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金秋,我还是刚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彩墨画系(现中国画系)的新生,对于中国绘画所知甚少,对如何在纤薄洁白的宣纸上挥毫泼墨更觉奥妙神奇。一天晚上,在教学大楼巧遇仰慕已久的李震坚老师,在同学们的恳请下,他欣然在我们的教室里讲述有关中国画的学术问题。谈得兴起时,李老师即席为我们挥毫示范。只见他信手拈起一支大笔,蘸水濡墨,一阵飞舞,顷刻间画成一棵苍劲雄健的虬松,并且加重语气地指出中国画的核心是笔墨。当时大家虽然还不能深刻领悟,但已感觉到笔墨的重要。后来到四年级时由李老师执教我们的写意人物画课程时,更时常听到他讲述笔墨问题。因为震坚老师素来平易近人,对学生非常和蔼可亲,同学们有时也会调皮地和李老师开个小玩笑,将他常说的“笔中有墨,墨中有笔,笔笔墨墨,墨墨笔笔”,称作他的教学“十六字令”,引得李老师呵呵欢笑。 1958年,全国正处于“大跃进”的热潮之中,刚改名为浙江美术学院的师生们也处于亢奋状态,学院领导决定在暑假期间不放假,布置全院师生下乡开展“诗画满墙”活动,宣传“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要求全校开展打擂台式的竞赛。我们数位同学在李震坚老师的带领下,来到鱼米之乡的嘉兴地区农村画壁画。李老师极其认真,每晚必和大家围聚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议定题材,画好小稿,次日一早寻好大墙,粉刷白净后就爬上高梯,打稿、勾线、填彩,一幅幅严谨精致的大壁画不断出现在烈日映照下的大墙上,吸引并受到众多乡亲的翘首观赏和连声夸赞。一个多月后,暑假结束返校开学,全校召开竞赛评比大会,结果是油画系放了“大卫星”,得了第一名。他们所绘壁画数量令人望尘莫及,只好自叹不如。可是我们心中不免疑惑:即使每天不食不眠,挑灯夜战苦干,也画不出这么多啊!第二年我们下乡时正好到了他们去过的地方,谜底终于揭开,只见到处是豆腐干大小的看图识字图解,不禁令人失笑,惊愕之余犹觉怪异。李老师听说后也只是耸一下肩膀,淡然一笑地说:“做人还是诚实的好!”如今想来,浮夸虚假之风和诚信缺实之病早已有之了。 六十年代初正值三年困难时期,那年冬天,李老师带领我班同学下乡,到舟山群岛的白泉公社劳动。当时年轻的同学们个个饥肠辘辘,整天锄地劳动,却只能以番薯藤和番薯叶掺入稀饭果腹,有时也得到老乡们的关照,馈赠几颗从地里刨起来的番薯。大家觉得这是天下最佳的美食了。可是处于饥饿状态下的消化技能竟然好得惊人,尤其是在寒冬深[SITESERVER_PAGE] 夜,总是腹中咕咕难以入睡,深切体会到饥寒交迫的难耐之苦。李老师也觉又饿又冷,有时会忍不住要我和他一齐起身去村口小店里喝几口杨梅烧酒,借以暖身。李老师知我不会喝酒,就让我吃几颗杨梅,我知道酒精已全渗入杨梅中了,不敢吃,也就勉强喝了几小口酒,以增加点热量。虽然生活如此艰苦,可是白天在劳动之余的写生时间,李老师总是精神抖擞,笔不离手地速写不停,还不时对着在我们看来极其平常的一草一木发出由衷的赞叹,要我们潜心细致地体验大自然的美丽与奇妙,以酝酿和激发同学们的创作热情。这种发自肺腑的真挚诚恳、深沉炽烈的情怀,充分体现出李老师作为真正艺术家的虔诚心地,令同学们感佩不已。 正在文革期间的1972年,为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0周年,全国举办征文活动,和其他省市一样,浙江省也抽调部分美术创作人员到杭州,集中时间创作一批美术作品,并选送北京参加全国展览。我也应召来杭,被指定创作鲁迅题材,安排在当时称为毛泽东思想万岁展览馆(杭州人称红太阳展览馆,现为浙江展览馆)里,和美院的一些创作人员分在一个创作组,李震坚老师也在其中。这使我感到非常欣慰:和李老师时常在一起,可以观看他作画,学到很多东西,这实是个难得的机会。李老师此前曾到海岛体验过渔区生活,所以确定画渔民题材。他已经勾画了很多草图,表现一位饱经风霜憨厚朴实的老渔民,正在手把手地指导一位健壮的年轻渔民,如何在狂风巨浪的航行中掌稳船舵,题目为《在风浪里成长》。李老师非常谦逊诚恳地征求我和大家的意见,大家都觉得这一内容很有意义,构思和构图都很有表现力,人物形象朴实亲切,只盼李老师早日画成。李老师一如往常那样干劲十足,每天都很早来,画得很迟才回去,他那认真勤奋的创作态度,令大家异常钦佩。待到他将画稿放大后,我应他的要求充当模特儿,按照画稿中青年渔民的动态摆好姿势动作,穿上李老师从道具室借来的长统雨靴,使之更有光泽,以增强质感。当时的一情一景至今尚历历在目。后来李老师又反复画了不少人物和局部水墨试笔习作,直到他感到心中有数了,才画正稿。不久,尺幅颇大的正稿完成,画面气势感人,笔墨浑厚苍劲,极具李老师的艺术特色,大家都为之高兴。有一天,我刚从外面进入展览馆大厅,看到有位穿军装的干部正在和李老师谈话,边上围着几个人,感到气氛有点严肃紧张,便不由自主地在一旁停下脚步,原来这位干部是当时进驻美院的军代表,还是“第一把手”,这天是来视察美院老师的创作情况。当他听完李老师讲解他这幅作品的创作意图后,竟语带训斥地批评李老师画的渔民与大海风浪搏斗的情况,只是表现了人与大自然之间的斗争,而当前我们的革命美术作品应该表现人与人之间的阶级斗争,所以这幅作品是偏离“革命大方向”的云云。我们在旁听着的人都感到惊愕。这位“一把手”又转身问另一位老师对此如何看法?那位老师颇觉为难,只得说他可能也会象李老师那样去画的。李老师当时震惊而无奈的神情,令人至今难忘。事后李老师摇着头感叹万分地说:“这叫我怎么画下去呢?”是啊!如果李老师今天还健在,在宽松优裕的创作环境里,他肯定能舒畅地作画,画出更多更杰出的作品来。 李老师离开我们虽然已有10多年了,但是他的精神长存在他的不朽艺术之中,就象他家乡浙江省缙云仙都那条清流好溪,永不停息地淙淙畅流,注入瓯江,汇入东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