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0年了。但是岁月的流逝,丝毫没有割断和冲淡我们对父亲的崇敬和缅怀之情,在他的子女和后辈的记忆中,他的形象显得越来越清晰和高大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父亲是个极普通的人。他一生清贫而坎坷,但是他从不怨天尤人,也从无非分之想。我们家有许多年全靠父亲刻印、鬻字和卖画养家糊口,甚至设旧书铺以度生计,生活再艰苦,父亲也从没有间断读书、写字和吟诗作画,每天粗茶淡饭,乐在其中。他久处陋巷,寂寞楼居,终成大匠。沈祖安先生说:“余任天先生自己就是一座金矿。使很多人羡慕又妒忌,但是爱虚名的人都比较浮躁,又比较怠惰,想开凿又怕辛苦。可见要真学余任天也很难。”程十发先生说:“余任天要不勤劳,能成为大家吗?”寿崇德先生说:“杭州这个地方,要站住脚也不容易。当年余先生从浙东山区背了画箱闯杭州,无亲无靠,若非勤劳,哪有今天。”沙孟海在自撰传记中提到“余任天之治学精神”,并且把他与一批老先生列为自己一生治学受教的良师益友。沙老还为家父写挽联诗:“卌年论交道,四绝压群伦”。并解释道:“这就是天道酬勤!” 在我们儿女的印象里,是家父的一生勤劳,才支撑了这份穷家,养活了一家老小。父亲对我们淳淳教诲就是:“人活着,就要勤快,不能偷懒!”这成了我们子女一生奋斗的座右铭,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脑海里。 当然,对父亲更进一步的了解和理解,还是在他故世多年后浙江美术界乃至文化界对他的评价:“耐寂寞,甘淡泊,守清贫,忘荣辱”.这是体现余任天先生一生艺术历程真实写照的十二字真言。现在再重读父亲那首著名的绝句就感慨更深了: 一艺功成岂偶然,人工天分两相连; 还须滋养源头水,寂寞楼居四十年。 做任何事情,重在务实,贵在虔诚,父亲毕生从事诗书画印艺术的创作和探索,许多同行和前辈对他治学和求艺的精神有许多评说,当然褒扬的话很多,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两个字:虔诚。 有人说,艺术家对艺术的求索,如同宗教徒对他信仰的宗教那样的虔诚,甚至还要虔诚。我从自己近半个多世纪的观察和体会,父亲对艺术的探求,有一种殉道者的精神。尤其是50年前到30年前间,我家经常在贫困中度过,有时吃了上顿无下顿。父母在尽可能不让孩子们挨饿,而自己却忍饥受寒而不动声色。有时父亲为驱饥寒,先把双手搓热了,用嘴呵口热气,在窗下画株梅花傲霜雪,意犹未尽,再写幅[SITESERVER_PAGE] 七言诗的隶书,兴致好了,精神来了,浑身也热了。这时候,我母亲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父亲喝了,更觉得精神焕发。父亲经常是在这种半饥半饱的状态下振作精神,调整心态,继续从事新的艺术探索,向新的艺术高峰攀登。 “蓬蓬云气出,吃没观音峰,唯余眼前地,一我一株松!”这首诗既写出了我父亲在贫困中挣扎的境况,更写出了他在艰辛中坚持不懈地从事艺术的探索和创造。他的厚积薄发和卓然成家,就凭这两个字:虔诚。他在早年初学治印时,从汉碑、汉砖中充实和丰富汉印的内涵,就是在贫困中一往无前地求索的。他开始练书法时,从众多前人碑帖和石刻中融会贯通和触类旁通的。他在60多年的绘画生涯中,在努力临摹前人作品的同时,靠对山川风物的观察中法自然和师造化的,他无线买画本,就尽量凭眼睛和双手观摩。 我父亲在1963年后双目失明,此后有一颗闲章:《天庐病目》。后来陆维钊先生到我家来过两次,回去后就对他的弟子们说:“穷办法,也是极办法,也是好办法。余任天先生在饥寒交迫中省下钱来鉴赏名人字画,当然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但是你们知道余先生最难能可贵的地方是什么?是他靠平时争取将看到的好东西——包括好作品和自然界的好境界,都留在他一双眼睛里。” 我父亲65岁生日那天,我陪着父母,还有他的好友沈祖安先生悄悄来到六和塔下的钱塘江边,在一家小饭馆小叙,当时父亲已经双目半盲了。沈祖安先生对父亲说:“余先生,你虽然双目半盲,但是你半生的观察和锻炼,炼出了火眼金睛,你不仅成为一位海内具有权威性的书画鉴赏家,也成为独树一帜又有独到见解的书画家。所以,表面上你是双目半盲,‘天庐病目’是‘天伤余’,其实,你的火眼金睛是从半辈子书画生涯中炼出了‘火眼金睛’!” 父亲摇手说:“空对!”(诸暨话“瞎扯”的意思)。但是他那一双从实践中锻炼出来的能洞察真伪的眼睛是有口皆碑的。父亲在生活实践和艺术历程中练就的那一双明目,不仅鉴赏字画的真伪,也能洞察人生的虚实真假,包括对人的观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