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春节前后,在“上山下乡”的号召声中,我到城北的一个公社插队落户。公社借用附近一家大工厂的食堂作为接待站,干部宣布完一批名单,贫下中农就领走一批学生,140几个人分配了两个多钟头,最后剩我一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把我带到一个村民面前说:“他姓王,是你的队长、房东,也是师傅。”师傅40来岁,腰板笔挺,脸孔墨黑,说起话来却轻声细气:“到吾拉(我)屋里去。” 他用勾头扁担挑起我的行李铺盖拔脚就走。
顺着公路往南走了大半个钟头,再弯进一条机耕路约一里地光景,才到师傅家。一幢三开间草舍,里外收拾得蛮干净。师娘有病不能落田畈,只能做家务。两个小师弟,大的在队里看牛,小的读四年级。师傅上岸能挑,落船会摇,是远近公认的好把式,只因肚里少墨水,从合作化以来,弄来弄去还是个小队长。我后来听说,不善言辞、难得求人的他专门找了公社书记,要求分配一个知青到他家里,条件蛮简单:男伢儿,文化高一点。 师傅的性格好比热水瓶,不声不响却热心热肠。他用上好的竹篾给我隔出一个5平方米左右的小间,新买的竹榻上铺着松松软软的稻草,还从小学校借来一套高年级的课桌椅供我使用。特别令我感动的是在我床头还拉了一盏电灯,装了只15瓦的灯泡(他们家原先只在饭桌上面有盏25瓦的灯)。这就是我的家了。平时歇力时给我一只熟鸡蛋,泡饭里多放几块年糕,那是常有的事。我呢,帮他记记工分、写写书信、辅导辅导小师弟的功课,布置布置天天要“早请示,晚汇报”的“忠字台”,真有点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感觉。一次掘地种菜,我掘得七高八低,社员们善意地笑话我,我自己也觉得难为情,师傅却在我后面两丈开外的地方,用小铁耙扎一扎,敲一敲,推一推,耙一耙,竟然垄沟笔直,畦面平整,他那副慢吞吞稳笃笃的样子,看得我呆都呆煞。 第二年小暑那天晚上,师傅拎了几只雪梨瓜到我们新建的知青点来看我,他一边猛抽廉价的雄狮牌香烟,一边同我讲些杂七杂八的话。当第五个烟屁股在鞋底揿灭后,他才开口求我一件事。原来大队在“双抢”前要开动员会,公社指定各小队长都要上台批判“三自一包”,还强调“忠不忠,看行动”。在那时,政治任务压倒一切,师傅挑200多斤的河泥担子脚骨实硬,面对这一招却愁都愁煞。我说师傅你煞宽放心,批判稿我帮你搞定,包你上得了台面。 第二天一早,他拿来几张小学生练习纸,说中饭到吾拉屋里吃,今朝吾拉工分记在你头上。我说师傅真当客气,介小的事体弄得老老大,稿子已经写好了。师傅呆了一下说:“有文化真当好!” 大暑前三天,社员们三三两两来到旧祠堂改建的大队会场,聊天的、抽烟的、做针线的、嗑瓜子的,场面蛮热闹。大队书记扯着喉咙叫参加批判的坐到前排。我看到师傅一手拿着语录本,一手捏紧批判稿,后背被汗湿了一大块(他做重生活都不太出汗)。一个又一个挨过去,终于叫他名字了。师傅一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样子走上讲台。说实话,我们已经演练了好几个晚上,字写得像南瓜子介大,看看蛮厚一叠,读读一歇工夫。果然,套话念 过,他也顺口起来,尽管把“孰不可忍”念成“热不可忍”(好在下面听众也听不出),但紧要关头恰到好处地挥动一下红宝书,显得对“走资派”恨之入骨,对伟大领袖无比热爱的样子,效果居然奇好。 公社书记在总结发言时,有声有色地表扬了师傅,说他一心为公觉悟高,劳动积极思想好,与大队书记一嘀咕,当场宣布他是参加后天公社批判会的代表之一。师傅刚卸掉“担子”还来不及高兴,苦笑着对我说,后天吾拉宁可捻三船河泥。 40年沧海桑田,天、地、人都发生了巨变。师傅家从盖草舍到造瓦房,从砌楼屋到住别墅,从“乡下吾拉”变成城市居民,他退休金拿拿,茶馆孵孵,小孙子带带,日子过得安安耽耽。我也从知识青年变成了退休老头,但我永远忘不了那间草舍、那垄菜地,还有那次批判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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