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统三年（1911）秋天，杭州人最初听到革命党人在武昌暴动取得成功，觉得那是一件“姚园寺巷”（杭城一古巷名称，杭人喜以此谐音表示遥远之意）的事情，与自己并无多大关系。但是不久，革命党人的隆隆炮声逐渐传延开来，到了这年11月3日，十里洋场大上海居然也“沦陷”了，这叫杭州的清兵陡然紧张起来。接着，革命党人要向杭城进发的消息不胫而走，风声大紧，原先驻守“旗下营”的精兵一下子都调派到全城各处去布防了。 此时，杭城里外大小茶馆依然茶客盈门。旗营首领为严防茶馆被革命党人利用作为情报传递场所，也不顾茶馆茶客的纷纷质疑，在城里城郊各茶馆的醒目地方张贴了“勿谈国事”的禁令。与此同时，派出大批军探四下搜寻可疑人员，而茶馆的动静就是军探搜寻的重点。 
茶碗阵。原刊《中国秘密社会史》。上图 “反清阵”，唯中央茶碗有茶，余皆空碗，当 弃中央碗中之茶，任取余四碗，注茶饮之。 中图“忠义党阵”，取其居中之茶饮之。下图 “患难相扶阵”，取盘外一茶碗，置于四碗 之中央，然后饮之。 11月4日晚，秋风已起了寒意。两名军探坐在拱宸桥日租界二马路“天仙茶园”一隅，在啜茶嗑瓜子之际，眼光所及，耳闻所到，搜寻着可疑的信息。 晚饭过后一个多时辰，两名军探瞥见一名旗人衣冠的汉子跨进茶馆。茶馆“茶博士”像是见到了熟客，亲热地迎上去道：“‘鞑儿哥’，您来了！今晚要包厢吗？”“鞑儿哥”摆摆手道：“没看到我一人过来吗？不要包厢 了，就这大厅里，那张桌吧。”他指了一下大厅中那个上方正好就贴着“勿谈国事”禁令的茶座。“茶博士”喊声好，引他入座在这个人多嘈杂且较为醒 目的位置上。天寒红茶正暖胃，所以他要“茶博士”沏一紫砂壶上好的“九曲红梅”，并要了两只紫砂茶盅，一只拿来自斟自饮，另一只却满上了清水。 两名军探注意到，“鞑儿哥”一人吃茶，不断有人上前向他兜售茶食，也不断有茶客过来攀谈打哈哈，但听来好像都没啥特别的“内涵”。 一会儿，又有一年轻人过来，向“鞑儿哥”作个揖，便站在他面前说话：“这位爷，来啦！我先给您念一曲如何？”“鞑儿哥”乜斜着眼看他说： “念得不好我可不赏茶哦。”年轻人恭敬道：“您听仔细了！洋街两面沸笙歌，戏馆茶园逐渐多。国忌如今都不禁，日间弹唱夜开锣。”“鞑儿哥”面无表情道：“念错啦！一边去吧！”年轻人忙道：“不急，我换一曲，您听好了！绿茶碗子摆身旁，不坐包厢示大方。好戏未完原要看，抽身故意说平常。”“鞑儿哥”抬起眼打量了一下对方道：“这曲儿还有点意思，只是你念得全不对，我这可是上好的红茶，没瞧出来吗？而且我这儿可是已经先付了茶钱，不坐包厢又怎地？还怕我赖账不成？”年轻人微微一笑道：“您说得对，那我这里还有一曲，不知能否中您意。帘前鹦鹉换移茶，作队飞来可意花。美恶任凭郎选定，但将瓜子付儿家。”“鞑儿哥”笑道：“小哥是哪里家人？”年轻人道：“不远，边上‘福海里’。” 两名军探听到这里，也就失去了偷听的兴趣。原来，拱宸桥桥东日租界一带茶馆多，妓馆、烟馆、赌馆、戏馆、菜馆等也多，号称“五馆齐兴”，而“五馆之首”首推妓馆，“旱烟水烟雪茄烟，加上乌烟三四钱”，所以民间称桥东一带是“五毒俱全”。这“福海里”是拱宸桥一等妓院的集中地，刚才年轻人念的正是当时流行于这里妓院和茶馆等处的招嫖曲儿，第一首 是探问来客是否就是来听听戏、喝喝茶的，还是别有寻花问柳之想；第二首是告诉来客若想嫖妓可得准备好了嫖资，届时别想赖账；第三首是说我这院里美女多多，正等着你去选美呢，包你满意，届时可别忘了酬劳我的引荐之力。这些都是当时茶馆里耳熟能详的滥调，所以两名军探对他俩的言行举止就不再有啥兴致了。 可就在这时，一直站着念曲的年轻人对“鞑儿哥”道：“我都念了仨曲了，嗓子都干了，您先赏我一杯茶吧。”也不看“鞑儿哥”是否同意，伸手拿起他桌上那满杯的清水，一甩手，泼了，然后抓起紫砂茶壶，自个儿斟满了一饮而尽。“鞑儿哥”也不介意，道：“泼了清水换 红茶，相逢不用说因丫——你喜欢喝这红茶？”年轻人道：“那是，我也是最近才喜欢上红茶的。怎么样，请移步，院里的各位姐姐都等着呢！”“鞑儿哥”呵呵一笑道：“行！你们‘福海里’如果都是些歪瓜裂枣的，看我不揍扁你。”说罢，起身向“茶博士”丢了一枚大钱，走过两军探面前，和年轻人一同跨出茶馆，消失在昏暗的街巷中。一宿无事。 
茶碗阵。原刊《近代秘密社会史料》。上图1，此 茶二杯，一杯水，一杯茶，将杯水泼了，然后斟过 茶便饮。上图2，茶色七杯，另有烟筒一支，放在桌 上，名为“七星会旗”，若要饮，将烟筒（大旗）后 边个杯茶倒落壶，斟过可饮。上图3，此茶二杯，名 为“忠奸茶”，满为奸，下为忠，若要饮，注回，斟过 便饮。下图，三杯茶，有筷子一对，在茶面上，可用 手拈起筷子说道“提枪夺马”，便饮。 但是到了第二天，革命党人突然杀到，其中一位领头的就是王金发，好像还摸透了清军的布防虚实，所向披靡，顺风顺水地就把杭城给“光复”了。要说革命党人为啥这么轻松就搞定了省城，关键就是“鞑儿哥”送上的清军布防图。“鞑儿哥”其实不是旗人，他不过是“旗下营”里的一名杂役，因为有一手养鸟的本事，所以旗营里众多公子哥儿在不得闲时，总要喊他代为遛鸟。所以，柳浪闻莺、城隍山上，杭城几个旗人常去的遛鸟处，他是常客。所以，一般人还都以为他是旗人，管他叫“鞑儿哥”。但他还有一个隐秘的身份，就是革命党人安插在旗营里的细作。简短说，是革命党“龙头”王金发的一名随从、也是“鞑儿哥”同乡拉他入党的。就在那晚“天仙茶园”，“鞑儿哥”和革命党人的情报员，就是那个念曲儿招嫖的年轻人联系上了，杭城清军的布防底细就这样全“剧透”了。 那么，他俩是怎样对上眼的呢？关键就在“鞑儿哥”摆下的“茶碗阵”：一壶红茶、一杯红茶和一杯清水。这杯红茶以前是表示天地会“洪帮”之人，现在借来暗示革命党人，满杯的清水暗喻清朝政府。年轻人把满杯清水倒了，意为“倒清”，再换成红茶喝了，也就表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这么简单。 杭州运河之畔湖墅一带，水上航运繁忙，各路信息交汇而来，江湖上的帮会也接踵而来。帮会人员寻友集聚，常常依托茶馆举行，其中又以水陆码头附近的茶馆为主要聚集点。借茶馆喝茶，在此遇见自己帮派里的人，相互之间又怎么打交道？怎么接头？就是靠一整套的“茶碗阵”和暗语（又称隐语、秘密语、黑话）。“茶碗阵”是用非语言直说的方式，以象征手法暗传帮会内部信息（如访友、求援、争斗、和解、斗法、明志等）的暗号，源自中国古代的“斗茶”习俗，配以谣诀（或称“饮茶诗”）、手势及其他物件（如茶具、烟杆等）的物阵排列。对上暗号了，双方才可进入实质性的交流。 民国时，日本人平山周对“茶碗阵”有过细致观察和研究，在其 《中国秘密社会史》一书中论及此事说：“茶碗阵者，于饮茶之际，互相斗法。甲乙相对时，甲先布一阵，令乙破之。能破者为好汉，不能破者为怯弱。”该书还列举了“反清阵”、“赵云救阿斗阵”、“关公守荆州阵”、“患难相扶阵”、“单鞭阵”、“顺逆阵”、“忠义党阵”、“品字阵”、“山字阵”、“刘秀过关阵”等等一共30个“茶碗阵”阵式，有图有解释，将晚清时的江湖帮会联络暗号作了细致的揭示。 当时又有萧一山著述出版了《近代秘密社会史料》一书，其中卷六专列“茶阵”一章，也以一图一释文的形式揭秘了帮会“茶碗阵”。 这是作者在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院藏书中发现晚清时粤人手抄的天地会秘密文件，费时两月，全文抄录，带回国内整理出版的。其中列举的“茶碗阵”共有50种左右，样式之多、变换之奇，比前书内容更胜一筹。比如其中的“五祖茶”，是一把茶壶的边上放五只茶杯，排成一直线。来人不可直接饮茶，必须将杯中茶水一一倒回壶中，再重新斟出，此时还要吟诗一首：“五人结拜在高溪，五杯茶来兄弟齐。五人分别开各省，五祖祈杯来发誓，五行天下顺明归。”又如桌上放一把茶壶，两只茶杯，一杯里有茶，一杯里是清水。来人如果是帮中之人，懂规矩的， 就会把杯中清水泼掉，然后再斟上茶，就可以喝了。这时候还要吟诗一首：“泼了清水换洪茶（红茶），到处大位（尊位）是洪家（洪帮）。知情任我来去饮，相逢不用说因丫（因由）。”把天地会“反清复明” 的宗旨说得很是清楚。 辛亥革命后，茶馆墙上官府张贴“勿谈国事”禁令这类事成为“绝响”，再也看不到了。而曾经悄然流行于茶馆里的“茶碗阵”，其种种阵式、切口和玄机，现在也皆已成为了历史。 文章原名《“茶碗阵”里玄机多 那一晚，杭州茶馆“勿谈国事”成为“绝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