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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健之:在抚远的那些岁月
来源:  作者:  日期:2010-11-04

1968年夏,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宣布“复课闹革命”。我是浙江大学附中高中应届毕业生,中学课程早已学完。我心里寻思,20岁的人了,还得靠家里供养, 养到什么时候?大学不招生,工厂不招工,部队不招兵,“到农村去”成了唯一出路。

此刻杭州二中传来消息,他们正向市里要求,联系黑龙江方面接收杭州中学生。浙大附中同学立即响应。9月17日,市里派出了小分队,赴哈尔滨洽谈此事,被拒绝。10月26日,市里又派出小分队,这次获得突破,黑龙江省革委会主任同意接受少量杭州知青到边境农村插队。12月2日,哈尔滨来电,决定安排在中国最东端的抚远县。

抚远,顿时成了热门话题,中苏边境,形势紧张,随时可能打仗,太刺激,太过瘾了,根本用不着动员。许多同学来不及在地图上找到它的位置,便抢着报名。短短几天,名单确定,豪情满怀,整装出发。12月23日,汽笛声响,列车徐徐启动,站台上哭声、叫声、口号声、呼唤声、锣鼓声达到高潮,又渐渐远去。我默然站着,既不喜悦,也没悲伤,久久回不过神。因为列车离站的最后瞬间,在欢送的人群中,我看到了正在被隔离审查的父亲。父亲是个老知识分子,青年时期就追求进步,投身革命,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历次政治运动中炼出了小心翼翼的功夫,但在“文革”中还是被审查批斗,很长日子没有回家。

那个年代有两样东西极端重要。一是户口。没有城市户口,就没有票证去买粮买油,连回趟城里都要到派出所登记。二是成份,也就是家庭出身。当兵必须可靠,首先要成份好。上学、招工强调成份。只有务农,好像成份不太要紧。但抚远地处“反修第一线”,去那儿要按照当兵的条件政审。我很沮丧又不肯死心,和几个同学去找工宣队队长。工宣队长40来岁,淡淡的笑容中带着些冷漠。他打开我们递交的信,表情突然怔住:这是一封用鲜血写成的决心书。

几天后,我被添进了名单。后来才知道,工宣队长亲自到我父亲的单位,了解到父亲只是“执行资产阶级文艺路线”,没有历史问题,于是根据“重在表现”,批准了我的申请。这么多年过去,这位队长姓什么我已忘了,但谢意永存心间。

火车一路向北,使我们领略到北国风光是何等的壮观。接着又在汽车上颠簸,四周只有皑皑白雪。当地的领队介绍,抚远县城在黑龙江畔,距苏联在远东的第二大城市哈巴罗夫斯克不远。10几小时过去,我们在夹道欢迎中,进了县城。

县革委会主任是个军人。他介绍说,抚远地广人稀,除了县城,只有10来个村镇,总共7000多人,情况却非常复杂,有日伪时期坏人、潜伏的苏修特务,还有“走资派”爪牙,站在街头随便一棍子扫过去,砸倒三个准有二个是坏人。一旦苏修入侵,[SITESERVER_PAGE]

他们就会里外呼应。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抢在敌人入侵前彻底清理阶级队伍。你们都经过严格政审,是最可靠的。休整一天,就投入战斗。

然而,我们在县城无所事事地休整了四天。后来才知道,当地的老乡既打鱼又种地,既有领工资的全民制,也有挣工分的集体制。原来安排我们是挣工分,县里向省里打了十万火急的报告,要求将这些最可靠的知青改为全民制。报告迅速获得批准。

我们38名杭州知青,又坐了一天汽车,到了乌苏里江畔的海青公社。然后换成马爬犁在冰封的江面驰行,终于来到偏僻的湸子里队。

县里来了个干部,指导彻查深挖“阶级敌人”。晚上开批斗会,被揪出的“坏分子”站成一排齐声喊:“群众专政好,牛鬼蛇神跑不了”,接着学习毛主席著作《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再交代罪行。一个颧骨突出、眼睛细小的赫哲人,哆哆嗦嗦地喊成“群众专政好,牛鬼蛇神满街跑”。县里干部猛拍桌子,他急忙重喊,又喊错了。赫哲族在旧社会几近灭绝,怎么还会有坏人?原来他在日伪时期被抓过公差。几个月后,被揪出的坏人全家迁到内地,本来就人数不多的屯子更加冷清。

我们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对坏人横眉冷对,对好人甘为孺子牛,去贫下中农家里挑水,劈柴,做家务。有个姓王的五保户,成份贫农,一帮知青闯进他的屋里,为他一个人又唱歌又跳舞,宣传毛泽东思想。他哪见过这个场面,吓得脸色苍白,最后也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抚远县北依黑龙江,东临乌苏里江,江北和江东的大片领土当年被沙俄侵占。两条江汇合于哈巴洛夫斯克,还有一条支流连接,构成抚远三角洲,又称黑瞎子岛,二十年代被苏联占领。两条江中有很多岛屿,按照国际惯例,两国以主航道划界,苏联硬要把当年一个沙俄军官在地图上信手划的一条线作为界疆,许多在主航道我侧的岛屿,也被划了过去。我国当然不承认,于是冲突不断,愈演愈烈。

1969年3月,乌苏里江的珍宝岛上爆发武装冲突。湸子里屯离那里不远,空气中仿佛闻得到硝烟。我们领到枪,配备手榴弹,开展军事训练,经常半夜紧急集合,在雪地里急行军,还搞长途拉练。我们听得最多的是“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唱得最起劲的是“说打就打,嘿,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 我们天天准备打仗,终于等到了出征命令。

    湸子里屯附近有个夹信子岛。取这个名,就因为它离乌苏里江我侧的岸边很近,枯水期能直接走上去。而苏联依据地图上划的那条线,硬说属于他们。这些有争议的岛,平时是不准随便上去的。这次上级命令,到岛上搞些生产活动,以示中国对该岛的主权。

 

我们20多人上了岛,只带生产工具,不带任何武器。我们的身后,荷枪实弹的民兵埋伏在雪地。我们先是砍柴,升了堆火,从怀里掏出玉米面饼烤着吃。江对岸有个苏军的大架子,远远望[SITESERVER_PAGE]

去,可清晰看到大架子周围有人匆匆奔跑。接着,我们在乌苏里江面上打鱼,工具是沉重的冰穿,那是根碗口粗的木柱,上端按了木把手,下端镶了磨尖的铁头,高高举起,又使劲砸下,硬是把江面一米多厚的冰层砸出了一个洞,涌出蓝蓝的江水。然后,将尼龙线拴着的鱼钩扔进洞去,鱼钩上只是绑了些尼龙线头,混充鱼饵。不一会儿,尼龙线绷紧,一条两斤多重的狗鱼,在大家的欢呼声中跃出洞口。我们正要再接再厉,岸上传来撤退的暗号。都怪老毛子不肯配合,耽误了我们建立战功。

乌苏里江盛产鲑鱼,当地人称大马哈鱼。这种鱼河里生,海里长,每年8月初,成群地从苏联的鄂霍茨克海进入黑龙江溯水而上,再经乌苏里江继续上行,直至兴凯湖产卵。所以到了9月初至10月上旬,我们都要在离屯10余里地的大椴树滩地捕鱼。这里水域宽阔、江底平缓。每条船上两个人,一人把船往江中心划,一人往江里下网。网长几十米,顺流往下淌,大马哈鱼溯水而上,正好一头扎进网眼。高峰期间一网能捕到几十条,每条十斤左右。看到船舱里堆满了鱼,疲劳和困乏顿时烟消云散了。

在乌苏里江只有老毛子的炮艇游弋。我们的木船刚靠近主航道,炮艇就前来驱赶。炮艇还在主航道我侧高速行驶,故意冲向小木船,苏军士兵还朝我们做着轻蔑手势。这时候总有一个声音从心底升起:祖国,你快点强大!

珍宝岛事件发生后,边境地区随时可能发生军事冲突,所以我们的小木船里放着两枚反坦克手雷,如果炮艇撞到跟前,就给它炸个窟窿。滩地还来了许多全副武装的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埋伏在后面的土岗上。老毛子大概察觉了,气焰有所收敛。我方的纪律也很严,不准越过主航道。双方都有所克制了,反而比以前太平。

男人在前方准备打仗,种地交给了女人,当地通称“老娘们”。不幸的是,女知青也包括在内,抗议也没用。她们排练了节目,到滩地慰问演出,恰巧碰到了报社的摄影记者,拍了好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演样板戏《沙家浜》,好几个阿庆嫂排成一溜,唱着与刁德一斗智。那时候,除了去县城照相馆,根本没有摄影的机会,这几张珍贵照片为那段岁月留下了见证。

1970年,县里纠正清理阶级队伍扩大化,迁到内地的所谓坏人基本都迁了回来。中苏两国总理北京机场会晤后,边境紧张局势有所缓和。

当地人不像南方农民离不开挑担子,有东西要运就牵牲口。寒冷冬天干活更少,称为“猫冬”。他们能吃苦,怀里揣着玉米饼子连续几天在雪地奔走。当地人从不换洗的黑棉袄蹭得油光发亮,孩子在炕上拉屎,再唤条狗跃上炕舔掉。但他们决不会像知青那样拿脸盆当饭盆使用。当地的大姑娘叼着烟袋,小媳妇当着众人面敞开怀喂奶。但他们忌讳挺多,看到女知青穿着花短裤走出屋,赶紧扭过头。

当地人性格豪爽、脾气倔犟、特别讲义气,只要觉得你对他好,掏出心都可以。他们的家族观念强,屯子里总共才30[SITESERVER_PAGE]

多户,也分出大户人家,人多自然势壮,另外姓氏的吃亏也不敢吭声。在那个年代,不敢公开搞迷信活动,但仍有个可怕的风俗:谁家小孩死了,半夜扔到野外喂狼,据说这样就不会再来投胎讨债。

当地人的语言特别生动,歇后语、顺口溜、调皮话一串接一串。看似木讷的老乡冷不丁冒出几句,也令人回味无穷。他们把聚在一起谈天称为“唠嗑”,其中少不了黄段子。黄段子的魅力是围绕着性又不直言,需要从领会和想象中享受刺激。知青们就支起耳朵听。领会了扭过头偷笑,领会不了也跟着傻笑。黄段子听一遍就能记住,但知青们说不出口。不过,也有勇敢的时候。有个女知青学着说了声“我操”,大伙笑得几乎岔气,问她用什么家伙。女知青一脸疑惑地反问:“还要用家伙?”

在湸子里我交了许多当地朋友。印象最深的是大队党支书孟宪章,大家都直呼他老孟。老孟爱喝酒,酒后话就多。每晚政治学习,先读报纸,再听老孟讲话,见他舌头发硬,大家互使眼色,准是喝多了。他看到知青的棉衣棉裤单薄,就组织各家各户重新翻絮。每年他都是和我们一起度过除夕之夜。他看问题客观公正,善解人意,话说到点子上,句句在理,所以大家都挺信服他。

有个知青因为工作上受委屈,寻死的念头都有。老孟从家里端了碗米粥说,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委屈了肚子,还说:“你就像在台上演戏,总会有人挑刺,那些挑刺的想上台,我还不放心呢。” 几句话就使那个知青破涕为笑。我们晚上经常去老孟家里,说是汇报工作,其实是发牢骚,吐苦水,把白天受的气一股脑儿倒出。老孟一边抽烟,一边笑眯眯地听。我们嚷着不干了,他才不温不火地说了句:“怎么啦,听地蛄蛄叫,就不种庄稼了?”地蛄蛄是当地一种害虫,钻在地里专啃庄稼根。于是,我们第二天又高高兴兴地去种庄稼了。  

    东北种庄稼,季节性强,5月播种,6月铲地,7月打羊草,8月割小麦,9月捕鲑鱼,10月收大豆,然后打场,漫长冬季就去砍柴火和挖水渠。当地人土生土长,干这点活真是小菜一碟。我们要从头学起,不仅脑子要灵活,体力也要跟得上。偏偏我这个人,自幼体质差,身材单薄,动作笨拙,干活学得慢,特别是既要力气又要技术的活,总也学不会。

 

生产队邹队长,50来岁,特别能干,打鱼种地赶爬犁拉大锯,样样精通,人人佩服。他也颇为自豪。邹队长为人正直,见不得损公利私行为,平时笑眯眯的,脾气上来相当厉害,尤其是碰到谁不好好干活,或活干得不好,就连训斥带讽刺,一点不讲情面。有个杭州知青看见一头猪爬在另一头背上,以为是在打架,一鞭子抽过去,无意中促进了“计划生育”。邹队长大怒:“看畜生办事,也会手痒?”所以,大家对他又敬又怕。跟着邹队长干活,我特别紧张,越紧张越干不好。

炎热的7月,我们去割草,晒干,码成跺,留给牲口过冬。这是个力气活,一把芟刀就有七八斤重,一人多高,割草时要紧[SITESERVER_PAGE]

握刀柄,刀贴地面,抡动双臂,全身用力。邹队长在前面领头,其他人一个紧跟一个,只听见刷刷的刀声,茂密的羊草被一排排齐根割倒。我怎么也使不好刀,一刀划过没割下多少,越落在后面越着急,越急刀尖越往土里扎。邹队长割到草场尽头往回走,经过我身边时站了站。我头都不敢抬,更加手忙脚乱。不一会儿,就派我去烧水。回来时老远听到邹队长的声音:“看他那个样,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我心里不是滋味,只当没听见。收工的路上,有个知青凑上来悄悄告诉:“邹队长今天说你了。” “知道,在笑话我。”“哪里,是在夸你!夸你浑身大汗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还死命干活,真能吃苦。”我愕然,不敢相信,继而心头感动。

在当地人眼里,最看重的是干活。干活肯卖力,活又干得好,就受尊敬,有威信。只要肯卖力气,活干不好也不要紧,可以慢慢学嘛。他们最讨厌干活时耍滑偷懒。对那些既偷懒又爱耍嘴皮子的人,当地人评论说:“要不是两颗卵子拽着,早就上天了。”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是古代的孟子所说,据说毛主席青年时期很喜欢,所以也成了我们的座右铭。正因为有了这个精神支柱,面对严酷的自然条件、恶劣的生存环境、艰苦的体力劳动、难咽的粗菜杂粮、密集的蚊子小咬,都被我们看作一种考验、一种磨练。我们不怕苦,不怕累,以苦为乐,获得普遍的好评,许多杭州知青入团、入党、提干、受表彰、进机关、上大学,成为老师、医生、会计、出纳、营业员、驾驶员等等。对此我们感觉良好,却没意识到,这使当地青年少了太多的发展机会。

 

共同的劳动和生活中,杭州知青和当地人培养了感情,相处中也有矛盾,并不严重。1970年3月,又有1000多名杭州知青来到抚远,其中52名分在海青公社湸子里队,情况变了。

俗话说,“老乡碰老乡,两眼泪汪汪”。当我们终于见到远道来的老乡时,却发现有些人干活出工不出力,晚上哭爹喊娘,也太给杭州人丢脸了。而他们呢,当然也耻于和我们这些穿着破烂,还有虱子,开口就谈革命的为伍。连我们都看不惯,当地人的反响可想而知,都说湸子里这下可完了。老孟召集我们开会,要求和新来的知青多接触,多谈心,多交朋友。接触了,才知道他们大多是被迫来黑龙江的。学校和街道的工宣队采取强制手段,不愿意去就把父母的工作停了,一起办学习班,不松口不让回家住,一松口立即迁户口。问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无言以对,充满同情,彼此之间一下就拉近了距离。

由于不安心,新来的知青对住的、吃的、用的样样抱怨。邹队长很生气地说,“不想呆这儿趁早回去!”知青们回答:“只要户口能落在杭州,爬回去都行。”但谁都明白,回去是不可能的,那就去干活吧。东北的耕地面积大,长长的垄沟望不到尽头。我们弯着腰铲地,铲了很远往回一瞅,几个新来的知青还在地头磨蹭。有人提议,揪出组织闹事的坏头头。新知青们的反应是齐[SITESERVER_PAGE]

声喊:“一、二、三,罢工” ,全把铲子一撂,找个树阴底下坐着,谁叫也不动弹。

队委会上,当地干部情绪激昂,要狠刹歪风邪气。有句话大伙没敢直说:老孟把知青给惯坏了。大家都在等老孟拿主意。老孟只是布置了一项任务,各家各户到自己的地窖里划拉点菜,给食堂送去。

当时的条件确实艰苦。干一天累活,食堂里主食是玉米窝头大楂子粥,菜就是几根咸萝卜条。由于开春不久,蔬菜刚播种,食堂储存的菜,就剩两缸腌萝卜。一天,一些知青只喝粥不吃菜,还暗暗坏笑。原来有人恶作剧,朝萝卜缸里撒尿。吃进了萝卜条的赶紧去吐,哪吐得出来?幸好各家各户送菜来了。这时老乡们也最没菜吃,都是从嘴边抠出来的。

    一帮老娘们又找老孟告状:菜园里黄瓜少了,晒着的鱼少了,刚下的蛋少了,后来连鸡也少了,不过圈里的猪倒是全在。老孟耐心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一天,一个杭州知青不知犯了啥事被逮了个“现行”,老孟终于发火,宣布开批判会。

 

批判会火药味很重,当地人把积攒多日的怒气一起倒出。有几个知青干部发言,主要是检讨自己管理不力。大部分知青不吭声,情绪明显抵触。邹队长进屋了,面色发红,像是喝了酒。他听了一会发言,突然抓住那个知青衣领怒声责问。那知青吓坏了,辩护了几句。邹队长伸开巴掌就打。这一切在瞬间发生,所有人都傻了。被打的知青哭了,顿时传染其他知青,会场哭声一片。

    邹队长一摔门,走了。大家都看着老孟。老孟面无表情地卷了支烟,卷烟的手微微发抖。他突然宣布,会议内容改了,改成批判邹队长的错误行为。所有人都呆住。就凭邹队长这么高的威望,人人害怕的火爆脾气,谁敢去批判他?会场一片沉默,只听见老孟平缓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去叫邹队长,就说我老孟叫他回来接受批判。”

 

会场继续沉默,沉默得可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大家都以为邹队长不会再来时,他出现了,梗着脖子,满脸傲气,谁都不看一眼。老孟率先发言:“我们也有儿有女,呵护在身边,还怕被人伤着。如果送到几千里外,能舍得吗?要是我知道自己孩子在外面被伤着了,会不顾一切买张火车票赶过去。”

大家都闷着头听,会场又响起抽泣。老孟的语气越来越重:“知识青年的父母,千辛万苦把孩子拉扯大,怎么会舍得往边疆送?是因为听毛主席的话,相信我们会像对自己孩子那样去善待他们。知识青年存在问题,是要批评教育,但不能伤着。伤着了怎么向毛主席交代?要是他们父母打老远赶来,我们有什么颜面去见他们?”

抽泣声更响,有愤怒,更多的是委屈,委屈的哭声特别令人心酸。在老孟的目光注视下,当地人陆续发言,他们的批评突然被邹队长洪亮的声音打断:“都别讲了,听我说。”

会场马上肃静,哭声全部刹住,望着邹队长涨红着脸的[SITESERVER_PAGE]

倔犟样子,大家的心都揪紧。他到底会说些什么?只见邹队长跨前一步,站在被打的知青面前,又把他吓得直抖嗦。邹队长大声说道:“我错了,不该动手打人,我怎么会这么糊涂?我向毛主席请罪。”说完,朝着墙上的毛主席像深深地鞠了一躬,又朝被打的知青鞠躬。

这是邹队长吗?是那个能干高傲、脾气火爆、人敬人怕的邹队长吗?被打的知青连声说是自己错了,哭着请邹队长原谅。那个场面特别感动人,我的眼眶也润湿了。接下去,已经不是什么批判会了,无论当地人还是知青,先来的还是后来的知青,都争着检讨自己不对,纷纷表态要好好干。就在这个会上,邹队长和被打的知青结成了互帮互学的“一对红”。

    在我的印象中,这场批判会后,是湸子里队人心最齐、干劲最足、气氛最好的时候。东北的夏季白天长,凌晨三点东方就发亮,大家已在你追我赶地铲地,干到晚上落太阳,回家路上还唱着歌。有个当地人孩子生重病,知识青年纷纷捐款。领头闹事的成了先进典型,还在公社的大会上介绍经验,自己变好了是因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大好形势使我们信心十足,提出苦战一年,把湸子里建成大寨式生产队的口号。

 

    1970年底,大队党支部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入党介绍人是老孟。报到公社党委很久没批,我估计又是受父亲的问题牵连。老孟说:“没事儿,我们信得过你。” 1971年7月,终于批准了,那时没有预备期。不久,邹队长、老孟先后调走。1972年春,我被任命为大队党支部书记。1973年冬,我被调到县委机关工作,离开了湸子里。

 

1978年初,我和爱人回杭探亲,离开抚远。不久,接到了浙江大学录取通知书,结束了知青生涯,开始了新的历程。而在抚远的这些岁月是值得我永远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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