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浙江大学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所组织编撰的《孙敏强教授荣休纪念集》,浙江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浙江大学中文系是全省中文学科的标杆,在全国也具有较大的影响力,为国家培养出了一大批具有教养和深厚学养的人才。本文以一位普通中文系教授给学生上“古代文学”课,并自费赴海宁看潮的回忆,反映了浙大中文系不拘一格的“古代文学”教学。“古代文学教学”是“文学教学”的一部分,除了“知识的”教学外,更应该有“情志”的内容、“审美”的内容,甚至可以提供人生的思考。孙老师的这堂课,就其本人来说可能是其教学生涯中的“某一经历”,但与文中“学生”交流得知,这“某一次”是他们记忆中铭刻的、难以忘怀的一次,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不失为最美妙的古代文学课。与孙老师联系后,得知本文未有大范围的传播,征得其同意,发在本公众号上。 2002年暑假前“古代文学”课的最后一节,是讲《水经注》,结束之前,我跟同学们说:这是古今中外著述中一部非常特殊的著作,因其以注文而为名著,因为注文之中,满含作者对山川大地、一方方水土的至爱深情,与对自然人文、历史传说的好奇探究,忠实记载和科学理性。在中外文明史上,每一条伟大的河流都孕育了伟大的文明,我们如数家珍地列举的那些永恒的旋律、不朽的画面,和永载史册的文学篇章,都与那些伟大的河流联系在一起。我讲到钱塘江,我们现在正游学于钱塘江畔,钱塘江,是我们的母亲河。她不是最宽的江,也不是最长的河,然而,她肯定是世界上最浪漫的河流,最激情澎湃的大江。请大家暑假回去,在钱塘江边采风,访询父老乡亲,写写钱塘江吧,如果内容可观,我会掏钱和负责为同学们联系出这本书,书名就叫《钱塘江告诉我们》。我还拟了题为《钱塘江——我们的母亲河》的序言。 虽然因为同学们都很忙,采风之事未果,文章也只寥寥数篇。但我们还是做成了一件事情。那年我“重操旧业”,用高考阅卷报酬做活动经费,与同学们一起赴海宁,我要和大家一起去完成自己的一个夙愿:月半夜晚在钱塘江边听地底传来的第一缕涛声。 7月27日,农历六月十八,是一个月夜里谛听夜潮的最佳时间。我们一行八人,兴冲冲由杭州赶赴海宁。 在观赏了日潮的壮观声势后,夜深之时,游人散尽,江畔只有我们几个。江中有雾,天上有云,凝神注视朦胧的月光下浩淼东去的江水,谛听江流喃喃的低语和江水拍打堤岸的轻柔声息。远处,时或传来鱼儿的戏水声,水鸟清幽的鸣叫。露水打湿的草丛中,夏虫在浅吟低唱。一日喧闹以后,在深夜月色笼罩下的江边,我们感受到本真的自然和自我,感受到自然与自我息息相通的交流与默契。 俊锋带来了他心爱的笛子,舒扬也给小提琴调好了音,于是,悠扬的笛声和琴韵,就象水波一样,在月色里清漾,飘散。看着俊锋在月下信步徘徊,他的笛声虽然不是专业,但乐音中的真诚与真情,却深深地感动了我;每天每天听到舒扬拉小提琴,但在江畔月下听到略显稚拙却不乏激情的琴声,还是第一次,新鲜的体验中,有几多欣慰。江声与乐音,自然的精神与自我的情感,是如此美妙地融为一体。 晓庆在月下翩翩起舞,虽只似漫不经意的几个舞步,手臂轻扬的舒展姿式,我已然欣赏和领略了柔曼的舞姿,可以想见她在大自然中陶然忘我、跃跃欲试而又略带羞涩的神情。卫庆久久地伫立在栏杆前,凝望那中天皓月,倾听江流的低语,也许他又想起了许多童年的往事,又在酝酿着他的奇想和诗思。此时此刻,我与这个“野孩子”有许多共鸣。郑幸轻轻地哼唱起儿时的歌,她的歌声,清新中有一种意味,有一些底蕴,令我深深地感动。晶娜和范琛玩起了儿时“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看到大家这样高兴地嬉戏,像孩子似的,我的心醉了。我在心底里默默地记忆着这美好的时光,默默地为少男少女们祝福。 我们在月下饮酒,在江边诵诗,此情此景,令人忘记了一切。“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不知是谁先开始吟诵起来。我们已然记不起自己最早见到明月是在哪一地哪一刻,我们也久已告别了想到天上捉月亮时的童真童趣,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们与往古的诗人和永恒的宇宙,与自然和诗交流、融合,息息相通。在这里,我们找回了自己。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还有什么境界,比此时此地更适合我们朗诵《春江花月夜》的诗篇?我们已然不能分辨,是诗歌在为大自然作注解,还是大自然在为诗歌作诠释? 本来,我们是想在月色空朦,静夜微茫中,在沉睡的大地上,谛听钱江夜潮的第一缕声音。俊锋还伏在草地上,久久倾听。但是,我们凝神静候许久许久,却没有听到或者分辨出一丝的消息。听到的,是远处施工的声音。我们实在是专为寻觅这最初一刻的天地之韵而来,却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把握到这美丽的瞬间和初起的刹那。叫人万分感慨自然之美那微妙律动的神秘莫测,和天缘凑泊的自然妙境之难以兼得。以后,我再也没有作这样的尝试。也许,那样的声音用耳朵是听不到的,我们只能用心灵与想象才能感受宇宙自然那天籁之音吧。 正当我们沉浸在夜色江天如诗如画的境界之中,而忘记了自我的存在时,远处江声响起了,乍闻之,如隐隐惊雷,扣人肺腑,迫近后,是憾天动地的镗鞳之音,终于,潮头如千军万马奔腾咆哮而来。刚刚还在呢喃低语的江水,仿佛接受了神秘的感召和指令,转瞬之间掀起了拍天的巨浪,惊涛裂岸,而潮头仍一刻不停,势不可挡、喷珠溅玉地奔涌向前而去,身后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滔滔汩汩,奔流激荡。“十万军声半夜潮”,我们领略到的不仅是声威与气势,更有大自然的雄奇和神秘。 纤云舒卷、柳丝花朵,那是天地自然的灵气和神性,而此时此刻,他是在尽情地显现他天性中的另一面,他是以其席卷一切的雄浑气势、澎湃的激情和赫赫威灵,来和我们对话。 白天,我们已领略了汹涌的江潮,才过了十几个小时,他已然又积聚了如此巨大的能量,在震撼天地的同时,再一次震撼了我们的心灵。在大自然的神性和威灵面前,我们无暇省察自我心性和我们生命的旅程,但我们迟早会去追溯和追问:我们的生命尽情地展现其蓄极积久的光华和能量,精力弥满,无所忌惮,纵横开合,汪洋恣肆,是在哪一时?我们灿烂的生命之花再一次如火般热烈燃烧,会在哪一刻?我们有过那样的时刻吗?我们还能够有那样的时刻吗?我不想说,也无法说,奔腾的钱塘江似乎也没有告诉我。他只是以每日每夜的江潮无言地昭告和启示着我们。 十九年过去,我们同游八人,或远隔重洋,或天南地北,甚至有学生已阴阳两隔。我想,夜半观潮,一定是我们平生最美妙最难忘的记忆之一吧?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