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黑龙江度过的第四个春节了。春节前夕，大部分知青都利用探亲假回家乡过年，所以无论是厂区、宿舍楼，甚至整个连珠山镇都顿时变得异常冷清，因为小镇里将近一半的人口是来自各地的知识青年。我在密山工作时的师傅老李年前就几次对我说，今年春节一定要我上他家过年。以往春节的三天假期，我除了每天冒着风雪去食堂吃两顿“扁担饭”，其余时间都在宿舍里看书画画，因为我不喜欢到别人家串门。

李师傅是我尊敬的一位老职工，河北人，40来岁，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皮肤白净。他四方的脸上长有宽嘴肥鼻和一双犀利的小眼睛，平时话语不多，让人觉得阴沉而严厉。李师傅虽然不识字，但头脑聪明技术很好，干活干净利索，手艺精细高超，所以他在厂里有一定的威望，担任机修排副排长。李师傅看我干活肯出力肯动脑，就经常让我跟着他干活，算是收作徒弟。

正月初一的清晨，我顶着严寒，骑上借来的自行车，上了去密山的公路。公路上厚厚的积雪被汽车、马车碾出了深深浅浅的车辙，又经冰冻，自行车骑在上面十分艰难。李师傅的家搬到北大营的新房里时间不长，我这是第一次去，记得他告诉过我大致的方位，还真不难找。刚推开板障的小门，一条黄狗就首先迎了出来。进了风兜推拉房门，一股暖烘烘的热气迎面扑来，顿时我的眼镜一片模糊，我一边恭恭敬敬地高颂“李师傅、李师母新年好”，一边忙不迭地摘下眼镜来擦。李师傅笑盈盈地招呼我“快进屋快进屋”，把我让进里屋炕上坐下，他儿子“四贝儿”就送上了花生、糖块、红枣和一杯热水。炕烧得很暖和，上面已经并排摆下了两张小炕桌，我们连的两位连长和其他客人围着炕桌盘腿而坐。我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待我身上暖和过来，这才细细地打量起李师傅的新居。刚才一进门是一间不大的厨房，靠里砌着灶台，灶台和正房的火墙、火坑相通，灶台旁依次堆放着煤块、炊具、蔬菜和日常用品，显得凌乱而拥挤，一派实实在在过日子的景象；北边是一间“老少间”，面积不大，砌有一铺小炕，因为是过节，炕上堆着杂物；朝南最大的一间就是正房，进屋左边是我们坐着的大炕，炕上靠墙是一排炕柜，柜门玻璃上画着图案，上面整齐地叠放着被褥，三面墙上贴满了彩纸年画，挂着镜子和嵌满照片的镜框，琳琅满目，一派节日气象。屋里除了一张两屉桌、几只木板箱和几条矮凳，再没有别的家具了。因为是新房，墙刷得粉白，门窗刷着鲜艳的湖蓝油漆，新贴的炕纸上油漆还泛着亮光，尽管陈设简朴，但是 充满了可依靠的家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令我触景生情，一丝对家乡的思念袭上心头，因我出来将近5年，还没有回家过过一次春节。

屋里热闹起来，饭菜已经做好，李师傅一声招呼，李师母和孩子们端着菜盘鱼贯而入，眨眼间两张炕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下了一席菜，盘子叠着盘子。我好奇地数了一下，共有15个菜：薰鸡、煎鱼、肉片炒白菜、豆腐泡炖肉、炒肉片、粉条炒肉、炒猪下水、凉拌菜、油炸黄豆等等，虽然大多都离不开猪肉，但是在当时食品 十分匮乏的条件下，已经算是十分丰盛的家宴了。这时，李师傅手里端着一个大茶缸，大茶缸里面的热水中放着一瓶已经温热的“北大荒”白酒，李师傅笑容满面地给大家斟上，一刹那醇洌芬芳的酒香弥漫了整个屋子。大家活跃起来，客人们欠着身子双手接过小小的酒盅，兴奋地在炕上挪动着身子腾出空来让李师傅入座。“来来来，喝吧！”李师傅举起酒盅伸向大家，于是满屋的人都捧起盅子往前举了举，然后送到嘴边，一口干了。客人中有两位是乐呵呵的一老一少，整个屋里他们两个的笑声最响，说话最多，天南海北的有说不完的奇闻趣事，标准的东北方言风趣亲切，俚语俗语歇后语妙语连珠，逗得大家前俯后仰。听过他们的“摆乎”，再看现在东北方言小品，便觉得后者乏味多了。大家互相推让频频干杯，又抽烟又喝酒，热闹而欢快。东北小城的新年在市面上没有特别的喧闹，但在家家户户的热炕上，却是这样热火火的撩人心扉，不由自主地把你融入了他们的欢乐、他们的生活和他们朴素的追求中。

东北人喝酒是不计时间的，只要尽兴酣畅，可以白天黑夜连着喝。当时东北民风还很淳朴，喝酒时只有劝酒而没有时下强灌的恶俗。酒在不断地加，菜在不断地上，香烟也在大家的唇边不停地燃，满屋烟雾缭绕，混着酒香菜香使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中酒已经喝了5个多小时了，客人们尽管已是面红耳赤，但还是兴致不减。李师母和孩子们早已在小屋里吃过了午饭，又在忙着家务。崔连长看看表，对李师傅说：“酒喝得也差不多了，还是吃饭吧。”李师傅犹豫了一下，就招呼师母上饭。李师母端上来一大盘面食，有糖包、肉包，还有一种形如盛开的五瓣梅花的馒头，中间嵌着一颗红枣，红白相间煞是好看。接着，几个盛着鸡蛋汤的大碗也端了上来。每个人先吃了一碗米饭，然后按各人喜好拣了一两样面食品尝品尝。大家一致称赞师母手巧，做出的馒头好看又好吃，李师傅开心地笑了。客人们酒足饭饱，坐在温暖的炕上，继续抽烟喝茶聊天。

由于有了醉意，又在炕上聊了大半天，客人们都有些倦怠，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已经下午4点多钟，是告辞的时候了。李师傅照例诚恳地挽留大家吃晚饭，但客人们执意要走，纷纷下炕拔鞋穿衣戴帽，我也随着大家退出了李师傅家蒸汽弥漫的屋子。在门外，客人们向主人致谢道别，然后各自散去。我骑着自行车上了公路。此时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北大营更显得幽暗而深沉，四下里飘散着薄薄的炊烟和浓重的湿气，气温越来 越低。远处不时传来清脆的鞭炮声，有几个孩子手提着自制的灯笼在小路上玩耍，橘黄色的灯豆犹如萤火虫，在浅浅的夜色里飞舞。新年的气氛在北方小城显得平静而自然，没有人为的夸张和过分的渲染，一切都是那样平平实实。它象征的只不过是上一年的终结和新一年的开始，是一条时间移动的刻度，仅此而已。

这是1974年1月23日，大年初一，是我度过的一个特别难忘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