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 年 5 月的一个下午,天气有点闷热,桐庐县横村街上的居民们在小学礼堂里开大会。会上我的户口被宣布从 6 月起转到横村公社深畈大队牌楼里生产队。 横村是个小镇,昔为桐北中心,生产队离镇上三华里。那时候有个很堂皇的提法叫“下放”,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这种提法还没有开始。城镇人口“下放”,实际上是三年(1959—1961 年)困难时期以后,政府作出的精简城镇户口,安排农业劳动的决策。 那次镇上居民下放了 500 多人,有的是一家大小都下去了。我那年 23 岁,自然是下放的对象,不过我家里就下放了我一人。我自1959 年高中毕业后,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去考大学,后来教书、画照片、做苦力……做过许多事情,但都时间不长。那时候要赚钱很困难,常在家里赋闲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年轻的我求知欲很旺盛,有时候镇上放电影,我连一角钱一张的票也买不起,不过晚饭后母亲总会给我,我每次伸手从母亲手里拿过钱总感到很汗颜。全家五口人,就靠父亲当合作商店营业员 34.5 元的工资生活。所以我对下放到农村里去做农民也很乐意,至少我可以自食其力。我们的安置费是每人 10 元钱,我去供销社买了一把锄头、一双畚箕、一把镰刀、一只料勺,已花去 11 元多钱,我拿了发票到区政府的精简办公室去报销,负责的区文书对我说 :“你已超过 1 元多了。算了,算了,对你照顾。”后来才知道,那次我们每人的安置费是 100 元(包括建房),因为头头邀功,说下放人员都愿意自力更生,把我们大部分的安置费都退回到县里去了。第二年,大批杭州知识青年来到隔江的九岭公社插队落户,县安置办公室对杭州知青的安置待遇比我们高得多。所幸数年后,安置办公室将我们 1963 年下放的、16 岁以上 35 岁以下的精简人员,也一律按知青对待,作了部分安置补助。 我下放的村口有块大石坊,三间五楼,精美轩昂,正中石匾榜书“刺史坊”三个字,是明正德(1506—1521)年间为陈州知府叶淳所立,此陈州就是京剧《断太后》中包龙图陈州放粮的陈州,所以村名为“牌楼里”。村后有一座山名独山,一峰耸峙,北延一支低脉,叫殿山。村前一条涓涓碧溪,名大坑溪,从山里湍流潺湲而来,流长 13.5 公里。入分水江的溪口,有座两墩三孔大石桥,名永福桥,正处在古时桐(庐)—分(水)驿道上,明弘治(1488—1505)初建,500 余年间曾经九圮九建,四次重修,两换桥址,都是因为桥址处疏松沙质洲地经不住分水江洪水冲击所致。 上世纪 60 年代末,举国“农业学大寨”,到处都在改天换地,要叫山河重安排,大造大寨田。如何改造大坑溪自然是大队支部的最大课题。起先思想较保守,就将溪道拉直,两岸砌上石坝护岸。但第二年山洪一来,因溪道拉直后,流程缩短,河床坡降加大,流水反而更急,将原先砌好的护岸和“大寨田”冲得稀里哗啦,影迹全无。后来改为沿殿山另辟溪道,干了一冬春,终因工程量增加了数倍,新溪道仍然没有开成。 挖沟造渠
1968 年,我在村边西山岭脚造了一座新房子,两间一弄楼房,建筑面积有 120 余平方。那时候我经过几年的锻炼,全身有用不完的力气,建房用的杉树都是我从三四十里路外的山里背来,在那陡崖绝壁高低弯转的山道上,背着一根长长的一百四五十斤重的杉树杆,必须步步小心,以防跌落崖下,至今想来仍使人寒栗。1972 年 1 月,我在“大招工”中进入了教师队伍,此时我在农村落户已有 8年零 8 个月了。初在钟山公社中学任教,我在牌楼里的家就由父母居住。因为数年以来改造大坑溪劳民伤财,徒劳无功,所以 1973 年冬, 大队干部、群众一致想到索性打通西山岭,让大坑溪折东穿山而过,在独山北入分水江,这样不仅可以大大缩短溪道,溪流故道还可以造出大片耕地,而且新溪流夹山而过,永远不会改道。起先想在西山岭下打个洞,但在特硬的花岗岩山体中打进数米后,觉得打洞工程不好做,更为安全考虑,又试图切开山岭。那岭虽不高,只 20 来米,但加上溪床,实际岩壁需下切 30 米,这工程对当时只有 800 余人口的大队来说是艰巨的。经过农业局科技人员论证通过,全体干部社员终于决定要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打通西山岭,让大坑溪改道。 1974 年春节前,我与桂金相恋已两年了,决定在寒假里结婚。 她是窄溪人,美丽贤惠,岳父是大队老干部。我从学校回到家里,见村边已面目全非,我家旁边的三户人家的房子因处在新溪道上已拆掉了,我的房子因为在最尽头,所以还未拆。但大队干部告诉我,房子在年前将拆除,在什么地方重建,地方由我挑。那是除夕的前两天,我从窄溪接来了桂金,就在这天晚上,我们举行了婚礼。其实只是办了三桌便饭。我们接受了亲朋和村人的祝贺。虽说婚礼没有今天新人的浪漫和热烈,妻也无婚纱和鲜花,但我们不失幸福和甜蜜。第二天早晨大队干部来到我家,说房子就在今天拆除。我们没有感到突然和不能接受,想到的只有配合。上午 9 点钟来了许多人,按照我的要求将我的家具全部搬进了村里的大礼堂。下午就拆房子,因为人多,村里有的是木匠,到下午三点,不仅屋架全部拆了,连墙体也全部推倒。晚上我们一家就住在礼堂里,春节也在礼堂里过。 春节的年初三,那天天气有点阴冷,还飘着点雪花,打通西山岭的工程热火朝天地开工了。后来县农业局请来了水电部十二工程局(驻富春江水电站)的工人们用风钻机来施工,使凿岩进程大大加快。寒暑易节,又是一年将尽,西山岭终于低头,已被削去了近一半。 那年 12 月 11 日傍晚,又将放炮,大队干部工地负责人全阿冬腋下挟了一个放爆炸品的板箱,爬过山崖往上送。下面正在搬运石块的一个妇女突然一声大叫 :“啊唷,不好了,手臂被石块压住了。”阿冬愣了一下,往下一看,那妇女又连声大喊 “:啊唷!”他转了个身,想从崖上下来救护,不料板箱被身后一块突出的石头碰了一下,人失去平衡,从 10 米高崖摔下,脊柱顶在崖下的一块大石上,顿时下身失去知觉。大队立即从镇上叫来医生,并把阿冬护送到桐庐,再送到富阳东梓接受最好的骨科医生张绍富的治疗。终因六、七、八节椎骨移位,回天乏术,没有起色。 1976 年 9 月,其时我已调到窄溪中学任教。那天傍晚,我从学校坐晚班轮船,到九岭阀门厂去看望在做临时工的妻子。下轮船后,在前后舱间的过道上见到了躺在躺椅上的全阿冬,原来三头也打不倒的阿冬,此时已脸色惨白,还有点浮肿,他正由大队干部陪同从富阳诊疗返回。他对我说 “: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鼻孔里、耳朵里草也长出来了。”我极力安慰他。9 月 11 日下午,大队支部书记姚柏昌去看望他,并告诉他:“毛主席前天逝世了。”他突然睁大眼睛,什么话也不说了。后来的几天,他一直一天到晚没有一句话。到 20 日,他脸朝着日渐低去的西山岭,终于合上了眼睛。人们都说 他是毛主席的好干部,随毛主席去了。 这年冬,西山岭终于打通,大坑溪新出水口也终于通了。我去看曾经生活过的热土,见西山岭两边的绝壁有点像瞿塘夔门。 牌楼里还是叫牌楼里,不过刺史坊已在“文革”中被红卫兵系上四条大索硬是拉倒了,精美石雕,全部粉身碎骨。幸运的是永福桥,没有受到损坏,后来还被列为了县文保单位。凿通西山岭后大坑溪改道,溪道缩短了近 500 米,故溪道上下都平整成了耕地,足有 250 余亩,新建成的公路也不用过溪了,永福桥就成了一座无人走的废桥。2003 年 8 月,杭州西湖杨公堤景区建设,有关部门将永福古桥迁到了浴鹄湾附近。2005 年 4 月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日子里,我与妻子特地到“天堂”探访古桥,当我找到“老乡亲”的时候,竟有点认不出来了:原来沦桑的溪桥有分水尖,现在没有了;原来是平桥, 现在成了两头带坡的拱桥。好在那斜托搁梁的构式和中孔石梁上“永福桥”的题刻还是原物原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