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5 年,最后一批知青落户淳安县千岛湖畔的姜家公社集体农场。 那时,人们管千岛湖叫新安江水库。农场就座落在水库的源头。由于水位低,农场门前露出上千亩水淹地,黑色的淤泥老让人觉得 里面有泥鳅钻动。泥土经太阳晾晒,特别适宜播种油菜和玉米。水位后退,人们发现,农场原来是建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三十几幢房舍,分两层排列。前排中间一幢油黑石框门的老式房屋,是农场的办公楼,门前一片晒坦,左边是一堵砖砌的黑板墙。水田网织房舍四周,引后山泉水灌溉。站在石框门朝前望,随着坡形土地缓 缓下移,一条长长的河流与远处山侧的水库相连接。淤泥覆盖,河床模糊不清,河水凿开板结的淤泥,成一线急速地朝前流。夏天, 玉米秆遮挡河面,农场显得安详恬静;春天,农场被黄灿灿的油菜 花簇拥在山腰,伴着早晨的炊烟与后山葱郁的林木,似水彩画般鲜丽。 落户的这批知青,其中来自杭州的大约 30 名,本地城镇知青 20名。我高中毕业,作为本地知青也来到农场。妈妈对我说:“农场条 件比乡下农村好,能进去的都是有门路的人家。”嘱咐我安心农场劳动。 “文化大革命”中,行政区好像没有“镇”的概念,大凡把商业、文化集中的小镇称为“街上”,以示区别于农村,冠上地名便称某某街上,或者干脆就叫丁字街或十字街上。这种小镇,通常是区公所、公社的行政所在地。农场离街上五华里路,采购东西、看电影都需 上街来。街上住着从老县城移民来,吃着商品粮的居民。街的四角分布有药店、面店、生产资料部、副食品门市部等商店,形成十字街。我家就住在十字街上,妈妈在副食品门市部工作。 我想因为是知青家属,妈妈又在副食品店上班,所以农场的杭州知青和妈妈来往频繁。妈妈也特别关注他们,总是有意无意的去了解他们。我猜杭州来农场的知青也应该是有“门路”的人家,其中受一位女知青的影响,还坚定了这种想法。那位 19 岁的女知青,高个子,白皮肤,穿条军裤,水红凉鞋衬着一双细嫩的脚。她走到 那里,都会带起一股芬芳的气息。我断定她爸爸妈妈一定是部队的大干部。她靠着柜台和妈妈聊天,哝哝的话语软绵清丽,款款的神 态柔缦自如,引来街上神往的人们上去围观。她和左右的人们相视 而笑,大大方方向他们打招呼。妈妈感叹说 :“这样的女孩子,只有大城市才有!”那时,交通不像今天这么便利,就大多数人来讲, 杭州是个遥远的大城市。 但有位男知青的出现,则使我产生了疑惑,并最终改变了看法。原来农场的杭州知青并非都身出名门,恰恰相反,有背景的只是少数。这位男知青姓水,人们称他小水。“水也是姓?”这位小学生模样的 知青来我家玩,我对他的姓发生了兴趣。在我们方言里,许与水同音,我原以为他姓徐或许。他油腔滑调地回答我说 :“因为爸爸姓水,所以没有办法才用这个姓。” 说实话,知青这个词,用在小水身上一点不合适。首先他年龄 只有 15 岁 ;再者,据别人说,他小学还没毕业,仅凭城市居民,便做了知青来到农场。这位小个子、圆脸、平头,小学生模样的知青,穿一件掉纽扣的青色中山装,假如不听话音,没人想像他是杭州知青, 还以为是农场哪位职工的儿子呢。 小水六兄妹,他是老五。他向我妈妈介绍他的家庭 “:妈妈过世, 爸爸是钢铁厂工人,大姐姐在街道厂工作。”家中只有大姐姐对他关心。小水性情老实,只在和小孩接触时才显出油滑相。他很早就学会了抽烟,像大人似的,每天要吸一包八分钱的“经济牌”香烟。他把积攒起来的烟纸送给我,所以我们很合得来。那时,小孩子时兴做香烟纸花牌游戏,凭香烟价格的高低,背面出牌比输赢,赚取 香烟纸花牌。 二 农场从事的是农业,集体建制,产出归公社所有,所以有星期天、有食堂,这是农场跟农村之间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农场人员,每月定量领饭菜票上食堂就餐,职工、知青年终按出工量分红。社会上反映 :下放农村的知青,没有这样的福气! 有那么多知青生活在农场,公社规定农场每月吃一餐红烧肉,每人半斤,老职工还加二两烧酒,场长和主任的酒可以不定量。那时,猪肉只能由副食品门市部提供,于是农场主任把挑肉任务交给我, 算一个早工。由于量多,又搭上小水。在农场,领导把我和小水都叫做“小许”,所以两个“小许”上街挑肉。到门市部,我先上屠坊 联系,小水则独自拿着箩筐扁担站在副食品店门口,面对早晨行人 稀少的街面,边抽烟边等。半小时过去,冒着水气的猪肉从偏门推进肉台过镑,然后拖出门外,两人一根扁担一只箩筐,小水在前我 在后,一高一低抬回农场。小水为了能保持这种合作,还特别巴结我,平常劳动、休息,他总是有意识地站在我身侧,准备随时做帮手。他还向我妈妈表示:所有供销社门市部,他最喜欢副食品店,里面的糖果味,闻起来比吃还有味道。他用小孩子天真的话语奉承我妈妈。可是妈妈听后,却非常难过。妈妈吩咐我:吃的东西要分他一点。并告诫说:“虽是杭州来的,他可比你苦得多!”对无依无靠的小知青,妈妈心怀怜悯。 由于土地多,十字街上的厕所,那时全归农场管理,男知青每月要负责清理街上大小厕所一次。届时,场领导把知青分成两批,主任带队,天不亮就上街。一批去很远的水库头挑水,一批分成若干小组分赴各厕所掏粪。掏粪结束,挑水的人回来,便开始清洗粪坑。每个组都安排共青团员或政治上要求进步的知青担当掏粪手。可多数情况,知青都会毫不犹豫抢着去做,就像小水。掏粪是项艰巨的农活,带有浓烈氨气的恶臭,能把人熏晕。农场主任是位通情达理的长辈,政治上虽然严格要求他们,但从不提倡过量劳动,面对体弱些的知青,他会规定他们只挑半担。那时,早晨街面上留下的条条水痕,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粪便气味会告诉人们:知青已把厕所掏洗干净,把粪便挑回农场。 上世纪70 年代中期,新安江水库水位持续退落,老县城墙和九门桥露出水面,消息在街上迅速传开。那些眷恋老县城的居民,情绪激动,像抓到一个逝去的梦,继续把消息大惊小怪往下传播。十字街上没有自来水,居民吃水相当困难。多数人仅靠山头几口水量不大的水井取水,其中一口最大的井就在公社的院墙外。清晨,院墙外井口被挑水的大人、小孩紧紧围牢,持续时间很长。有些学生干脆把水桶先撂下,趁课间休息,重返井口打水。井桶够不上水, 就下井用勺去舀。下井的小孩两手两脚分开,八字型蹬着井壁,摸索着下到井底,用小勺把带有泥浆的水舀进井桶,再由井口的同伴 拉上来倒进水桶。整个夏天,街上多数读书的小孩,每天上学之前, 都要完成这项任务。 杭州知青对下井舀水抱有很大的好奇心,与艰辛的农活相比,他们觉得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有一次,一名杭州知青帮一位女学生下井舀水,在井下崴了脚。消息传到学校,高年级的师生立即赶往现场,用绳索把这名知青从井底拉上来。那位女学生很受感动,把这件好人好事写成文章,登在学校的黑板报上,用真情实感歌颂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成果。事情传到公社革委会,革委会领导相当重视,指示农场主任在知青中宣传这一件先进事迹。后来,那位杭州知青还应邀到学校作“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报告。 星期天,杭州知青上街了。他们并肩走上街,虽然隔着距离,但女知青则腰身微倾,表现出一种自然的依傍姿势,使场面显得异常温馨。中餐时,男知青花半斤粮票、五毛钱在面店买盘炒面;女知青则一碗馄饨两只面包,花两毛钱三两粮票。那时的十字街上,大多数居民的生活习性似农民,自已种菜,有的还养猪。杭州知青 逛街,给十字街上带来了城市生活的情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