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南阳镇龙虎村的一个小山坡上,大门面对的就是潮起潮落、喜怒无常的钱塘江。大潮奔涌而至时,“轰,轰……”的咆哮声都能听得到。 俗话说,在山吃山,在水吃水。我家祖祖辈辈靠在钱塘江里以捉鱼为生,我父亲是个捉鱼高手。在我刚懂事的时候,母亲就给我讲,父亲为了使家里的日子能过得好些,就在钱塘江里捉鱼。捉来的鱼,除自家吃外,还挑到附近的小集镇上去卖掉,换回些油盐酱醋、龙头细布。在钱塘江里捉鱼,每年都会出事。只要父亲出去捉鱼,母亲总是心神不安。到了中饭边,母亲一只手扶在门框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伸向江边的小路,盼着父亲的身影出现。要是太阳过西了还不见父亲回来,母亲就会焦急起来,走到江边去张望,眼睛里滚动着泪水。我12岁那年,踏上了父亲的小船,跟随父亲下江捉鱼。在学会划船以后,成了父亲的帮手。我划船,父亲撒网。潮水什么时候到,我们是掌握得很准确的。在潮水到来之前,父亲就催我把船划向岸边,然后我们将船抬上岸。我们这样撒网捕鱼,危险性不大,但所捕的鱼也不多。 在钱塘江里要想多捉鱼,只有抢潮头鱼,但非常危险。我父亲宁愿少捉鱼,也不会去抢潮头鱼。看到抢潮头鱼的人脸露喜气,挑着大筐大筐的鱼回来,父亲便会对我们说:“勿要眼热(眼红),多捉几条鱼又怎么样呢?”其实,父亲不是不想多捉鱼,为的是给我们做出样子,不要去干那个收获丰厚,但充满风险的行当。 父亲不让我去抢潮头鱼,是有道理的,因为抢潮头鱼确确实实是非常危险。我家隔壁的高宜昌大伯给我讲过他20岁那年抢潮头鱼的危险情景,让我听得胆颤心惊。高大伯说:“那是1946年农历九月十七这天,我们4个人吃好中饭就出发去抢潮头鱼,直往白虎山北面沙滩上跑去,没有跑出多远,潮水就到了。潮头上江鳗特别多,横窜直彪,纵上纵落,我正要落手去抢鳗时,看到同去的项月泉两次纵进潮里抢鳗不成,潮水已没到他的脖子,要想跳出潮头已经来不及了,当即被潮头攻倒,连翻两个跟斗,被凶猛的潮水卷走。我再张望同去的另外两个人时,那两个人也没有了踪影。就这样10来秒钟时间,我们一起去抢潮头鱼的4个人,有3个丧掉了性命,只有我连滚带跑,逃过一劫。”与我同村的陈毛银也讲起过一个抢潮头鱼的惊险场面:1960年农历九月初二这天,他们一共有10多个人去抢潮头鱼,年纪大些的人都脱光了衣裤,有个叫李大成的小伙子,那年24岁,怕难为情而没有脱光,结果在纵进潮头抢鱼时被潮头攻倒,因身上穿有衣服在逃跑时造成动作不迅捷,而被碰头潮盖没丧生。 潮头鱼一年四季可以抢,也就是说有潮就有鱼。潮水是天体引力形成的,跟月亮有关。一般是每个月的农历上半月初一至初七,下半月的十四至廿一潮水较大,这段时间是抢潮头鱼的最佳时机。但一年之中抢潮头鱼的最好时间还是在中秋节前后几天,因为那时月亮离地球最近,引力最强,潮水最大,潮头鱼也就最多。每个季节的潮头鱼的品种是不同的,春季主要是鲢鱼、胖头鱼、鲈鱼,夏季主要是鲻鱼、刀鱼,秋季和冬季主要是江鳗、鲻鱼、鲈鱼、蟹。 看到村上的人一大桶、一大篮的潮头鱼抢来,我的心里痒痒的。终于,我无法抵挡得住那巨大的诱惑。1966年下半年,我也加入了抢潮头鱼的行列。那时围垦还没有大规模搞,抢潮头鱼都是在青龙山、白虎山北面的沙滩上,就是现在的河庄镇新围片一带。当时钱塘江的深江在北面,沙滩在南边,潮水未来到之前,我们南面的大片大片沙滩,都是抢潮头鱼的好地方,许多海宁方向的人也都到这里来抢。这年农历九月初的一天,我们有六七个人一起去抢潮头鱼,我年纪最小,又是第一次去抢,心里慌兮兮的,很紧张、恐惧。 好在同去的人中有几个是抢潮头鱼的高手,他们教我不要太贪心,鱼抢到手后一定要跑得快。大潮铺天盖地而至,我两只眼睛盯着在潮头上窜跳的鱼,一兜就拼命地跑。第一次抢潮头鱼,抢了10多斤,收获真不小,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想想抢潮头鱼没有像人们说的那么可怕。就这样,我一次又一次地跟着大家去抢潮头鱼……。 第二年(即1967年)的一次抢潮头鱼,我险些闯大祸。那次我们一起去的有4个人,在现在的四工段的位置上抢。这个地方是一块中沙,由于潮水的变化,南边青龙山、白虎山处变成了低沙滩,整个地形是南低中高。这种地形容易被潮水包围,是很危险的。我的同伴比我老成,看到潮水从侧面卷来,喊我快跑,但我看到鱼特别多,舍不得,还在潮头上抢。刚把鱼抢到手,一看形势非常危险,就拼命地逃,潮水就在屁股后头翻滚着、咆哮着,我足足跑了20分钟,才跑出危险的地段。当我上岸时,跑得满口腥味,上气不接下气,人也瘫倒了。 这次抢潮头鱼遇险后,我就开始修炼氽潮,即在抢潮头鱼遇险时如何脱险逃生。所谓氽潮,就是万一被潮水卷入,来不及逃生,就坐在潮中顺其推进,把潮兜柄垫入屁股下当舵,乘机冲出潮头。氽潮是很有讲究的,人坐在潮中时方向不能偏,要是偏了就会被潮冲倒翻筋斗。如果方向稍偏,还能纠正,只要用潮兜柄把好舵或用手划就可。坐潮的姿势要两只脚朝上,头适当后仰,形状象“V”字形,这样顺潮而氽,靠潮水的推动力就能氽到潮口。此时两只脚要把握好,右脚后跟一搭泥,左脚迅速跨出一大步,右脚再飞快地一大步,就冲出潮头了。氽潮既是逃生自救的本领,也是抢潮头鱼的一个重要技术。现在好多人都说“弄潮儿”什么的,我想这就是弄潮。 自萧山第一期大围垦后(新围3.6万亩)。钱塘江起了很大变化,我们南面的沙滩都围成了土地,沙滩只剩下头蓬外面的了,但那里抢潮头鱼的环境没有原来青龙山、白虎山那里的好。钱塘江北面的深江渐渐南移,使那边的深江变成了浅滩,也成了抢潮头鱼的好地方,所以我们就到对面下沙、乔司一带的钱塘江浅滩上去抢潮头鱼。到下沙、乔司那边去抢潮头鱼,就必备小船,抢的形式也从以前的各管各到合伙合作进行。小船的作用一是把我们从江南载到江北,二是安全性较大些。这小船有7公尺半长,远看像一把梭子,两头尖,中间大,能载400公斤东西。我们4人组成一伙,在潮水到来之前渡到江北沙滩上。在潮水到来时,1个人拖船,3个人抢鱼。拖船的人力气要大,眼睛要好,当看到有人抢到了鱼,就迅速把船拖过去,当看到有人已经在氽潮了,就要很快地去救那个氽潮的人。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海宁和余杭交界处的钱塘江沙滩上抢潮头鱼,共有30来个人,六七只船,大多是萧山人,是益农马安、头蓬小泗埠、五七农场等地方的。潮水快到时,我第一个跑上去,有几个好手也紧紧跟上,这时我看到潮头上有一条大鱼在发威,我想等它滚出来时再动手,但距我4米多远的一个马安人也看到了这条大鱼,飞速过来。我怕被他抢走这条大鱼,就一纵身跳进翻滚的潮头,用潮兜连套两次终于给我抢到。那个马安人在我套住大鱼时,也到了我的身旁,这时,潮水已经将我围住,要想跳出潮头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我就凭着多年的经验冷静地进行氽潮。我们管拖船的人看到我处于危险境地,就立即把船拖过来,把我连人带鱼拉入船里。这条胖头鱼有40多斤重,我如果不会氽潮,是根本抢不到它的。还有一次,我们到莫马江外滩的葛垅头(剪刀潮的潮口中)去抢潮头鱼,我看到离我10多米远处有人被潮水冲倒,在滚滚的浪潮中连翻了两个筋斗,那人在翻滚中喊救命,我飞跑过去一看是我们村12组的曹天恩,我跳进潮水把他救起,这时我们的船也飞快过来了,把他拖进了船,这时他耳朵、鼻子里都灌满了泥沙,眼睛被泥浆粘糊着无法睁开,嘴巴吐出来的也是满口泥沙,满身被泥浆弄得面目全非。潮水中的泥沙占40%左右,相等于1公斤潮水中有0.4公斤左右泥沙,滚滚的钱江潮实质上都是泥浆。所以,我们每次抢潮头鱼后,人像个泥萝卜,都要到内河里去洗澡,把浑身上下的泥沙冲洗干净。 抢潮头鱼真是苦中有乐,1975年农历十月初三这一天,是我一生中抢到江鳗、胖头鱼最多的一次,我们4个人共抢到江鳗90多斤、鱼200多斤。江鳗如果卖在当地市场只能卖2元多一斤,但是卖到慈溪可有4.5元左右一斤。为了多卖钱,我与高阿松俩人各带40斤左右的江鳗,用自行车骑到衙前,再乘汽车到慈溪,第二天一早到市场上去卖。卖得好俏啊,不多时间就一下子卖光了。慈溪人把江鳗当作海人参,认为吃江鳗是非常补身体的。凡是妇女做产、家中有人生病,不管家境怎样,一定要吃上一条江鳗补身子,那次各得收入近200元。我们真高兴呀,如果在田里做农活一年也得不到这么多钱。但是抢潮头鱼有时真苦,那是1980年冬季,我们去乔司外侧沙滩上抢鲻鱼,天下着雪,西北风呼啸着,开始我们都穿着棉袄,到潮水快到来之际,我们就都脱去了衣裤,就奔波在潮头中,真是冷得浑身发抖,牙齿冻得格格响,雪粒打在大腿、背脊上如针刺的疼痛,可我们就是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与潮共舞,寻觅着潮头上窜彪着的鱼。 潮头鱼也不光是白天可抢,夜里也可抢,但夜里去抢要用火把。火把是用一米长一根小竹杆,第一个竹节凿通,其他竹节不能通,在通的竹节中灌上煤油,在竹节口用粗毛纸塞紧,一般能点个半个小时。如要点得时间长一些,毛竹就要粗一点,或者凿通二节,这样煤油可灌得多一点,时间就可点长一些。这火把就是去抢夜潮时带去,一到潮水快要到时,就马上点亮,往潮头奔去,这时左手撑起火把,右手握着潮兜(抢潮头鱼用的工具,网上装一根竹柄),看到鱼就兜。用火把主要在每年农历的九十月份,此时是抢江鳗的最好时间,因为一到西北风起,在钱塘江上游淡水中长大成熟的鳗、蟹身上就发痒了,就都要往外逃,它们都要到东海去繁衍,如鳗要到40米以下深的台湾海峡去孵化,鳗苗出来后,第二年1至5月在海面上飘浮,随着潮水的推动,又慢慢地被推到钱塘江的上游来生长,鳗鱼是咸水繁衍,淡水长大,所以它都要到钱塘江上游来生长,隔年江鳗生长成熟,到下半年西北风起时它就要逃出去。这时,抢江鳗是日夜抢两潮。有时去抢夜潮,由于潮头中杂柴、垃圾较多,即使鱼、鳗很多,也难以下手,我们就备上叫做鱼鹰的工具,鱼鹰是用40至50厘米长的一根木头,毛刀柄那样粗,在木头的一端钉上一只大的铁钉,看到夹杂在垃圾堆中的鱼、鳗时,就用这一工具去斩,一斩住马上把鱼鹰头朝上,迅速放入潮兜中。到了农历九十月间的初三、四和十七、十八日,我们几乎是整夜不睡,潮前大家一起聊聊,分析分析潮势,潮快到时出门,这样抢一次夜潮头鱼前后总要三个小时左右。 三百六十行里,不知抢潮头鱼算不算一行。如果能算得上是一行,那么我说三百六十行中,抢潮头鱼这个行当是最苦、最险、最不雅观的。说它苦,在寒风剌骨,大雪纷飞的隆冬,抢潮头鱼的还拿着潮兜在与浪潮赛跑;说它险,那潮头少说也有三四米高,大的超过十来米,比三层楼屋还高,时速每秒达五六米,劈头盖脸过来,抢潮头鱼的人随时有被卷进丧生的可能,我们龙虎村历年来就有10来个人在抢潮头鱼时被潮水冲走;说它最不雅观,在抢潮头鱼时,为减少阻力、摩擦,也为了能逃生,全身都脱得光光的,还有哪个行业是这般模样的? 现在,钱塘江江面越来越窄,沙滩也没有了,抢潮头鱼也没有地方可抢了,我那与潮为伴,与潮共舞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但是,一辈子在钱塘江边生活的我,还在钱塘江里续写我的捉鱼人生,每当潮水未来时或潮水过后,我就划着船,在钱塘江里放下尼龙网捉鱼、捞鳗苗。现在的船也大了,有10米多长,2米多宽,船上有床铺、锅灶,我们如果去海宁、海盐那边的钱塘江上去捕捞,有时是十天、半个月不回家,都在船上过日子。现在鳗苗价格好,每条卖到8.5元左右。2004年正月廿七这天,我捕捞了306条鳗苗,卖了2700元钱。3个多月时间里,光捞鳗苗就赚了3万多元。回想1966年第一次抢潮头鱼时,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现在我已年逾花甲,是钱塘江里捉鱼、捞鳗苗的老大了。再过年把,我要歇下来了,在家里享享清福,给晚辈们讲讲抢潮头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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