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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军:从梅塘坞到北大荒
来源:  作者:  日期:2010-11-04

建德是个半山区,新安江流经这里注入了富春江。建德新安江镇西南50余公里,有一个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称为里叶的人民公社。从里叶公社往西步行10余里路是叶墩大队,大队有6个小队,分布在数平方公里内。叶墩东面是平坦的水田,西面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和山地。丘陵被沙石覆盖,只有松树能够生长。穿过连绵的丘陵西行约两里路,就到了一个名叫梅塘坞的小山村。村子三面环山,东面是层层梯田。村口有棵数百年的古樟树,像卫兵般守卫着村庄。大樟树下是一个清澈见底的大池塘,池塘北一座水车连着通往水田的水渠。村里大部分村民姓席,世代居住在这里,只有极少数外姓村民是从外地迁来的。在僻远的小山村里,我度过了一段难忘的知青岁月。

1968年12月22日,从电波里传来了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在那个“一句顶一万句”的年代,最高指示就是命令,顷刻间,一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洪流迅速席卷全国,牵动了亿万个家庭,千百万知识青年从此离开了城市去了农村,开始了接受“再教育”的生活。我也不可避免地成了这股洪流中的一员。这年12月底,我和同班10名同学一起来到了叶墩大队,我和一位姓李的同学被分配到了梅塘坞,我在六队,他在五队。

当我跟着前来接我的房东挑着行李从里叶公社走进梅塘坞村时,立刻被这秀丽的山村吸引。梯田里长着青绿的草籽,环抱山村的是苍翠的马尾松,高大挺拔的樟树巍巍耸立,池塘中游弋着几只戏水的鸭子,傍晚的炊烟环绕着整个小山村,一条小路穿过村庄,几只狗在散步,不少鸡在觅食,周围显得那么宁静。我们的到来,吸引了村里许多村民驻足观望,饱经风霜的脸上显示的是疑虑,但更多的是善意的微笑。他们纷纷和我的房东打着招呼,陪着我们去了我们将要住下的房屋。

我的房东是六队队长,姓周,一米六五的个子,显得精悍。黝黑的脸庞留下的是风霜岁月的痕迹,长满老茧的手大而有力,腰上系着山里人都有的白色汗巾,一眼就知道是个淳朴厚道的庄稼人。

我和同学同住在一个房间,那是一座过去地主留下的大宅院,高高的围墙,一扇木门,进去是个天井,两边是房间,我们的房间是最里面靠北的一个小间,一张很大的雕花木床占了半个房间,房间是泥地,一盏25瓦的灯泡高挂在房顶,显得很昏暗。村里虽通电了,可全村几乎没有用电灯的,为了省钱,每到夜晚家家户户点的依然是煤油灯。

房东周队长家在村中间的一个斜坡上,茅草盖的猪圈里喂养着3头猪,每当有人进屋,就会起来摇摇摆摆走到猪食盆边,以为是给它们喂食了。走过猪栏就是正屋。客堂很大,显得很是[SITESERVER_PAGE]

脏乱,一股刺鼻的怪味让人感到恶心难受,后来才知道是用石煤在煮猪食,那怪味就是石煤燃烧时发出的二氧化硫。周队长家也是二楼,楼上卧室里有几张木床,虽已隆冬,可床上铺着竹席,用土布做的薄棉被零乱的放在床上。让我感到了阵阵寒意。

周队长的妻子因病已去世几年,他一人带着4个小孩,大儿子是15岁,大女儿13岁,小女儿10岁,小儿子才6岁。看着穿着单薄的4个孩子,我体会到周队长生活的艰辛。

    我们到梅塘坞已是12月,冬天农村主要的任务是兴修水利。我挑着担子和全队男女老少一起上了工地。从未挑过担子的我挑着土方从下面走到了水库坝上,开始还觉得不很重,可没多久,浑身冒汗,肩膀疼痛,再下去便觉腰部剧烈的疼痛,可我不想停下来。从小养成的倔强性格不让我表示丝毫的软弱。其实给我装土的人早已发现我体力不支了,他给我装的越来越少,我心里暗暗感谢他。到休息时,我早已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我随着Z队长到他家吃饭,中饭是蕃茄丝烧饭,一碗罗卜丝烧带鱼让我胃口大开,可能是饿急了吧。

 

当夜幕降临时,小队在会议室开会,讨论我的工分问题,一盏马灯把会议室照得雪亮,男人们抽着烟锅,女人们拿着针线活,周队长主持了会议。由于我的表现出色,给我这个第一次从事体力劳动的青年学生记6分。六队的收入在叶墩是最好的,10个工分价值0.65元,我一天的收入也就是0.39元。这在同去的知青中是最高的分数和收入了。

梅塘坞缺少柴火,只能去很远的山中挑石煤补充,周队长的大儿子常去挑煤,作为家庭成员的我没有理由不去。我穿上了草鞋,腰上系了汗巾,挑着空担子,拿着拄棍随着他上路。我们翻过了几道山岗,大约走了10多里路,到了一个石煤矿装上了石煤,他把自己装的满满的,约有100多斤,而给我只装了大半箩,大约只有70斤。我想再多装一点,可他不肯了。山高路远无轻担,我也不再坚持,我们开始往回走。开始时,我还觉得很轻快。可当翻了几个山头后,担子是越来越重,头上开始冒汗,肩膀越来越痛,我慢慢地弯了腰,越走越慢。他看出了我的吃力,就停下休息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看他行走如飞,可我却步履艰难。我咬咬牙终于挺到了家,我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队长心疼地说我,少挑一点啊。回到房间我发现肩膀肿得老高老高,浑身酸痛。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慢慢学会了挑担。当我同样挑着满筐的泥土穿行在水库工地时,村民对我刮目相看了。而此时我发现工地上挑土的有一位年轻的女孩,身材小巧玲珑,长长的头发梳成一根辫子,皮肤是那么地白,大眼、柳眉、凤眼,在人群中是那么地醒目。她挑的土方一点不比男人少。这让我很是惊讶,也让我注意。当我们走到一起时,她朝我羞涩地微笑。她的脸由于热显得红红的,那么美丽,不禁让我心头一跳。我也慢慢发现,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和我走在一起。终于有一天在休息时,一位村民笑着说:“阿P,你和小W很是般配啊!”他的话引得大[SITESERVER_PAGE]

家哄笑了起来,我的脸一下子通红。周队长不让大家再开我的玩笑,他怕我受不了。可此后,我心里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暗暗注意起这位被叫作阿P的女孩。我知道了她是X会计的女儿,今年16岁,住在离周队长家不远的一间瓦房里。每当我走过她家时,总会忍不住往她家门里看一看,心里希望能够看到她。她也常常会出现在门口,见我对她微笑,她也总是低头羞涩地朝我笑笑。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去村口池塘里洗衣服,只觉得后面有人迈着轻盈的脚步来到了我的身边,抬头看去,只见阿P端着脸盆也来洗衣服。我们蹲在一起,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可心里感觉是那么高兴。

“你也来洗衣服?”我打破了沉默。

“是的,你自己洗衣服呀?”她轻声问道。她的声音清脆,甜甜的嗓音。

“你挑担很厉害啊,比我都多呢。”我轻声说道。

哪里呀,你挑的也很多,大家都在说你很不错呢。”她红着脸轻轻的说。

她这样一说反让我很不好意思。我们开始了交谈。从她这里我知道以前村里也来过知青,可不久都走了。村里人对我们还是心存疑虑,认为我们不会待很久。我告诉她杭州来的知青一些情况,也讲了城里的很多事,她都觉得很新鲜。我告诉她,我们不会走的,会扎根农村。此时我感到她是显得那么的高兴。衣服很快洗好了,我该回去了,可心里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我们一起回了家。当走到她家时,我目送她走进了家门,她不断地回头,我赶紧加快步伐回到了我的寝室。我害怕别人看到说闲话。

我们同学到了叶墩后,常在一起,聊着各自的情况。当我讲了我的房东周队长的情况后,大家都为他的家感到一种难言的忧虑,在农村没有家庭主妇的男人是那么地艰苦。我们这帮同学一致决定帮助周队长。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们10位同学来到了周队长的家里,彻底清扫了屋里屋外,把零乱放着的衣服全部拿去池塘洗干净,几个女同学拿出了准备好的针线,把所有破的衣裤和袜子都补好。而此时的周队长只是腼腆地笑着说:“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啊!”村里人看着我们,眼里透出的是钦佩和赞许。叶墩知青的行动在整个公社引起了震动,农民们开始对我们刮目相看,待我们也更加友好。

周队长自己嘴里从来不会多说话,他的几个子女都把我当作了自己的大哥哥。春节来临,我们准备回家过年,周队长给我准备了很多农村土货,一定要让我带回杭州家里去。当我们踏上回家的路时,我看到阿P在村口站着,我知道她是来送我的。

回家的感觉真好,父母亲看到我时显得那么高兴。母亲给我煮了我最喜欢吃的甜酒酿冲蛋。父亲也问了我那里的情况,尽管我常给家里写信,可我知道父母亲还很喜欢听我当面说。我的还没有下乡的同学纷纷来看我,一个多月没见面的同学很是兴奋。春节刚过完,我就和在叶墩插队的同学一起回到了建德。

就在这年冬天,祖国北疆——黑龙江发生了一起震惊全[SITESERVER_PAGE]

国的大事,在一个名叫珍宝岛的小岛上,中苏发生了武装冲突。在我们的心目中,苏联领导人已是“社会帝国主义”的“新沙皇”,更是“修正主义头目”。北疆发生的战事,让我们这代经历了文革的青年学生热血沸腾,我们渴望上前线保卫祖国,血洒疆场。看到当地一个名叫珍城的大学生去了黑龙江。我们虽然远在浙江山村,时时关注着北疆战事。我们年轻的心在冲动,几个同学商量后决定去黑龙江,背着家庭,我们报了名。当我们从建德回到杭州时,我的父母对我的决定大吃一惊,可此时我已迁好了户口。晚上,母亲流着眼泪,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我的想法,心里只感觉愧对父母。

我离开建德去黑龙江的决定,让我的周队长感到了深深的遗憾和不安,他几次问我是否待我不好,我实在难以回答。我知道我的决定刺伤了他的心。在离开梅塘坞的前几天,我又一次打扫了他的房屋,用针线给他缝补了破旧衣服。当村里人都知道我将离开梅塘坞去黑龙江时,我看到了小女孩阿P那忧伤的眼神。我的心里只有深深的歉意。现在每每想到梅塘坞,阿P那娇小秀丽的身影总会浮现在眼前。

1969年4月14日,这是个让我终身难忘的日子。在闸口火车站,红旗飘扬,锣鼓喧天,广播里播放着雄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999名(有一名同学临上车时决定不去了)来自杭州各中学的青年学生,登上了去黑龙江的专列,站台上挤满了送别的大人、亲友和同学。列车尚未开动,站台上早已是哭声一片,哭声混杂着乐曲声和锣鼓声,使站台一片混乱。当列车启动的汽笛鸣响时,大人们拥抱着自己的孩子,列车上下哭声震天。我的心在抽泣,我不忍心看泪流满面的母亲,她含辛茹苦地抚养我长大,可现在我要去遥远的北疆,我还能再见到我的双亲吗?我还能回到杭州吗?

四月的杭城桃红柳绿,春意盎然。随着列车北行,逐渐感到丝丝寒意。过长江,跨黄河,知青专列一路北行。当前面就是山海关时,我们的心格外沉重,东北就在眼前了。过辽宁,穿吉林,当次日早晨醒来时,窗外白茫茫一片,黑龙江到了!我们换上新发的黄棉衣棉裤,整个车厢里是一片知青黄色。列车穿越哈尔滨后转向东方奔去,只见白雪皑皑,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挺立在两旁,远处是一片片白桦林,还有那成片的柞木林。一进入黑龙江,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列车经过的站台上,持枪站岗的全是带着国防军红袖章的解放军,我们此时心情肃穆,心中在默默说:“北大荒,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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