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种姓上》所引户水宽人《春秋时代楚国相续法》的这些文字,出自《史记·楚世家》。熊渠以降,楚国立君,除了几次出现兄弟争立的情况外,基本还是遵循立长不立少的规则。这就和《左传·文公元年》中令尹子上所言“楚国之举,恒在少者”的说法相抵触了。户水宽人对此的解释是:一方面,《史记》将《左传·文公元年》“楚国之举,恒在少者”的“恒”字改为了“常”字,这两个字意义强弱是有差别的,“常”意味着少子相续确实属于常态,但暗含着有例外的情况。另一方面,虽然楚国熊渠以降的实例“有与令尹子上之言相抵触之嫌”,“然而,至少以令尹子上如斯明言见之,不可不推测楚国的民间实行少子相续法”。
《序种姓上》援引户水宽人文章最令人困惑的地方,在其所引内容全部可见于《史记·楚世家》。甚至,户水文章里,这段出自《史记》的引文也是以中文而非日文的形式来呈现。换言之,单从《春秋时代楚国相续法》这个篇名以及太炎所征引的内容,丝毫看不出此文和比较文明史有干系。甚至于,如果只因为这段文字,章太炎可以直接引用《史记》,完全没有必要提及和援引户水宽人。
真相并非如表面所见。户水宽人《春秋时代楚国相续法》其实正是基于文明比较的立场。《春秋时代楚国相续法》影响太炎的内容,也并非只有该段落小字部分的那点文字。《序种姓上》篇反复穿插征引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学著述,以及具体描述各文明状况的日本研究成果,来讲述华夏民族的成长史,特別能体现出太炎此时期观察中国文明的眼光以及欣赏明治汉学之所在。
登载《春秋时代楚国相续法》的《法理论丛》,宗旨即是“或叙述古今之沿革,或比较东西之法制”。此亦为《春秋时代楚国相续法》的视野。户水宽人谈到,少子相续法,“非限于楚国,在世界上其例亦不少”,“例如,在英国称为Borough English的古市都,有此惯例。据法国著名社会学者Letourneau的书,法国Armorique有少子相续的惯习……又根据Letourneau及Élie Reclus之言,鞑靼人之间,其他种种人民之间,亦有少子相续法”。户水宽人进一步指出,“那珂通世君谓余曰:此鞑靼人,谓蒙古人。蒙古人中有少子相续的惯习。故呼少子必于其名之下加‘斡赤片〔斤〕’之语,表‘灶’之义,以少子续父之灶故云尔”。这里就提示了章太炎引用户水宽人文章的真正要害所在——并非《序种姓上》引用段落小字部分户水宽人对《史记》的摘录,而是这段文字此前的正文部分。即没有写明思想来源的,所谓“传世受胙亦在少子。至今蒙古犹然,名少子则增言斡赤斤。斡赤斤,译言‘灶’也,谓其世守父灶,若言不丧匕鬯矣”,才更可能出自于户水宽人文章的启发!勒图尔诺(Charles Letourneau)进行了多民族文化的比较研究,那珂通世又将所谓的“鞑靼人”具体落实为蒙古人,给予了太炎在人类文明史的脉络中理解楚国制度的依据。
而这一时期提供人类文明史的普遍论述和解释框架的,是社会学。章太炎自述1902年夏“日读各种社会学书,平日有修中国通史之志,至此新旧材料,融合无间,兴会勃发”。《訄书》重订本的《序种姓上》篇,正是如此兴会勃发的产物。文章追溯人类学家以石层、槁骨确定的地球上人类从50万到20万年不等的起源。历经渔猎、畜牧、部落战争的“羼处互效”,在地理气候、通婚关系、社会阶级及号令契约的影响下,逐渐形成了以人种、风教和语言为特征的历史民族。文章征引《支那文明史》所传播的拉克伯里学说,讲述华夏民族由迦勒底东来,逐渐自为一族的历程。根据吉丁斯(Franklin H. Giddings)的《社会学原理》,太炎指出,母系社会的图腾崇拜,“率动植而为女神者,相与葆祠之,其名曰讬德模”。随后,文章又参考有贺长雄《宗教进化论》,来描述世界各地图腾崇拜的具体形态,从而揭示“契之子姓自玄鳦名,禹之似姓自薏苡名”,是中国“母系未废”时的“草昧之绪风”。之后,文章谈到父系社会出现姓氏混乱的原因,其中一项是“异族亡命”、家族离散过程中不同血缘的人“共为一姓”,谓“所谓技工兄弟者矣”,并自注道,“社会学以技工兄弟别于天属兄弟”。这里的判断出自吉丁斯《社会学原理》。“技工的兄弟”乃是远藤隆吉针对“artificial” brotherhood(非自然属性的兄弟)的日译汉字词。文章继而描述,部族征战,“胜者常在督制系统,而败者常在供给系统”,导致阶级分化。“督制系统”“供给系统”的概念来自太炎自己所翻译的岸本能武太《社会学》。此后,在叙述父系社会初期全世界广泛的“立少不立长”制度时,太炎援引了户水宽人《春秋时代楚国相续法》。
《序种姓上》篇以斯宾塞、吉丁斯、有贺长雄、岸本能武太等社会学著述揭示的人类文明演化的一般进程作为叙述的逻辑根干,纬之以《支那文明史》《春秋时代楚国相续法》等对中国具体特征的论述。交错纵横中,太炎又发掘中国的史籍,通过“新旧材料,融合无间”,从而把华夏民族的历史编织进人类社会的进化史之中。《序种姓上》的编排,最能见出彼时比较文明史取向的明治汉学著述,在太炎知识体系中所发挥的、是雅非郑的协助功能。
此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訄书》重订本隐伏着章太炎对待明治汉学一贯的态度:即坚决抵制日本汉学家因维护天皇万世一系国体论而诋毁支持放伐革命的中国儒学。《订孔》篇就反对《支那文明史》将孔子学说定位为“以合意干系为名,以权力干系为实,此儒术所以能为奸雄利器”;太炎强调“今不以利器之说归曲孔氏”。《订孔》篇整体倾向是将孔子拉下神坛,篇末却为儒学辩诬。这层意思恐怕让人始料未及,之前的研究也未予以关注或正确解读。这里略作疏解。
《支那文明史》在社会进化的先后序列中,安顿君主政体“专制君主政体”和“立宪君主政体”的两种形式。其意图自然是表明日本明治后建立的立宪君主制,远远领先于中国自秦以后的专制君主政体。为支持该进化理念,《支那文明史》就必须要瓦解儒家尧舜三代的政治理想。白河次郎指出,孔孟对尧舜“共和政治”的本质认识不清。尧舜共和并非民主政体,而是君主与推荐他的诸侯间“合意”的“贵族君主政体”。到了夏商周三代,君位继承从禅让制变为世袭制,群臣的职司渐渐世袭化,君臣间产生了“命令服从的权力干系”,真正的“君主政体”才逐渐形成。儒家矛盾性地既欣赏尧舜,又推崇三代,给予了历代野心家进行革命的借口,即“战胜者占有君位,以放伐为方法;权臣夺取君位,以禅让为方法”;儒术成为“奸雄利器”,事实上维护了君主专制统治。
白河、国府站在皇位不可挑战、维护明治国体的立场,抨击孔孟思想,引起中国读书人的反感。许之衡就批评他们“冤孔子主张专制,合时君之利用”。对道德正义性的追求,是儒家的根本价值;基于这一追求的革命,无论禅让、放伐,都是合理的。秉持此一信念的章太炎,才在《订孔》篇末否定《支那文明史》的判断,并一以贯之地批判明治汉学颠覆儒学的革命传统。
三、 批判《汉学》
1911年的《与罗振玉书》,呈现出太炎1906年第三次旅日后对明治汉学包括文、史、哲各个方向的整体判断。日俄战争后,日本野心愈益膨胀。在日中国人普遍感到日常生活中受歧视,如鲁迅在仙台就备受同学欺凌,愤慨不少日本人以为“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章太炎对日本的情感也愈益疏离。他亲见大隈重信在纪念西婆耆王的大会上枉顾印人悲痛、“谐媚”英人。他与《东亚月报》武田范之(即“梦庵”)辩论,从中发现日本“封建遗民,情存势利”的国民心理。戊戌时期他还有以日本为亚洲“相倚依者”的连带感,1907年策划“亚洲和亲会”则完全将日本摒之于外。其间感情的激荡转折,是不言而喻的。
1910年《汉学》杂志创刊的大背景是“近时攻究以支那为中心的各种学术的机运渐渐成熟”,且“社会上汉学复活的声音颇为高涨”。随着日俄战争后民族自信恢复乃至膨胀,日本与欧美争霸之心日炽。然而,从德国的夏德、英国的翟理斯,到法国沙畹、伯希和,欧洲以“以实物为基础”的汉学研究,从方法到成就都令日本学者“有不堪羡望的惭愧之感”。东亚学术研究会的宗旨之一,即是汉学研究上“凌驾欧美”。从明治20年代开始,以学院建制化培养和研究模式为特征,汉学逐步复苏,包括林泰辅、儿岛献吉郎在内,1883年、1884年两年进入东京大学文学部“古典讲习科”的学生,在明治汉学“命脉渐趋断绝之时”,“起而弥缝其间”。1886年,东京大学改为帝国大学,文科大学初设汉文科,后“更新以分设支那哲学、支那史学、支那文学三科,设置更精细的各专门研究科程”,汉学研究逐渐“脱却旧套”,转型为近代的“支那学”(中国学)。各种学会陆续成立,亦壮大了研究力量。创建“东亚学术研究会”的班底,就是东大文科大学研经会和汉学研究会等学会。《汉学》杂志的编辑部,设在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国语研究室内。
《与罗振玉书》以《汉学》为批判对象,可以说抓住了枢要。除了对变化中的明治汉学研究方法或结论作出即时反应外,太炎对儒教、汉文与中国史各领域的认知标准大都有前缘可考。
首先,《与罗振玉书》点名批评服部宇之吉,包含着对明治儒教某种整体趋向的判断:“往者中土不校东人优绌,横弃重币,以求良师,如服部宇之吉辈,尚厕大学教授之列。归即自言深通汉故,腾而狂趭,时出纸笔,殆与明世《大全》同科,犹不能比帖括。《汉学》杂志中,有服部所撰《孔子集大成》一首,缴绕可笑。”
服部宇之吉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哲学科,1902年至1909年间,被清政府礼聘为京师大学堂师范馆教习,1909年回国后继续担任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教授。1910年后,他编辑22卷《汉文大系》,成为当时最受注目的汉学丛书。《孔子集大成》连载于《汉学》第1、3、4号,后收入其专著《孔子及孔子教》。天皇万世一系的国体论,乃是塑成明治期日本思想界认识论与伦理观的核心元素。《孔子集大成》集中体现拥护国体论的明治儒学之特征。章太炎已屡屡遭逢相关问题,这里属于再次反击。
《孔子集大成》开篇就以“人行为的善恶和吉凶祸福之间的关系”来印证“自然界条理与人事界条理之间的密接关系”。在服部宇之吉看来,集中体现于《易》的天人合一,是孔子教在理论上的总结,知天命则是孔子教的根本所在。事实上,将人间一切的存在都合理化为“天意”的“敬天论”,是日本“国体论”的信仰基础。其将人事的变动和自然的演变联系起来,令章太炎深感厌恶。太炎早在《儒术真论》中就确立了真儒术标准是“以天为不明及无鬼神”。服部宇之吉接受新式大学教育,熟稔近代自然科学,自然不会犯下鼓吹巫鬼的错误。只是,他强行在近代遗传学与儒家经典有关美德的论述间建立联系,以证明自然界条理规范了人世间的善恶,可以说相当牵强。如他以《左传》为论据,谓,回避同姓结婚,是因为“同姓者德相等,然而德相等、美相同的人结为夫妇、组成家庭,子孙就难以繁荣。必须是德相异、美不同者相配为夫妇,才能集合双方的美,兼取两方的德,家才能兴荣”。太炎一下就窥破了服部仍受到某种深层次神秘主义思想的导引,所以批判他“缴绕可笑”。《与罗振玉书》谓,“东方诸散儒,自物茂卿以下,亦率末学肤受,取证襍书,大好言《易》,……好附会,任胸臆,文以巫说,盖先后进所同。谓徐福所携燕、齐怪迂之士,作法于诬,令彼国化之也”。在太炎看来,以《易》为中心,在天人间建立神秘主义的联系,是日本汉学的突出特征。服部宇之吉只是其中一员。
《孔子集大成》强调,知晓自我的价值,又能权衡价值,牺牲自身利益的“自我之情”,并非“自利”。提倡个体价值服从于更大的社会价值,是以忠孝为本的明治国体对国民道德的基本要求。《四惑论》说,“人之对于世界、社会、国家,与其对于他人,本无责任”。章太炎的“己”,指向一己之身的个体本位,可以脱离出五伦的社会性关系。服部与章太炎伦理观的冲突,在政治实践上,表现为是否认同革命。章太炎的个体本位精神,有助于推进打破既有秩序的政治和社会革命。服部宇之吉则不满中国革命派“藉孔子的权威来作为革命道德的根据”;对他而言,君主政体才是孔子教的骨子;在孔子教中追求民主共和的根据属于缘木求鱼。从根本通明、白河次郎、国府种德到服部宇之吉,日本学者持续用儒学来否定革命,生成了章太炎对明治汉学刻骨铭心的一种负面印象。
服部宇之吉将孔子教整合进天皇万世一系的国体架构,他因此十分赞赏清末新政试图借鉴明治维新,将尊孔纳入忠君的政治建构。《汉学》第1号“附录”栏载有服部宇之吉的《时文讲义》。他选择讲解的清国“时文”,乃是1906年3月宣示学部《奏陈教育宗旨折》的《上谕》。服部指出,这是“清国朝廷效仿我国有关教育的敕语所宣示者”。学部《奏陈教育宗旨折》以忠君、尊孔与尚公、尚武、尚实作为教育的宗旨,确实在模仿日本的《教育敕语》。被吸纳进明治“国体”的儒教,否定革命的合法性,并且正在被清政府吸纳、借鉴,这是主张革命的章太炎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基于现实的政治斗争,他也必须站出来批判服部宇之吉。
其次,《与罗振玉书》就明治时期的汉语汉字研究,批评了林泰辅、儿岛献吉郎、森槐南。其中,儿岛献吉郎“不习辞气,而自为《汉文典》”;森槐南“专为诗歌,体已骫骳,故不知代语也,亦授《尔雅》于其大学”。对森槐南的汉诗,太炎始终气味难合。这两句话也清楚明白,儿岛献吉郎、森槐南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才学难堪撰《汉文典》、讲授《尔雅》之任。倒是对林泰辅的评价,颇耐人寻味。《与罗振玉书》本是因罗振玉和林泰辅之间讨论甲骨文的信件而起。但是,《与罗振玉书》抨击林泰辅处,却并非其甲骨文研究,而是发表于《汉学》第1编第2号的《说文考》。并且,太炎虽然攻击《说文考》“特贾贩写官之流”,但对该作却并非一味否定。相较于痛诋《汉学》诸君,太炎对林泰辅的评价反而是最高的。其文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