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写到我曾错把林启当成林和靖,现在就将错就错专门来写一写这位诗人。林和靖只是一个纸上的榜样,在现实中并不可模仿。可模仿的是他养鹤,我们可以养鸡;他种梅花,我们可种毛豆或青菜。他不市,我们也可以不市,因为我们可以在网上购物了,因为今天之市,尚要饱受交通拥堵之苦。我总觉得我们今天是很奇怪的,堵在路上一两个小时无聊吗,那可以玩手机啊;那本来打个电话发个短信不也可以了吗,但偏要呼朋引伴地派对啊聚会啊,所以人在骨子里都是孤独的。能把孤独都做成品牌,这就是林和靖的厉害之处了。 一千年前的西湖已经是西湖了,一千年前的孤山也已经是孤山了,一千年前的西湖孤山住着一个叫林逋的人,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林和靖。 说一千年是个大概的数字,因为林逋生于968年,卒于1028年,刚好是大约一千年前。 林和靖是一个很有腔调的人。林和靖的腔调,一是在于他的诗写得好,尤其是写梅花的诗;二是在于他的生活姿态,比如说他住孤山二十年从未到闹市去过,只有高官和朋友来访他而他从不回访;第三还在于他创造了一个品牌效应,这个品牌就叫梅妻鹤子。 所以千年以来的文人墨客都很推崇他,称他为隐逸诗人,或直接就称他为隐士。 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或雨或雪,或晴空如洗,林和靖或独自一人或携两三好友,欣欣然泛舟湖上,且坐的是私家小艇,杭州人称之为“西划子”;喝的是朋友送的上好龙井,而且是要清明前的。这时有两只飞鹤突然就啪啪啪地从湖面上滑翔而过,且还昂着脖子高叫呢。林和靖一看这情景便明白了,马上摇橹掉棹,因为朋友给他送杨梅来了。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所以他就养了两只鹤当手机,且话费全免,没有信号屏蔽之虞,因为满湖的鱼儿已足够这两只鹤享用了。不仅如此,他至少做到了人鹤一体,因为就他这个著名的独身主义者来说,没有后代本来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但是他把鹤当儿子看待,就像今天人们养的宠物一样。所以今天的孤山还存有放鹤亭。 更为重要的是,林和靖还是一个种梅高手,他写梅花的名作,我们早就知道了,仅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就应是梅派第一诗人。据说这也是最为欧阳修所赞赏的,后来写出“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的那一位政治家,据说也是很欣赏林和靖的诗的,当然他喜欢说“俱往矣”。不过像黄庭坚就更喜欢林和靖的另两句咏梅诗——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还有像“横隔片烟争向静,半粘残雪不胜清”也让人颇有感觉的。所以苏东坡称林和靖为“先生可是绝伦人,神清骨冷无尘俗”。 什么是尘俗,人各有见解。关于林和靖的美谈之一,便是他能在孤山结庐而居,且种了大片大片的梅花,不要以为他只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实际上他还是一个颇为入世的现实主义者,据说他是靠种梅树而生存的,因为他至少要吃饭吧,至少还养了一个书僮(估计还有佣人)吧,他又不做官又无房产出租,那怎么办呢,虽然慷慨之朋友是有很多,但是他有一底线的,那就是靠梅树结梅子,让家丁去拿梅子换钱的……这在今天看来有点“梅家乐”和“湖家乐”的味道。但在文人那里,这梅妻鹤子就不只是独乐乐而已,这已上升为一种审美了,他不但不变态,而是一种美学趣味了。 而所有这一切,在另一个很有腔调的张岱的《西湖梦寻》那里都有所记述,且这也是我们谈论林和靖的一个依据,张岱是在介绍孤山文中说到他的—— 山麓多梅,为林和靖放鹤之地。林逋隐居孤山,宋真宗征之不就,赐号和靖处士。常畜双鹤,豢之樊中。逋每泛小艇,游湖中诸寺,有客来,童子开樊放鹤,纵入云霄,盘旋良久,逋必棹艇遄归,盖以鹤起为客至之验也。临终留绝句曰:“湖外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写得明明白白,“宋真宗征之不就”。征之一万个人,那九千九百九十九是会“就”的,就这么一个林逋“不就”,那名声就搞大了。而且传闻宋真宗还是很重视文化人的,他就令地方官员每逢过年过节都要去看望林诗人的,这一看望,就像今天慰问困难户一样,米和油一定是要拿去的,这么一来林和靖就把隐士做出名来了。 因为从字义和理论上来说,隐士应该是没有名声的,隐士有名声且还有地位,这也就是中国文化特色。因为“士”和“仕”原本意义相近,儒家讲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所以有一部分士是抱独善其身之姿态的,这原因有很多,有的是不合作者,有的是自由分子,有的则纯属个人原因,比如性格脾气等不合群,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受老庄之影响而隐的,也有的所谓累了想歇歇了,但不一定真的是看破红尘……这都是好理解的。但隐和士能统一在一个人身上,说明千年以来中国文化人还是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的,因为除了隐士,甚至还有狂士之说的,那可见是把某一方面做到极致了,你就是士的代表,便也就有了品牌,当然前提是皇帝要欣赏你,在当权者面前你还能狂起来,这至少是需要相看两不厌且惺惺相惜的,所以我们现在说宋朝真是一个文人当政的朝代,文人们活得有滋有味的。 现在人们只知道林和靖是四十不惑之后到孤山居住的,他本是杭州人,那也算是叶落归根,至于他是怎么获得西湖边的居住权的,我们实在是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在四十之前是游历颇多的,但有没有入仕也不得而知,至于他为什么不结婚在史书上也是语焉不详。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林和靖也不是一天到晚只写梅花的,他也写颇有民谣风格的诗作的,比如这一首—— 吴山青,越山青。 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后来便有好事者猜测他早年是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的。他的不婚不仕,似乎都与这个有关。也更有好事者未将此诗收入他的个人集子,理由还是此诗太粗俗了,看起来这样的选家实在太无趣了。 传闻林处士对自己的诗也并不想留存,据说也是随写随删,后来还是有心者偷偷地将之抄录下来,才有了我们今天读到的那些作品,当然包括后来的诗文大家对他的评价。当然林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林妹妹,他也是颇有家世的,据《西湖拾遗》记载:林逋的祖父名克己,曾出仕五代时吴越的钱镠王,“为通儒学士”,到了林和靖这里还是“通”,只不过是更为想通了,这倒也是中国文化的一脉支流。 从今天的眼光看,林和靖基本可归入行为艺术家的行列,如果说陶渊明属于田园派的,那么他就是属于山水派的。做人做艺术能成这样,也是一绝了,所以孤山之孤,孤山之不合作精神,其实全在林和靖身上体现出来了。 然而这毕竟也是文人之一意孤行,是一味的想象,这不仅与传统的儒家精神不符,也可能跟真实的历史有所距离吧。因为书上提到过这么一个细节,说林和靖在听说自己侄儿入仕之后极为欢喜,这说明他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骨子里也不是一味的清寒绝伦的。所以林和靖只是一个纸上的榜样,在现实中并不可模仿。可模仿的是他养鹤,我们可以养鸡;他种梅花,我们可种毛豆或青菜。他不市,我们也可以不市,因为我们可以在网上购物了,因为今天之市,尚要饱受交通拥堵之苦。我总觉得我们今天是很奇怪的,堵在路上一两个小时无聊吗,那可以玩手机啊;那本来打个电话发个短信不也可以了吗,但偏要呼朋引伴地派对啊聚会啊,所以人在骨子里都是孤独的。能把孤独都做成品牌,这就是林和靖的厉害之处了。 再回过来说孤山,孤山因林和靖而著名,林和靖因孤山便有了气场。其实学过常识的都知道,西湖原是个泻湖,而孤山则是由火山岩而形成的。孤山看似不高,也不连陵,但想象一下吧,至少几亿年前那也是炽烈的喷发过的,由此来看林和靖,我们便也释然了。他选择了他的处世方式,把隐士做到极致,这就可以了呀,而且死后连墓也放在了孤山,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你像白居易苏东坡这些大诗人,在杭州是留下了名作,留下了佳话,但要说跟西湖的关系,那还是没有林和靖来得深厚,林是生为湖上客,死为孤山鬼了,因为他的墓也就在孤山。宋室南渡定都临安,杭州就成了帝都,孤山上便开始修建皇家寺庙,那时就有一次迁坟运动,原来山上的宅田墓地等完全迁出,可唯独留下了林逋的坟墓。据张岱《西湖梦寻》所记,南宋灭亡之后,便有盗墓贼看中了这个墓,他们以为林逋是大名士,墓中的珍宝必定极多,于是去挖。可是坟墓之中,陪葬的竟然只有一只端砚和一支玉簪。端砚当然是砚之珍品,这是林逋的心爱之物,想必是到那个世界他也要给人书写吧。奇怪的那只玉簪,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将之带到另一个世界去,这更加印证了林先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这样的故事属于西湖,属于孤山,就像一股气场,已经萦绕了一千年,它像那高耸入云的鹤唳,也像放鹤亭西面的空谷传声,或者就像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接起来一听,呵呵,是林诗人打来的,他让你去孤山走一趟,因为梅子熟了,他的一幅新书法也写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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