文要避忌一个字在同一句或前后句中重复使用。作者却有意采用这种方法,不仅不给人单调和累赘之感,相反造成一种特殊的情味,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第一段文字不长,却一连用了二十三个“看”字。首先是写五类人,每类均以“其一……看之”的句式排出,不仅对五种人分类显豁,令人一目了然,更重要的是重复用“看之”作结,传达出一种冷眼旁观的意味,表现了一种轻嘲微讽的感情色彩。其次,这段文章虽然没有一个字写到作者的活动,由于反复使用“看”字,作者便以一个导游者兼评论者的身分出现在文章里,不仅带领读者看各色各样人物的表演,而且还不露声色地指点我们怎样欣赏他们的表演。这段文章,妙在无一处有作者,又无一处无作者,而且还处处带进读者,这跟“看”字用得好分不开。第三,有时在一句中相间连用几个“看”字,如“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用四个);“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用七个)。准确生动地表现了几层意思的曲折变化,语句本身传达出一种轻俏活泼的情味。

 

五类人,有同有异,同中有异。作者除直接描述外,还巧妙地通过字法来显示,用笔既省俭,表现又准确。“亦船亦楼”,“亦船亦声歌”:“亦”字显示了不同类人之间相同的一面;“不舟不车,不衫不帻”:“不”字显示了这类人在身分、风貌上的独异。同为“亦”字,在不同句子的不同位置上,显示的意义也各不相同:“亦在月下,亦看月”,是跟前一类人比较而言,意思是同在月下,同样看月;“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是就看月者自身而言,意思是他们这也看,那也看。第五类“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者”,同为看月的雅士,但与第三类“浅斟低唱”者又不全相同:“不见其看月之态”是其一,“亦不作意看者”是其二:“不”“亦”二字,将其间细微的差别准确地显示了出来。

 

第三段写游人看月的纷扰杂乱情景,用了两组排比句式。第一组三个短句连用六个“如”字;第二组四个短句用了四个不同的动词:“击”、“触”、“摩”、“看”,同样是准确精炼,以少胜多,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这些都是文章的细微之处,谈来不免近于琐碎。但是传情达意要曲尽其妙,细致准确,活泼而富于情趣,也是不可不注意的。而这,正是这篇文章一个显著的艺术特色。

 

关于晚明小品,鲁迅先生曾作过全面评价,有肯定,也有批评。他说:“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对于小品文的作者,他说:“有国时是高人,没国时还不失为逸士。逸士也得有资格,首先即在‘超然’,‘士’所以超庸奴,‘逸’所以超责任”。(《且介亭杂文二集·杂谈小品文》)对于张岱的小品文,我们正该用这样的眼光去分析。在文章里,他对那些只图满足于声歌之娱、宴游之乐的达官贵人投以轻蔑的嘲笑,自有其一定的积极意义,但他所沾沾自喜的不过是既“超庸奴”又“超责任”的高人逸士的风雅情怀,在我们今天看来,其格调也是并不太高的。但文章构思精巧,描写缜密,确实写得清隽优美,富有诗情画意,在艺术表现上有其独特之处,可供我们借鉴。

 ——原载《文史知识》1982年第6期”诗文欣赏”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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