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或多或少总有几件事情难以忘怀。我下乡浙西农村第一天所经历的事,虽说距今快有40年了,但想来依然如在眼前。 1970年1月20日下午1点多,我和为我送行的两个哥哥,以及 几个前来接我的当地老农,气喘吁吁地走在一条山腰间开凿出来的羊肠小道上(同来的知青上午在山脚下即被一一接走)。一尺开外的悬崖峭壁下,是一座很大的水库,水面波光粼粼。杭城半月前下的那场雪,隔日就消融殆尽,而这里依然封冻着,脚踩下去咔咔作响,只有几簇露头的枯黄茅草在风中瑟瑟不已。山坞拐弯处,头顶一帘瀑布,老农说上面山坳里也有一个水库,为了年前捕鱼正在放水,那正是我要去落户的地方。山势从这里起变得极为陡峭,我不禁惶惶不安起来:今天空手走两腿尚且抖个不停,以后怎么办?农活可是件件不饶人的呀!停停息息,就这么三弯九转费力攀爬,终于一脸汗珠地来到一个地无三尺平、仅10余户人家的小村庄。时近年边,主人家一张破旧的桌上摆着4碗招待客人的菜:炒黄豆、青菜、咸肉萝卜、番茄粉丝,散发出一股从未闻到过的气味。尽管饥肠辘辘,但我就是一点也不想吃,勉强扒了两口,碗一放就夺门而去……站在高冈上,远望来路已成一条细线,三两声鸡啼遥遥传来。就要与亲人分手了,从今往后将孤零零一人在这山顶上度日,冷风里我寒战连起,潸然泪下……身后几丈远,两个哥哥不知几时默默站着,看我这副无助的模样,他们心里怎会好过?许久,他们作出一个无奈之举:不管怎样,下山去找人谈谈。来到山脚下那个自然村落的时候,村子上空已是一片炊烟,暮色在农家灶膛里跳跃着,田边屋后的竹林和草垛上停满了麻雀。我们打听到一个虽不掌权,但颇有威望的老党员,哥哥向他说了我的身体状况(腿部动过手术),希望能得到帮助和照顾。老人听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眉头始终锁着,末了,他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拎着取暖的铁皮火熜,径直走出门去…… 忐忑不安地等着,一直等到半夜,他才回来告诉我们:大队干部无人愿管此事,只有等明天再说。当晚三人挤在一张床上,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夜很深了,后山的松涛阵阵传来,吹得那堵窗户的塑料纸簌簌作响,一种身在异乡做异客的凄楚之情油然而生。想到明天一早哥哥要随来车回去,而自己还不知究竟怎么个结局,便睡意全无,油灯下悄悄从行李包里找出笔和纸,心想总得给爸妈报个平安吧。写什么呢?拿笔的手几度提起又垂下,无意间贴在 了昨夜妈妈赶缝的枕头上,只觉凉凉的,一摸,很潮,不消说,是妈妈未干的泪(兴许此刻她还在流泪呢)。我的鼻子不禁又酸了起来,怎么办?总不能老叫双亲这么担忧吧?都说从懵懂到知事,有一个渐进的过程;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而我却在当时的刹那间清醒——是的,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结束了,我必须选择坚强。抹了把泪,我写道:“爸、妈,你们好!我已在这里安家落户了,一切安好,请放心……” 那年我18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