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十二年癸酉三月二十四日壬寅（1873年4月21日），谷雨日，是一个天气晴好春风骀荡吹面不寒的日子。西湖南、北两山，炒制新茶的香气，从山坞茶村的农舍里，随春风往四下散逸，一直飘到树色新新满山青翠的山岗上。过往的游人，都能隐隐约约地嗅到那种宛如豆花开放时才会出现的氤氲着特别的淡雅清馨情调的气味。孤山诂经精舍山长俞曲园，同他的两位助手沈兰舫、陈竹川，兴冲冲地从精舍起程，作踏赏湖山春光和寻访龙井春茶的一日游。

篮舆离开了龙井过溪亭

他们一行人分别坐着“篮舆”——将一张藤椅用两根毛竹杠绑住，由两名舆夫抬着行进的“便轿”，经行春桥、黄泥岭，过饮马桥，上风篁岭，直奔湖西山岭深处的龙井寺和晖落坞（也就是后来被称做“龙井村”的地方）。

这一趟行走，路途不短因而行程匆匆，却称得上是“高品位”的出游。倘若把时间从当时往前推100多年到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这年春日，“十全老人”爱新觉罗·弘历皇上的御驾，也是从孤山的清帝西湖行宫出发，头一回前往龙井寺的，而且，同俞曲园他们这一天前半程行经的是同一条路径。

《春在堂日记》稿本 清同治十二年三月二十四日

1873年4月21日

从《春在堂日记》手稿中留下的记述看，这一天的出游，是曲园老夫子无数次出行湖上履迹所到景点特别多、见闻特别丰富因而“收获”也特别大的一回。俞曲园他们一行人从孤山直达龙井寺，之后游九溪十八涧、烟霞三洞，直至到虎跑寺啜茗而归。当天曲园先生在日记中记述道：

 沈兰舫、陈竹川两广文招作山中之游，自精舍乘篮舆先至龙井。寺已久废，但有土神祠，亦无可观。其旁有山农戚姓者，延入小坐，瀹茗待客，绝佳，遂买茶叶少许而行。过九溪十八涧，清流一线，曲折下注，㶁㶁作琴筑声。四山环抱，苍翠万丈，余与沈、陈两君下舆步行，履石渡水者十余次。《说文》所谓‘砅’是也。遂至理安，有精舍三楹。老僧具伊蒲馔饭客。饭已，别僧行，游烟霞、水乐、石室三洞。烟霞洞颇深邃，前洞奉佛像，后洞偪仄殊甚，有纯阳真人像。水乐洞不甚宽，且地湿不能久立，但水声可听耳。石屋洞轩厂如大屋，洞后有穴，上宽下窄，如螺形，署曰‘沧海一螺’。两旁拾级而升，右曰‘石楼’，左曰‘石别院’。石楼之前有一穴，日光穿漏，可容二筵。刘玉坡制府题曰‘瓮云’。徘徊久之，始去。至虎跑泉，啜茗而归。

杭州西湖烟霞洞  民国时期

这篇日记中颇可玩味的，是“（龙井）寺已久废，但有土神祠，亦无可观。其旁有山农戚姓者，延入小坐，瀹茗待客，绝佳，遂买茶叶少许而行”数语。关于“西湖龙井茶”藉以具有外形扁平特征的特殊炒制手法，杭州西湖龙井茶叶有限公司老总戚国伟先生曾亲口告诉笔者说，经茶学前辈庄晚芳先生考查，最早掌握并传承这一炒制手法的，是清康熙年间龙井村的茶农戚舜畴和他的后代戚衮荣，其事在《戚氏宗谱》中有记载。而以治学、著述严谨著称的俞曲园先生《春在堂日记》所载，可谓对此说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正因为这一天的游历见闻特别丰富、印象特别深刻，曲园先生《春在堂诗编》八的“癸丁编”中，还留下了题为《谷雨日陈竹川沈兰舫两广文招作龙井虎跑之游遍历九溪十八涧及烟霞水乐石屋之胜得诗五章》的组诗，其中的第二章（首）写道：

龙井寺久废，但存土神祠。翁媪相偶坐，不知所祀谁。

其旁有山家，楚楚新茅茨。山农颇好客，饮我茶一巵。

青琼与绿髓，清人入心脾。是日逢谷雨，正值新茶时。

乞取数片归，珍惜如琼芝。

如果说，《春在堂日记》所写，无非是据实道来的“实录”；那么，咏之以诗，便就充分表达出曲园先生对品饮和“乞取”西湖龙井谷雨新茶的赞叹和珍惜之情了。至于龙井、九溪和理安寺、烟霞三洞、虎跑寺的春日景致和游兴，在他的诗篇中也有真实、生动且别出心裁的描述，例如他写九溪林泉脍炙人口流传甚广的名句：“九溪十八涧，山中最胜处。昔久闻其名，今始穷其趣。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东东丁丁泉，高高下下树”，即见于这组诗的第三章。在组诗第五章，曲园先生还兴奋地作“总结”道：“连日事游览，颇足纾郁陶。云栖蜡双屐，三潭浮轻舠。今复披蒙茸，一径争猿猱。作诗谢二君：游兴今年豪！”

九溪一处水坝

二十世纪初 西湖石屋洞造像 原貌

二十世纪初 理安寺

在同治十三年三月十三日（乙卯，1874年4月18日）的日记中，曲园先生记录了经天竺和棋盘岭又往游九溪十八涧：“乙卯，偕兰舫坐篮舆至天竺礼佛，遂逾棋盘岭，历九溪十八涧，饭于理安，茶于法相而归”，此日所游，以“茶于法相”作为“压轴”。与日记所述相对应的，是《春在堂诗编》八“癸丁编”中录有《自天竺逾棋盘岭历九溪十八涧至理安途中得诗二章》的诗：

我登棋盘岭，四顾何廓然。其前钱塘江，望见风帆船。

西湖在其东，有若明镜圆。视我所居楼，了了在目前。

篮舆偶此过，一步一流连。惜无可坐处，胜概未收全。

安得筑一亭，高据兹山巅。

我行十八涧，何其缭以曲。重重叠叠山，其妙总在复。

山中何所有，松竹杂苍绿。更喜高下间，衬以红踯躅。

篮舆偶此过，一步一往复。惜无可坐处，胜景看未足。

安得结一庵，深藏此山腹。

在这两首诗中，俞老夫子反复叹息“惜无可坐处”。除了“胜概未收全”和“胜景未看足”之外，好茶无从坐饮、慢品，也是曲园先生当时的大遗憾吧！（待续）

重重叠叠山，曲曲环路。丁丁东东水，高高下下树。方 及 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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