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的错觉
在人类的文明史中,地中海地区尤为重要。两河流域,新月沃土,尼罗河流域,都曾经涌现出最早的人类文明,因为那里最早进入了青铜时代,亦即青铜器被广泛使用的时代,这是人类进入文明的标志。
但是在今天,当我们提起文明,却离不开古希腊。这并非由于古希腊最早进入青铜时代,尽管她称得上最早的之一,但是两河文明和埃及文明都早于古希腊文明。古希腊之所以对人类文明如此重要,而且她的重要性独一无二并且无可替代,这是由于人类文明在今天得到弘扬的基因就源于古希腊。这些基因,决定了我们的现代文明,而它们是古希腊文明创造的,而且仅仅是由古希腊文明创造的。
今天我们在提起西方文明的时候也还经常会提到另一个名词,那就是基督教。由于今天的基督教世界直接和西方世界基本重合,而西方文明就是现代文明的代名词,因此基督教也就和现代文明如影随形。甚至有人把西方文明称作“基督教文明”。但是,这是一个误解。
在中国,有人为了方便,把西方文明的源头归于古希腊和希伯来,由此称作“两希文明”。有的中国大学甚至还把这两个概念合二为一,组成了一个“两希文明”专业。当然,在西方,并不把这两个文明相提并论,因为它们之间并没有共同之处。更没有大学会把这两个概念放在一起组成一个专业。西方大学把基督教放在宗教系,把古希腊放在古典系,它们之间风马牛不相及。西方大学这样的分法是对的,而很多中国人在西方得到的印象是错的。
我在这里,为了阐述方便,以雅典代替古希腊,因为雅典确实是古希腊的杰出代表;以耶路撒冷代表了希伯来和古代宗教,因为耶路撒冷确实也在宗教上有足够的代表性。当然,我们应该知道古希腊的很多哲学和科学并非源于雅典,但雅典是集大成者;而宗教也未必都出自耶路撒冷,但耶路撒冷作为三大宗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发源地,确实最具代表性。
雅典vs耶路撒冷,这是一个巨大的话题和研究项目,有很多领域可以归属于这样一个大标题下,这是无法在这里用有限的篇幅来表述的。我在这里试图从科学入手,阐述雅典和耶路撒冷的截然不同。我们暂时把所有和科学无关的放在一边,否则仅仅艺术就足以增加一倍的篇幅,而哲学和伦理就更加需要洋洋洒洒,如果这样,即便有康德的“三大批判”的篇幅也未必能够阐述清楚。
是雅典而非耶路撒冷产生了理性,从而科学
科学为什么产生在了西方?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对此我们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回答,但是绝大多数都是不对的。其中最典型的错误就是:基督教对科学的产生起了促进作用,于是科学产生在了西方。看看今天的基督教世界,确实在那里科学繁荣,而科学的再次发韧也源于基督教世界的意大利,因此这似乎给这种说法以一种显而易见的证据。但是,这是一个巨大的误导和错误。
要理解这是一个错误,就要回到2500年以前的雅典和耶路撒冷。
这是两个完全对立的意识形态,它们绝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不同,一个在地中海的中间,一个在地中海的东端。它们的不同是本质上的。当希腊人的泰勒斯试图用理性寻找世界的本源时,犹太人已经决定不再研究这个问题,因为他们已经把所有的原因都交给了他们的上帝,而且认为他们的上帝已经对此作出了最终的回答。
对耶路撒冷来说,上帝是世界的本源,这一开始就如此,最终也如此。
然而,古希腊的泰勒斯第一次对世界的本源进行了不借助于神的探索,并且把本源从神那里夺了回来,交给了自然。他说本源是水。这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是足够初级的。但是,我们必须理解,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他的意思是:不是神。
泰勒斯
至于这个世界是否真的由某种物质作为其起源和最基本的构成,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第一次有勇气不再依赖神灵而质问自己这个问题,并且试图回答这个问题。而耶路撒冷没有勇气这样做。这是人类第一次勇敢地把自己的思想从神那里解放出来,试图不再依赖神灵来解释世界,而是从另一个和神并不相关的角度来对世界进行理性的思考。泰勒斯要告诉我们的是:跳大神是不解决问题的,跳大神也不会帮助我们找到真理。这是人类第一次把真理和理性联系了起来,而不是把真理和神捆绑在一起。这就是科学精神的起源。
当然,科学是否真的由泰勒斯开启的,这是一个很难确定的命题。我们至少可以在荷马史诗中体会到一些科学精神。至于什么是科学精神,我们会在后面详细论述。
一条艰难卓绝的旅途
这些伟大的古希腊爱奥尼亚学派的哲学家在这条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上从此决绝地走了下去。阿那克西米尼,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他们把本源从水引申到了空气和火,以及别的物质。同样,他们的质问和回答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仍然是过于简单和初级的。但是,我需要再次提醒大家,那是2600年以前,那是那个所谓的人类文明“轴心时代”最初的发韧。
雅斯贝尔斯很慷慨地把“轴心时代”给予了古希腊和古中国以及别的地区。但是,在这个看起来相同的名字“轴心时代”下的不同地区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那时,在中国演绎的是女娲补天,而在古希腊则是奥林匹斯的诸神,它们看似相近,但是有着极大的不同。我在这里不准备阐述中国神话和希腊神话的不同,而是强调,在希腊神话演绎到泰勒斯时代产生了对世界本源的追问,并且这些爱奥尼亚学派把思考的焦点从神灵转向了物质和思维。这样的思考的勇气和深度,在中国没有发生,而在耶路撒冷同样没有发生。
古希腊在那个时代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学派,它们和在中国以及耶路撒冷的不同,他们既不把自己的认知交给神,也不交给权威,而是依赖自己的理性和质疑。
我们需要赞叹的是,在泰勒斯等之后,也是爱奥尼亚学派的以非所哲人德谟克里特提出了令世人2500年之后还大跌眼镜的世界本源之说。他说,世界万物是由原子组成的,所有的物质都是由不同的不可再分的原子组成。人类后来的2000多年就是不断证明德谟克里特的预言的过程。
德谟克里特
在泰勒斯和德谟克里特之间,还有一位必须提到的哲学家,就是毕达哥拉斯。他把世界的本源从具体的存在中抽象出来,认为数才是世界的本源,而具体的事物只是数的规律的一些表象。我们今天有人喜欢给他们贴上各种不同的标签,比如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等等,但这些都是不负责任的。
毕达哥拉斯
有趣的是,这些最初的自然哲学家,亦即今天意义上的科学家,实际上多处于爱奥尼亚,而不是希腊的本土。由于爱奥尼亚属于小亚细亚,因此我们甚至可以骄傲地说,科学的最初发韧是在亚洲,而不是欧洲。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用“雅典”来代表他们也许不是很公正,但是如果考虑到这些爱奥尼亚城邦最初都出于希腊本土,特别是雅典所属的阿提卡,那么我们的标签也并无不妥。
耶路撒冷干了什么?
在这个“轴心时代”的初始时期,在地中海东端的耶路撒冷什么和理性有关的都没做,而是沉浸在他们的一神教的信仰里,认为世界的一切都是上帝创造的,而且命运早就注定,生活的一切已经在上帝的掌控之中。至于上帝怎么创造了世界,那就是教义(圣经)故事所描述的。当然,那个时候也没有我们现在所知的圣经。今天的圣经是后来才编纂成册的。
有证据表明,旧约并不是那个“轴心时代”写的,而是要晚很久。各种版本的故事在当时层出不穷,我们今天看到的《圣经》只是其中的一个版本,而且成书的时间极可能晚于耶稣诞生。
耶路撒冷痛恨理性,无论世界的本源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耶路撒冷都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他们有一个上帝,那是世界的本源,是他们的救星,他们是上帝的选民,他们应该出人头地,别人只配做他们的侍者,因为上帝只爱他们。
而雅典则不同,古希腊人对神的崇敬带着相当的调侃和不恭。这在远早于“轴心时代”即已成形的《荷马史诗》中便充分体现。那些常见的由于功利的理由而对神灵的顶礼膜拜更多时候让步于由理性的勇气而激起的对神灵的质疑批判。古希腊人到处弘扬他们的神灵,所到之处都建造了极其辉煌的神庙,他们并不认为神灵只属于他们,而是认为神灵也属于他人。他们对他们的神灵并不顶礼膜拜,而是赋予神灵以他们自己具有的优点和缺点。他们又让他们的神灵之间彼此勾心斗角,把人间的一切龌龊也都赋予他们的神灵。
在这里反衬出古希腊人的胸怀,他们并不把神攫为己有,而是希望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一起探索世界的奥秘。他们所描述的神具有宽容的胸怀,也有人类的缺点。古希腊的神显然彰显的不是神的胸怀,而是古希腊人自己的胸怀。因此古希腊人弘扬的神灵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高高在上的神秘,而就是他们自己。
正是在这样的胸怀下,古希腊人从荷马史诗时代走到了“轴心时代”。而耶路撒冷,除了对上帝顶礼膜拜和对自己的自恋,什么也没有干。
古希腊人继续从泰勒斯走到了毕达哥拉斯。古希腊人在寻找世界的本源,泰勒斯把世界的本源归于水,而毕达哥拉斯则更加抽象,认为数才是所有表象背后的实质。我们通常把泰勒斯到德谟克里特不公正地称作唯物主义者,而把毕达哥拉斯称作唯心主义者。这些划分是由于中国的马列主义影响,我们在这里可以不必在意。
毕达哥拉斯不再把世界的本源归于具体的物质,而把它归结于更加抽象的数。他依然是没有脱离物质的,所以称呼他为唯心主义也是不符合实际的。但是,毕达哥拉斯的伟大在于,他提出了世界是由这样的一种安排而存在的。这个安排是按照一种规律,是一种数学的规律。无论是泰勒斯还是毕达哥拉斯都没有认为这个世界是某个拟人的上帝创造的。
有人说,毕达哥拉斯学派是一个宗教团体,理由是这个学派非常秘密,信奉一种神秘的规律。毕达哥拉斯学派把行星运行的规则和音乐都理解为是这种规律的表象。泰勒斯和毕达哥拉斯最伟大的理念应该是认为这个世界是可以被认知的,并不需要神的干预。对于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