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3月31日,杭州城站火车站,一列上海开来的火车进站了,一学生模样的小个子男人,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正四处打量出站的人。在那个年代,城站火车站是杭州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来自全国各地,特别是上海人最喜欢来杭州西湖旅游了。
这个学生模样的人,就是浙江一师的学生汪静之,他要接的人,就是来自上海的银行职员应修人。此前,应修人特意去拍了一张照片寄给了汪静之,以便汪诗人辨认。
几天之后,著名的湖畔诗社从杭州西湖边诞生。从此,几位诗歌爱好者歌笑在湖畔,歌哭在湖畔。
说起浙江一师出的著名人物,大概可以分成几类,一类是李叔同、丰子恺一类的艺术大师;一类是俞秀松、施存统、宣中华、叶天底等革命志士;还有一类就是汪静之、柔石、冯雪峰和魏金枝等诗人作家,而在这些人当中,汪静之似乎是个特例。
很长一段时间里,汪静之成了湖畔诗社的形象代言人,因为当年的诗人同学有的英年早逝,有的一生坎坷,那么只有汪老尚可以在湖畔安度晚年。在西湖六公园的湖畔居茶馆里,曾开辟并保留了“湖畔诗社纪念馆”,那一度也是对外开放的。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当年也曾有三联书店的杭州分店,但后来也都悄无声息的撤出去了,但是在汪老和相关人士的不断努力下,这个纪念馆还是保留了下来,个中原因之一,就是这个湖畔诗社出了几位革命烈士,如潘漠华、如柔石,包括冯雪峰在内的,1949年前后,都数度入狱。且这个湖畔纪念馆的题词者曾是共产党的总书记胡耀邦先生,只是后来的人一讲起诞生于浙江一师的湖畔诗社时,总是会想起“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四个眼睛两条视线/整整对了半天/你也无语/我也无言”,而且要汪老在晚年也一再跟青年诗人讲,我们那时主要就是谈恋爱,写爱情诗,是的,那是一个时代的风气,但我以为湖畔不是风流地,风流也总被风吹雨打去。
一、汪静之是从安徽绩溪来的数学零分者
还是先说汪静之吧,因为就浙江一师或湖畔诗人中,笔者见过面并聆听过教诲的,也唯有汪老一个。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20岁我还在图书馆借来过旧版的《蕙的风》,并将之全部抄在七分钱一本的练习本上,整整一本啊,这就是我那时候的功课之一。因为这个版本已经不可见了,而且图书馆的书借来也得还啊。当然那时我抄过的诗中还有诸如艾青、白桦、公刘、邵燕祥等诗人的诗作。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诗歌一度也是热门的东西,因为它看似门槛很低,当时杭州有不少民间的诗社,有的就借西湖边搞起了诗歌讲座。就跟今天在公园唱越剧能引人围观一样,当时的诗歌讲座,路过走过的人也驻足凑个热闹。只见有一日,一老者正在上面念念有词,一路过的人只听得懂“裁剪”二字,于是便抛下一句话——这个老裁缝厉害的!
要知道那时服装裁剪班是非常热门的,正如今天的雅思啊学而思啊。那老者是在讲裁剪吗?非也,老者是在讲诗歌的裁剪艺术。
那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湖畔诗人汪静之。
这个段子我以为其实有杜撰的成份,汪老在那个时候是给人讲过课,本人也听过一次,在一次湖畔诗人的活动中。然但凡汪老讲课,凡听过的诗人朋友都说,第一肯定是大鹏展翅无边无际,第二肯定是讲他早年的恋爱史的,决不会讲到裁剪等比较专业的术语的。我当时的印象是,汪老的口音还不是太好听懂的,杭州话夹着安徽官话,语速颇快,有习惯性的拖音,音倒是高的。八十年代头几年,湖畔诗社得以恢复,其纪念馆在六公园的风水宝地湖畔居处辟了出来,在当时堪称盛事,据说是当时的总书记批示后才得以在临湖的楼上辟出这么一块地方的,馆名也是胡耀邦所题,只是二十年后,知道此馆的人已经不多了。我记得在1996年汪老去世之前后,关于湖畔诗社也是生出过一点事的,这一些事在《汪静之文集》中也有所记述。我还收到过不少的言论资料,也参加过几个会,仔细想来倒都是跟诗歌无关,尤其是跟爱情诗无关的,因为即使在讲课中,有青年人提出诗要怎么写时,汪老的话题往往会转到爱情上面去的,我记得他当时跟我们讲——我那个时候读什么书呢,成天就想着追姑娘。
当时我们看汪老已是耋耋老者,且个子很小,有诗人朋友调皮地问他——那光是写情诗追不到怎么办呢?
汪老的回答更是可爱——一个追不到就追下一个嘛!
这一年是1992年。此时西湖风和日丽草长鸢飞,让人想起汪老的《惠的风》——
是哪里吹来 这蕙花的风—— 温馨的蕙花的风? 蕙花深锁在园里, 伊满怀着幽怨。 伊底幽香潜出园外, 去招伊所爱的蝶儿。 …………
一个追不到就追下一个嘛!这倒是汪老的实话。当年她就是为了追他的“小姑母”曹珮声而到杭州的。在汪静之先生的情事中,是不得不提这个名字的,但是在胡适之的情事中,这个名字的份量会更重一些。
其实汪静之在还没有出生之时就被指腹为婚了,对方也是一姓曹的人,名叫秋艳,而曹珮声正是他的姑母。可怜这秋艳只活到了12岁,这就反而成全了自由的诗人,诗人便在其十五岁时开始追求小姑母了,他们也正好是同年,都生于1902年,这个追求自然遭到了曹的拒绝,理由是他是小辈,虽然他们从小生活在一起且两小无猜。当时汪静之的诗是这样写的——
“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四个眼睛两条视线/整整对了半天/你也无语/我也无言……”
后来曹遵命嫁给了胡冠英,再后来人们便知道她成了胡适之的情人,其间在杭州曾有过一段神仙般的日子。
而在胡适之之前,汪静之对曹珮声依然抱有幻想,1920年,他跟曹珮声的丈夫胡冠英一起追到了杭州,追的却是同一个人,名义是投考浙江第一师范。
一个安徽人为何报考浙江一师,这就是因为一师风潮的影响力,此影响让浙江一师成了南方的文化重镇,所以汪静之要来杭州。当时据说汪静之的数学、常识和英语皆交了零分,但作文甚佳,不是一般的好,而是要让老师摘下眼镜连看几遍的好,是国文老师的力争,浙江一师才破格录取他,从此也成全了一位爱情诗人,杭州和中国才有了湖畔诗社。由此可想当时的教育!因为此前他读过八年私塾,从未接触过理科和英语,而诗文却根底很深,特别是在跟曹珮声一起读书的时候,更是长进不少。
汪静之是1920年的秋天到浙江一师上学的。数学考零分却还能入学,在这今天看来是匪夷所思的。当时一师风潮已经结束,虽然走了经亨颐校长和“四大金刚”陈望道、刘大白、夏丏尊和李次九,却又来了一批诗人作家,如后来影响到汪静之等湖畔诗人们的朱自清、叶圣陶、刘延陵和王琪等,这四人被称为“后四大金刚”,他们在一师的时间虽然也不长,但却影响了一批诗人的成长,除了汪静之之外,还有潘漠华、冯雪峰、魏金枝、柔石等。所以后来有人说了,前四大金刚是培养了一批政治活动家,他们出人文刊物,意欲改造社会,而后四大金刚则是影响了诗人和文学家,他们出诗刊出文学刊物……这个话大约是对的,至少有一半是对的,当改造社会的梦可以付诸实施时,就暂时放下手中的笔,当时代只允许你做梦时那就写再诗吧。
而且办文学社团出诗刊等,一般来说并不成为当局的眼中钉和肉中刺,只是汪静之当时追女生的做法,也是为校纪所不容的,但好在这只是小概率事件,不能构成一个很大的社会事件。
现在来考量汪静之在浙江一师的生活,他的两个基本点是很清楚的,一是恋爱,二是写诗并组诗社。如果说前几年来的学生以穷学生为主的话,那汪静之的家庭可算是中上水平了,一般当时的学生的费用可以减半,但这样一学期也需要六七十元,而汪的费用则需要200-300元之间,因为他每个星期天都要约女生去游湖,而且他还曾经有过一个想法,即在西湖边做一个不工作的隐士——这后面都是因为有家庭在支撑着他的。
1922年的8月,《蕙的风》出版问世,这是汪静之最好的时期。
但要是由此以为,湖畔诗人全是像汪静之那样的,那就完全错了。只能说汪静之是个特例,且是一个有意思的特例,这种有意思,是在于他的一生,都坚持了这种浪漫的因子,这使得他没有走到另一条路子上去。
这另一条路,也就是后来宣中华、叶天底他们走的路,事实上诗人一开始写诗,那多半是因为爱情,而非是要为改造社会。
二、“我浸在晨光里,周围都充满着爱美了……”
当时浙江一师的新诗写作者中,与汪静之同龄又是同班同学的,还有来自浙江武义的潘漠华,漠华一名的意思,据说是要在沙漠中开出鲜花来。一师的风气我们也知道,虽经风潮,但新文化的种子还在,何况新任校长姜琦也基本继承了前任经校长的衣钵,对学校和学生的开放度上,可以说较两年前是更为宽松了。正是在这样的风气下,诞生了著名的湖畔诗社。而早于湖畔诗社的晨光社,也就是在那样的氛围中产生的。
据董校昌先生的研究和考证(新文学史料1985/3),晨光社是由潘漠华发起组织成立的。潘和汪是同班同学,当时学生中的开始写作新诗,一开始都是悄悄的,何况诗作的内容多半是爱情诗,是只有“她”才能看得到的。在班级和学校里,最早出名的就是汪静之,因为他于1920年的九月就已经在《新潮》杂志上发表了两首诗作,这个杂志在当时的影响力是仅次于《新青年》的,如此一来汪诗人在全校都出名了,说从此没有人再叫他名字而直呼其“诗人”了。照他们的老师同样是诗人的刘延陵的说法是“他到了杭州,没有过几个月,就以写新诗知名……”所以我们可以想像,汪和潘,应该是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的。上一师之前,潘漠华在乡间做过小学老师,所以就显得比汪要成熟一些,所以他想“聚集一些同志趣的朋辈,以增加读书的趣味”。要注意,这个同志趣的朋辈,就不仅仅限于一师的学生了,这一点跟《浙江新潮》的组成方式非常相似,只不过《浙江新潮》好像没有老师作顾问的,而晨光社则有朱自清、叶圣陶和刘延陵作过事实上的顾问,而非名义上的,因为这种社团不是校长正式要求成立的,完全是他们的兴趣爱好,正如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各高校里的文学社团一样。
毫无疑问,晨光社的发起者就是潘漠华和汪静之,还有就是赵平福和魏金枝,赵平复就是后来的柔石,柔石也是跟汪、潘同年龄的,但他在1917年就到一师就读了,也是经历了风潮的人,他也要直到1923才毕业离校的。后者在毕业之后去参加印刷工人办的报纸,并参加工人运动了。赵和魏后来虽然转向了小说,但在当时也是诗人,何况晨光社是不局限于诗人的。除了浙江一师的这几位之外,他们还邀集了蕙兰女中、安定中学和女师的文学爱好者们,这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曹珮声,很显然汪诗人是一定要把自己喜欢的女生邀请入社的,据说因为曹的介绍,还有三名女师的学生也参加了晨光社。另外在几年之后成名的吴曙天(因为跟叶天底和章衣萍的关系),当时也参加了晨光社。叶天底当时也在浙江一师,不过他更喜欢绘画,如果要说有恋情,那也应该是在杭州发生的吧,而不会是后来那小说中写的在其他城市。
另外要注意的是,晨光社中还有汪静之的老乡胡冠英,他是和汪一起来到浙江一师的,而这位胡兄也正是曹珮声的丈夫,离婚是他们在1924年的事情了。
而更有意思的是,晨光社还有章程,其中有几条比较有意思的可拿来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