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1935年2月,从记事起,就被父母抱着、背着或牵着逃难,这次山下王,下次董家桥,农村里的几户亲戚家几乎全住遍了。到了1940年的1月份,听大人们说,日本鬼子就要打到萧山来了,风声越来越紧,大家都在做各种准备。 日本军占领了萧山县城 这一天,母亲将我们的换洗衣服打成一个大包,又将400块银圆塞了进去,然后将包袱放在桌子上,父亲则到外面去雇小船了。左等右等,父亲一直没有回来。到了中午边,邻居阿仕伯急匆匆地跑来对母亲说:“快走吧,鬼子就要进城了!”母亲急忙抱起妹妹,阿仕伯就牵着我的手,我们快步朝他家走去。这是大人们事先商量好的,万一日寇进城,而我们来不及逃,就先躲到他家,因他家是平房,不引人注目,且有一处阁楼,可以藏人。我们到他家后,见梯子已架好,我们就爬了上去。待我们进阁楼后,阿仕伯撤去梯子,放下阁楼的门板,这样,只要里面不发出声音,外面就不知道阁楼里有人了。阁楼里堆着柴草,且漆黑一片,小妹不停地哭,母亲只得将奶头塞到她嘴里。 不久,外面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到傍晚边,枪声停了,阿仕伯搬来梯子,打开阁楼的门,说是鬼子已经进城,让我们回家去。见前门已被鬼子打坏,我们从后门回到家,包袱里的银圆被拿走了,天井里生着好几个火堆,藤椅、茶几之类全被烧成了炭,鸡毛、鸡头和鸡爪扔了一地,鬼子将笼里的十几只鸡全烤着吃了。过了一会儿,父亲被邻居搀扶着回家来了。原来父亲在河边没雇上小船,却遇见了鬼子。鬼子翻了父亲的衣领,幸亏他里面穿的是对襟布衫(要是穿衬衫,就是在政府里做事的了),鬼子只在他身上捅了两刀,然后将他扔进了河里(幸亏穿着皮背心,没有见血)。河水不深,父亲就一直躲在岸边的芦苇丛中,直到鬼子离开后被邻居救起。为此,父亲大病一场。病刚痊愈,一天,来了两名荷枪实弹的鬼子,将父亲抓走,关进了政治保卫局,没进行审判,也不知犯了什么罪,却一直关到抗战胜利萧山光复才被释放回家。没有了父亲的薪水收入,一家人的生活来源全靠母亲替人做针线活维持。因收入有限,那几年我们几乎没吃过珍珠白米饭,每天都是喝玉米糊,再加上番薯、南瓜之类可以充饥的食物。 到了第二年,我虚龄7岁,母亲便送我去附近的一所私立初级小学读书。从我家到学校只不过几百米路程,但要经过一座天桥。所谓的天桥,其实就是鬼子炮楼上的一个瞭望哨。萧山有一条护城河,从东到西贯穿全城,在河的两边,分别为上街和下街。上街店铺林立,是商业区,下街则多为居民住宅区和单位所在地。日寇进城后,在下街的河边修了一座高高的炮楼,炮楼顶端有一条“手臂”,一直向上街伸过来,最后成为一座桥,我们称之为“天桥”。每天,鬼子端着枪在高高的天桥上来回走动,他们的帽耳在风中飘动。我们经过天桥时需十分小心,戴帽的必须将帽子脱下,撑伞的要将伞收起,即使下着瓢泼大雨,也不能例外,这是因为:一则便于“皇军”从天桥上对下面的老百姓进行检查;二则表示我们老百姓对“皇军”的尊敬。如果有谁胆敢戴帽或撑伞经过天桥,那么,“皇军”的子弹就会从天桥上射过来,此人便小命不保了。所以我每次路过天桥总是胆战心惊,因为有不少从农村进城来的人,因不知道这个规定,已在天桥边被打死了,我的奶爸就是其中的一个。那天他拎着一篮蚕豆,从董家桥来看望我们,头戴一顶毡帽,过天桥时没有脱下,立马一颗子弹飞来,既打掉了他的毡帽,也结束了他的性命。 要说天桥的罪恶,远不只此。当时日寇只占领了萧山县城,农村里还有我们的游击队。为防止游击队进城,鬼子经常戒严,而一旦戒严,天桥就会将全城进行封锁,住在东门的人不能去西门,自然,住在西门的人也不能来东门。那年秋天,我6岁的弟弟患痢疾,这不是大病,只要看西医,可药到病除。但那几天正遇上鬼子戒严,我们住在东门的人,不能到西门去,而西医当时都在西门。没奈何,母亲只得请中医来看了。可服了中药,总不见效,弟弟一天要拉十几次,最后没有大便了,就拉鼻涕样的东西,身体也越来越虚弱。眼看病情危急,母亲不顾一切,抱起弟弟直奔西门。可在过天桥时,鬼子用枪将母亲拦住了,说是戒严,不让过。母亲说明情况,并再三恳求,鬼子就是不允许。没法,母亲只得怏怏地将弟弟抱回家。第二天,弟弟死了,临死前,他对我说:“阿姐,明年我要跟你去读书了,读书真好。”弟弟的死,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在给弟弟下葬的时候,母亲对我说:“记住,长大了要保卫国家,永远不要做亡国奴!”母亲的教诲,我铭记于心,在我刚满15岁的时候就参了军,还差点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呢。 在小庙里读初中 1947年,我虚龄13岁,考入萧山县立初级中学,成为一名初中生。我家住在东门外,而学校位于西门方向的城隍庙,从家里到学校要走1公里多路,所以我每天都是5点刚过就起床,吃一碗油炒饭,拎上书包便去学校。 1949年5月的一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拎着书包走出家门,经过东门直街,店铺依然还没有开门,可与平日不同的是,紧闭的店门口,整齐地坐着一列穿黄军装的士兵,他们个个怀抱长枪,双目微闭,好像是睡着了。到学校后,听老师说,这些睡在大街上的士兵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他们昨夜进城了,为了不骚扰百姓,就睡在了大街上。原来我的家乡萧山解放了,我们可没有听到攻城的枪炮声。 刚解放那会儿,我的初中生活没有什么大改变,就是公民课改成了政治课,老师不再给我们讲公民的义务和权利,而是说一些三座大山、三大敌人、四个朋友之类的新名词;音乐老师也不再教唱《渔光曲》了,而是让我们一边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一边上街扭秧歌。我们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上几天。有一天,我们坐在大殿里听校长作报告,突然天空响起了隆隆的飞机声,没等我们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炸弹就扔了下来,紧接着是一阵“突突突”的机枪扫射声。我们吓得不知往哪里躲,有的钻到讲台底下,有的把凳子顶在头上,我则藏在门背后,为了求生,大家不顾丑态百出。事后得知,这是国民党的飞机来轰炸,因当时舟山等地还没解放,飞机是从那儿过来的。因为隔三岔五的轰炸,学校无法正常上课了,于是校方通知我们,白天待在家里自学当天的课程,晚上再到校上课,听老师讲解疑难问题。于是,吃罢晚饭,我们便提着灯笼去学校。谁知晚上刚上了两天课,发电厂就被炸了,没了电,课又上不成了,无奈学校又决定把课堂搬到附近农村的庵堂庙宇,估计那儿不会有飞机要轰炸的目标。课桌椅是搬不去的,能去的只有背了书包的学生和带了讲稿的老师。小庵小庙里既没有黑板,也没有实验室,所以凡要板书和做实验的数理化是无法在那里上课的,老师给我们讲的只有语文、历史和政治。 我们最先去的是萝卜桥庙,那地方离萧山县城较近,且靠近东门,我只要沿着环城路走,然后跨过护城河上的一座桥,再走一段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总共也就三四里地,便可到达那座小庙。即使这样,我也得起个大早,因老师通知我们要带中饭,我得将昨天的冷饭冷菜热了以后盛进搪瓷碗里,外面用热毛巾包好,再将它放进蒲包(当年没有保温瓶,盛饭用的都是蒲包)。萝卜桥庙,真是个小庙,就一间房,一座菩萨,我们一个班30多人,席地而坐,听老师给我们讲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课讲到一半,我们正听得入神,突然天空响起了隆隆的飞机声,好像它就在我们头顶,大家都吓坏了,拼命往菩萨的身后躲,希望他能保佑我们。还好,那天飞机没有在附近扔炸弹,我们总算逃过了一劫。 因萝卜桥庙就在县城附近,所以也不安全,于是,学校又决定让我们去城西南萧然山东南麓的魁星阁。魁星阁离我家有好几里地,所以我得4点多钟就起床,拎了书包和中饭赶到那里上课。 有一天,语文老师给我们讲韩愈的《祭十二郎文》,飞机又来了。因为有了前次的经验教训,我们知道敌机扔炸弹也要看目标,计成本,它不会来轰炸没有战备设施的偏僻乡村,所以老师继续讲,我们学生继续听。就这样,有近10个月时间,我的初中课程是在农村的小庙小庵中伴着隆隆的飞机声学完的,而且读的全是古文,这为我日后的写作打下了功底。 国民党的飞机经常来轰炸,我们的学习生活极不安定。到了1950年春天,正好解放军有多支部队在萧山招兵,同学们就商量着去参军,解放舟山,把反动派赶出大陆,省得他们天天来轰炸。于是,有的考军政大学,有的去了省军区,而我因酷爱写作,就报考了二十三军教导大队的文艺工作训练队,1950年3月3日,我结束了初中生活,穿上军装,成了一名光荣的文艺战士。 “五七”干校里的趣事 20世纪60年代,我们100多名被称为“五七”战士的下放干部来到建德,大多以班为单位集体住在走马楼里。走马楼位于富春江畔的江南村,是一座呈回字形的二层楼房,一楼的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朝南是大门,面对富春江;东西两边也各有门,成了行人的通道。二楼全是用木板隔成的房间,围着天井,有一圈走廊,而每个房间的门都朝着走廊。听说该楼的主人是做木材生意的,当年赚了很多钱,所以这座走马楼建得很有气派,光是房梁上的一幅幅雕花,三位木工师傅竟花了一年的时间。而今因富春江建造水电站,水位提高,主人已移民去了江西,留下这座空房,成了当时的“五七”干校和后来的工农“五七”学校的宿舍。 我们白天参加劳动,晚上大伙儿集中在走马楼,不开批斗会的日子,就学唱革命样板戏。“五七”干校人才济济,教师是现成的。那天教唱《红灯记》中李铁梅的一段唱词,其中有一句“一颗红心似火焰”,大家唱走了调。反复教了几遍之后,大伙仍然唱走了调。老师急了,就说:“休息一会,你们自己先练练吧!”话音刚落,大家就此起彼伏地唱了起来。其中有一位从银行下放来的干部,他沿着走马楼,一边走,一边唱,唱得最响,也最不入调,惹得大伙儿捧腹大笑,我都笑得流眼泪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地一本正经地唱,真是乐死人了。 还有我们班的一位女战士,她有一套理发的手艺,这次来干校,把理发工具也带上了。江南村根本没有理发店,所以闲暇的时光,来请这位女“五七”战士理发的人很多,可谓生意兴隆。这位女战士爱说笑话,她对每一个受理的头都要评价一番。有位干部的头长得大而圆,她便说这是个官头,命中注定会做官,接着便有一番对做官的评论。有一位农业干部的头长得上大下小,她就说这是个秀才头,有这脑袋的人,如何聪明、如何了得等等,说得人心里热乎乎的。她从不说人的不是,倒是我这个旁观者常常是不看对象、不知轻重地乱开玩笑,在一边说些不中听的话。我说班长的头是个狗头,应该砸烂,又说副班长的头是个猴头,他的脑应供我们食用……幸好班长和副班长都知道我这人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所以总是一笑了之,从不与我计较。 工农“五七”学校虽也采用连队编制,但它毕竟是一所学校,所以不设班,而将原先的班级称为排,而一个排有50多人。我们教师也不像“五七”战士那样按班集体住宿,而是每人在走马楼里有一个房间,所以大家都有长期打算,而不像“五七”战士那样经常盼着上面来电话将自己调回去。正因为这样,走马楼里就有了一些别的地方不太可能发生的故事。不讲别的,就说我的左邻右舍吧,他俩原先都是严州师范的老师,而今师范停办,调来工农“五七”学校师范连任教。我右边住的是一位数学老师,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的屋檐下插着一根皮管,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笑着对我说,这是个防漏装置。我听不明白,他就领我进屋,实地观察了一番。原来,一个下雨天,他所住房间的屋顶漏水了,在江南村又找不到替屋子补漏的师傅,所以他只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他找来一块尼龙布,对着漏雨的地方,四周用图钉将它钉在椽子上,这样,雨水就都滴到尼龙布里去了。可是尼龙布装不了太多的水,于是他又用一根皮管将水输送到外面,真是聪明。这样的事,不是处身于这个特殊环境的人,恐怕是不会去动这个脑筋的。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大概是十一二月份吧,那段时间,晚上经常能听到“笃洛洛”的声音,第二天起床,偶尔还会发现地板上有栗子。起先我没注意,时间长了,我觉得可能是老鼠在作怪。可是栗子是从哪儿来的呢?后经了解,原来是住在我左边的一位体育老师,他是杭州人,买了栗子想孝敬母亲,结果被老鼠搬到洞里去了,一路上还落下一些在我的房里。说起这老鼠,真是可恨,那年夏天,我难得省下3块多钱,做了一件府绸衬衫,没穿几天,就被老鼠咬破了,原来是我的衣袋里装了一把南瓜子,舍不得一下吃光,结果夜里被老鼠发现了,它们不但吃光了我的瓜子,连衣服也被咬破了,真是可恶。 作者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