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朋友下笔写诗,生怕读者不理解似的,总想着把心中所想完全表达出来,满篇都是抒情、议论,而缺乏形象。就像是一幅挤得满满当当的画,当然谈不到美感。而另外有少数朋友,他们的笔下满纸烟岚,全是对景色的描写,看上去文辞优美,却看不到他们自己的情感波动,思想活动。前一种人,是太渴望表达自己,却不知诗首先是要来表现自己的内心,而非为了表达自我、与人交流。后一种人,往往具有较高的语言天赋,然而写出来的只如徒具外形的纸花剪䌽,没有诗的灵魂。
宋欧阳修《六一诗话》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之。其一曰惠崇,馀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记其诗,有云:“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又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其佳句多类此。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是可叹也!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 九僧的语言十分粹美,但因为缺乏思想感情,构思作品时就总在自然景物中打转,写不出真正动人的作品,当然也就很快被人遗忘。
诗中形象多而情感意思少,是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来补救的,反之如果诗中情感意思多而形象少,也同样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来补救。这种技术手段就是虚实相生的谋篇布局之法。
诗的终极目的是抒情或者言志,而诗中描写景物或叙事,都是为了托物寓兴,即事言志,景或事起着映衬烘托的作用。故凡是抒情、议论的内容,便是实,凡是写景的、叙事的内容,便是虚。一首好的诗词,一定是虚实搭配得宜的。太实了不耐咀嚼,太虚了甜俗可厌,总要在虚与实之问题求得中庸,才可能成为佳作。
如孟浩然的《临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看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此诗是一首请求受诗者予以接引的干(gān)谒诗,作者的目的,是希望得到曾任丞相的张九龄的举荐,而进入仕途。但求人而不失身份,只说自己因向来无人提携,故只能在圣明的盛世,为不得为国效命而感到羞耻。看着别人青云直上,未免心生羡慕。后四句是实写,前四句则是虚写。虚写的部分,写出洞庭湖浑灏的气象,故为千古名句。有人说:“前半何等气势,后半何其卑弱!”(《唐诗成法》)未免责备贤者了。如果没有后半的抒情,前半再好,也是空洞的。
需要特别指出,本诗的首联有拗救。上句仄仄平仄仄,是仄仄平平仄的拗句,下句必须是平平平仄平,由此我们知道这里的“混”字只能念hún。
又如杜甫的《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首联是叙事的虚写,但虚中有实。它的上句“昔闻”,是得诸传闻的虚写,而下句“今上”,则较实了一些。颔联写景,当然是虚笔,颈联抒情,则是实写了。尾联大体是抒情,属于实写,但却实中有虚,“戎马关山北”是来自想象,略有些虚;“凭轩涕泗流”则写眼前事,乃是纯然的实。
再看梅尧臣的名作《鲁山山行》,同样是错综交互,虚实相生: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首句开门见山,先抒情实写,以此切入,次句接以“千山高复低”,便转为虚写。颔联又接着虚写景色,但虚中有一点实:峰是好峰,径为幽径,这两个意象都是有情感注入的;“随处”写出诗人心中的轻松无挂碍,“独行”写出探幽寻胜的自适,都不是纯粹的写景。便如太极图中,阴里有点阳,阳里又有一点阴。颈联是虚写景,以更作烘托。尾联到底是实写还是虚写呢?尾联有作者的心理活动:“人家在何许?”这是实写,而作者没有让结句坐实,却是从听觉着手,虚写了一句“云外一声鸡”,让你自个儿去想象。
为什么梅尧臣的这首诗,不像杜甫的《登岳阳楼》那样,尾联用实写结束呢?这涉及到诗中结句的技巧。如果写诗时的情感特别充沛,就可以像杜甫一样实写到底;而如果诗中只是要表达一些恬淡的闲情逸志,那么就不如通过虚写留给读者以想象。古人所谓的言外之意,象外之旨,不外于是,所谓情不够,景来凑是也。
无论五言七言,无论是古风近体,无论是诗还是词,虚与实相间搭配的原则,都是通用的。七律如李德裕的《岭南道中》: 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 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 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朝鸡。 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 作者李德裕是晚唐时的贤相,唐宣宗李忱即位后,德裕被贬往岭南,这首诗即作于其时。首联只是白描式的写景,纯是虚写。颔联既是在记行程的艰苦,更是在写忧谗畏讥的心理状态,因此是实写。颈联的上句,是写眼前所见,仍属于虚写的景;而下句是叙当前事,相对于抒情议论来说,是虚写,但比写景却又实了一点。这就像国画、书法中用墨,有极浓的墨,有极淡的墨,中间还有多种层次的墨色。朝鸡是三更时分即鸣的公鸡,古代主要养来提醒上朝,故名。有的版本写作“潮鸡”,当系后人所改。尾联上句的“不堪肠断思乡处”是实写,但他怕情感太直露了,影响到诗的含蓄蕴藉之美,故结句以景语收束,用虚写的笔法给了读者更深的联想。这就像写字作画时,墨太浓了要加点水,是一个道理。
卢纶的《长安春望》: 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闲。 家在梦中何日到,春来江上几人还。 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 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 写长安乱后,流落无归的凄怆感怨,也深得虚实相生之妙。首联写景,是虚笔,但中间有着由淡到渐浓的过渡——东风吹雨过青山,只是寻常之景,但千门草色闲写出了长安乱后人迹稀少,草深没阶的凄凉景象,用“却望”来过渡,就有了一点感情的因素,也就“实”了很多。颔联写心理活动,是纯粹的实写,颈联马上又转虚写。《唐诗摘钞》评论说:“五、六写景,初嫌其宽泛,不知此二句深寓乱后之感;调愈壮,气愈悲。”意思是愈写长安都城在远观中的雄壮气象,愈见出诗人在乱后的悲伤之感。所以在诗词中虚笔不虚,只要能更好地写实,虚笔的作用就是无可替代的。尾联抒情,以浓墨重笔来实写,情感也就到了最高潮。
再来看几首词的虚实搭配: 诉衷情唐·韦庄 烛烬香残帘半卷(虚),梦初惊(实)。花欲谢,深夜,月笼明。(虚)何处按歌声。轻轻。(实)舞衣尘暗生。(虚)负春情。(实) 忆江南唐·温庭筠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实)山月不知心里事,(实)水风空落眼前花。(虚)摇曳碧云斜。(虚) 采桑子宋·欧阳修 群芳过后西湖好,(实,议论也。)狼藉残红。(虚)飞絮濛濛。(虚)垂柳阑干尽日风。(虚) 笙歌散尽游人去,(虚)始觉春空。(实)垂下帘栊。(虚)双燕归来细雨中。(虚) 西江月宋·苏轼 照野瀰瀰浅浪,横空隐隐层霄。(虚)障泥未解玉骢骄。(虚)我欲醉眠芳草。(实)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琼瑶。(实)解鞍攲枕绿杨桥。(虚)杜宇一声春晓。(虚) 清平乐宋·辛弃疾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上片皆虚)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下片皆实) 虚与实,就像黑与白,是两种极端的情况的描述。更多的时候,虚与实之间存在着渐变的过渡,不能非此即彼,而不考虑到虚实之间的状态。如叙事与写景都属于虚笔,但相对写景,叙事的句子又要实了很多;景语一旦融进了情,也会增加它“实”的程度。学诗者宜多加练习,每次习作,先注意到虚实的排布,积久功成,自然能虚实交融一片,神行而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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