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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溪水乡的“船上功夫”
来源:《如花在野的光阴——西湖乡土见闻录》  作者:陈博君  日期:2021-11-16

秋意渐浓,一年一度的火柿节又在日见飞白的西溪蒹葭中拉开帷幕。于是,深潭口的水岸边,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船拳表演又亮相了,此起彼伏的鼓乐声和喝彩声,顿时把静谧的西溪渲染得分外热闹。

隔岸遥望那些身着对襟衫、腰扎红缎带,抡着特制的十八般兵器,在拳船上打斗正酣的蒋村乡民,一股好奇心禁不住浮上心头:

在这水网交错、无舟不达的蒹葭深处,自古盛行龙舟竞渡不足为怪,缘何又出了这么多“武林高手”?

这个问题,估计杭州市群艺馆的原副馆长朱卫平也曾有过。2003年秋,正值这般天高气爽的好时节,他在西湖区文化馆韩毓华的陪同下,来蒋村烟水庵采风摄影,当时的西溪尚未开发,若没有当地向导引路,根本无法深入到水乡最美的腹地。就在吱呀行进的小船上,朱卫平问本乡本土的向导沈庆漾:“你们西溪有什么老百姓搞的民俗活动吗?”沈庆漾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有啊,西溪拳船!”

西溪水乡到处是船,这谁都知道;可是船上竟然还有专门的民间拳术?这个就有趣了。听完沈庆漾的简要介绍,朱卫平就十分兴奋地说:“这个好,我们正在征集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你赶快报一个上来吧!”

沈庆漾从小就一直听长辈们念叨西溪拳船的事,虽然那时他未能亲眼看见西溪拳船究竟是啥模样,但醉心于西溪历史民俗文化研究的他,特别留心记录长辈们口口相传的拳船故事,甚至还会利用业余时间查阅一些相关的历史资料,因此对西溪拳船的历史是比较清楚的。

据长辈们介绍,西溪的拳船始于元末明初,始传人是蒋村包建村沈家湾一位不知名的拳师。至于为什么要在船上打拳,原因很简单:

当时的西溪地形复杂,人烟稀少,因而盗匪不断,村民为了抵御强盗的侵扰,就在船上习武练拳,以便流动防范。这种习武之风传至第二代,被深潭口石塘角武术高手沈立水发扬光大,他不仅带领村民在船上习武练拳,还在同族弟子中广泛传授武艺,西溪的民间拳船由此逐步形成。

沈庆漾的太祖父沈凤相是西溪拳船的第四代传人,他在当地深潭口石塘角拥有极高的知名度,其事迹甚至还被传颂成了民间故事。

相传沈凤相的父亲沈阿毛曾在杭州城良山新坝开设鱼行,作为西溪拳船的第三代传人,从商之余,他常率领石塘角的拳船外出比赛。那一年,他们赴勾庄参加祥符桥外的板桥金家渡东岳庙会,一番苦斗后终于打败了当地的金家渡拳师。想不到丢了颜面的金家渡村民在一座桥上堆起石块,只等着石塘角的拳船过来,就要砸沉他们出口气。沈阿毛见状,赶紧下令靠岸,并派人从陆上回家搬救兵。年轻气盛的沈凤相闻讯,当即划上一艘小船,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赶到了金家渡。这时,又一艘小船从桥下驶出,挡住了沈凤相的去路。船上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二话没说就对沈凤相动手开打,霎时间,拳风嗡嗡,拳声铮铮,打得不可开交。可弱女子终究还是难敌强汉子,沈凤相一记直拳,虽然被那姑娘勉强挡住,但猛烈的惯性却使她连退几步,眼看就要踉跄落水,所幸被沈凤相一把拉回。结果这一拉,竟拨动了姑娘的芳心,悄悄给沈凤相留下一枚如意作为定情信物。原来,这姑娘是金家渡村长的女儿,人称“船娘”,从小也在拳船上练得一身好武艺。一月后,石塘角拳船彩灯高挂又来到金家渡,身戴大红花的沈凤相手握如意前来迎亲。从此,深潭口和金家渡的拳船因为有了这段“拳船缘”而声名远扬。

西溪民间船上习武之风传至清同治年间达到鼎盛,整个余杭境内有拳船10艘,除三墩大儿、勾庄金家渡和五常蒋家湾外,其余7艘全在蒋村西溪,分别是伍郎桥、周家村、徐家横、石塘角、桑园蒋、义家埭和俞家门各一艘;而且,西溪拳船还与当地的武术、舞龙、舞狮等民间体育活动融为一体,成为蒋村地区庙会、祭祀、民俗节庆活动的必备项目之一,深受乡民的欢迎和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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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从民国后期开始,随着社会动荡的加剧,民俗活动逐渐减少,西溪拳船也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新中国成立后,大家都忙于生产劳动,也无人再去玩船拳了。因此,那时的沈庆漾,只能从历史资料上、从长辈们的叙述中去了解这种曾在西溪非常盛行的民俗体育活动。

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几近湮没的西溪拳船竟会在自己手中得以恢复。

听说西溪拳船可以立项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沈庆漾很来劲,他把手头现有的资料整理了一番,填好申请表报了上去。没过多久,“西溪船拳”的立项就通过了,下拨扶持经费三万元整。说到这个项目的名称,究竟是应该叫“西溪拳船”,还是叫“西溪船拳”,中间还有过一段小插曲。沈庆漾从长辈们口中听说的,一直都是“西溪拳船”,他对“拳船”的理解就是“水上的舞台”,专门用来演绎西溪的十八个拳术套路。因此,在他最初的上报材料中,写的都是“西溪拳船”。后来西湖区文化局的蔡云超来指导工作,听了沈庆漾的汇报后说,这个项目不应该叫“西溪拳船”,应该叫“西溪船拳”,非物质文化遗产要保护的,是在船上表演的拳术,而不是表演拳术的那个船。沈庆漾听听觉得有道理,再加上人家是文化人,肯定查阅过更多的资料,懂得比自己多,便虚心接受了这个意见。

西溪船拳立项之后,杭州市群艺馆和西湖区文化局都要求沈庆漾最好能够制作一套反映西溪船拳的模型,让大家能够更加直观地了解这个富有西溪地方特色的民俗体育活动项目。

制作模型本是沈庆漾的拿手好戏,他曾经亲手制作过大大小小的许多西溪龙舟模型,之后还被中国湿地博物馆、杭州市非遗馆等单位收藏。所以接到任务后他没花多少时间,就一口气制作了五条一米多长的拳船模型。当然,拳船拳船,光有船没有拳还不行,必须把船拳的兵器和表演场景都通过模型表现出来,“西溪船拳”的概念才能完整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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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关的船拳套路虽然在一些书籍上有零星的记载,但那毕竟都是简之又简的文字描述,沈庆漾并未亲眼见过,更没有亲自尝试过,这该如何去制作模型呢?脑子灵光的沈庆漾马上想到了至今仍在五常民间流传的十八般武艺。五常的这陆上十八般武艺,跟西溪的船拳本是同出一脉,兵器和招式基本雷同。于是沈庆漾就专门赶去五常,请了胡金火等民间武术高手专门表演一遍,他在一旁拍成照片后,请余姚的雕刻师傅依据照片上的招式,用香樟木刻制出了六个武术人物彩塑模型,这些模型具体形象,非常逼真,生动地再现了西溪船拳的特殊风采。

2005年,西溪国家湿地公园建成开放,沈庆漾作为原住民代表,进入湿地参与当地民俗文化的挖掘、收集、整理和布设工作,并和其他几位西溪历史文化研究的热心人一起,发起成立了西溪文化研究会。这时,他的心里有了一个新的目标,就是想办法把西溪船拳真正恢复起来,并且发扬光大。

要实现这个愿望,首先自己得先学会打拳。于是,年近半百的沈庆漾又和小他四岁的弟弟沈庆林一道,向西溪深潭口船拳的第七代传人沈细毛拜师学艺。

深潭口船拳最为突出的技艺是其拳路,比较流行的拳谱有五虎拳、四门拳、大刀开四门等。其中五虎拳是借三国时期关羽、张飞、赵云、马超和黄忠五虎将之名立拳,而后移植到船拳上来的,拳谱共分五节,分别是关云长手提青龙刀、张翼德手拿丈八矛、赵子龙挥舞梅花枪、马超镇守阳平关、黄忠手持金光刀;四门拳的技术特点是四门打开,攻守兼备,拳谱共有42个动作;大刀开四门的特点是气势雄浑、动作潇洒,其械谱共有23个分解动作;西溪船拳最常用的是十八般兵器的套路动作,有龙刀、凤刀、佛手、大劈锁、阴尚、阳尚、文扒、武扒等各种兵器,长的、短的、软的、硬的各不相同,打法也是丰富多彩。

由于船拳是在行进中表演,受风浪的影响较大,因此习拳者特别注重下盘稳固,具有手法多、步法少,以气催力,短兵相接,步势稳烈,躲闪灵活等特点,尤其适合气度沉稳的中壮年习练。不知是否血脉中自带基因,沈庆漾和沈庆林上手都很快,没过多久,就能像模像样地组织一班爱好者到周边的社区去表演十八般武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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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船拳后,在西溪湿地管委会的支持下,沈庆漾开始着手打造拳船。他弄来两条水泥船,仿照古时的拳船形制,并成了一艘带有舞台的固定大船,泊在了深潭口漾。古代的拳船多由两艘木质农船撬合而成,沈庆漾之所以改用水泥船,是为了船体更加稳固,便于更好地表演,这也算是一种继承下的创新了。

起先他是想把拳船放在河渚塔对面的漾荡里的,那里人多,便于观看。后来湿地公园要求调整至深潭口,沈庆漾便选了现在停泊的这棵大樟树下,因为这里水域开阔,面向南方,而且有大樟树遮阴,观众不必遭受太阳的曝晒。

每逢双休日,沈庆漾便约上数位西溪拳师在船上操练表演,向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展示西溪船拳的动人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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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演就是数年,西溪船拳也逐渐成了西溪旅游中颇具特色的一个观赏活动项目。

2011年,蒋村文化站的邵富瑛站长通知西溪文化研究会,让沈庆漾作为“西溪船拳”传承人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听到这个消息,沈庆漾十分振奋,多年的努力能够得到社会的承认和重视,这对非遗项目的传承人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激励。

然而2012年初夏的一场暴雨,却给了沈庆漾当头一棒。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辛辛苦苦打造起来的那艘西溪拳船不幸沉入水底。闻讯赶到现场的沈庆漾望着空空如也的水面,顿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因为每个双休日,他们都要在这里向各路游客演示西溪船拳,这是他们弘扬西溪船拳的舞台,更是他们传承西溪民俗文化的阵地啊!

沈庆漾不及细思,赶紧跑去市场,自掏腰包买来了两只1吨重的轱辘,想把沉船打捞上来,没想到经验不足,买来的两只轱辘因为承重太小根本不能用,急得他逢人就问怎么办、怎么办。幸好附近正巧有个做工程的小老板蒋顺根,深潭口桑园蒋人,蛮热心的,主动借了一副5吨的轱辘给他,沈庆漾这才哼哧哼哧将沉船从水中捞了上来。

望着船槽里满满的积水,沈庆漾这回总算保持了头脑的清醒。他没有再去花冤枉钱,而是直接从女婿那里借来了两台小水泵,突突突突地抽了整整半天,终于把船里的水全部抽干净。

后来,因为经费等原因,从2013年起,原本每周上演的西溪船拳,不得不压缩到每年只在春节和火柿节期间表演两次。说起这事,沈庆漾还是长吁短叹的,满脸的遗憾。

当然也有令人欣慰的好事,2013年10月,第四批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评审结果终于公布,西溪船拳成功入选。在一个芦白柿红的日子里,沈庆漾满面红光地将“西溪船拳——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铜牌亲手钉上了高高的船头。

2015年,杭州市非遗中心通知沈庆漾,请他对西溪船拳的历史作进一步的调查研究,尤其是要在现有的基础上,重点挖掘和整理元末明初以前西溪水乡地区船拳活动的情况。追根溯源的目的,是为下一步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做好准备。

当时,沈庆漾掌握的资料,都是说西溪拳船的始传人为元末明初的沈拳师。但这位沈拳师的拳术自然不会是凭空产生的,他的渊源又是何处呢?带着这些问题,沈庆漾查遍了图书馆的资料,终于在1986年出版的《浙江省武术拳械录》上找到了这样的文字:

据记载,早在汉代,浙江会稽就是制造战船及训练水军的主要基地之一;明朝戚继光的抗倭军队及清朝军队的水兵,平时都在船上操拳练武,遇到抢劫时则以武抗暴;民间的镖局镖师,在南北水道交流中,也都在船上活动。吴兴(今浙江湖州)的水戏,即源于越王勾践习水战,发动当地群众在船上练武,随着历史的发展,逐渐演变形成船拳。

这些文字记载,不仅再次印证了西溪船拳的发展轨迹,而且还把其发展源头上溯到了汉代。通过进一步的民间走访和资料考证,沈庆漾惊喜地发现:原来在宋末元初的时候,西溪的船拳活动就已经蔚然成风,而且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拳船上比武所用的“兵器”,全部都是农民的劳动工具。这些被当作兵器的农具正好也有十八样,分别是掘田挖地用的“铁耙”、括草用的“括子”、砍杂树用的“锄头”、挑担用的“扁担”、掘笋用的“笋枪”、戳鱼用的“鱼枪”、戳野鸡野兔用的“猎枪”、抄鳗用的“鳗刀”、趟草开沟用的“趟板”或“铁口铲”、趟鱼草用的“趟刀”、割羊草用的“割草刀”、做泥用的“扦埠”、吃饭时用的“条凳板凳”、撑船用的“船镐”、挎鱼用的“鱼镐”、小船用的“找桨”、摇大船用的“船橹”以及“橹帮”。这些特殊的“兵器”,在蒋村家家户户都有,空闲时候,西溪的农民喜欢拿着农具兵器进行比武,因此当地农民常说:“农具十八样,人人都会打。”

直到元末明初,家在西溪的刑部尚书洪钟为了比武安全,才参考《水浒传》里流传下来的兵器制式,将十八样农具改为了木雕的十八般兵器,并一直延续了下来。但是有着“农具就是兵器”光荣传统的蒋村乡民,在1941年日本鬼子侵略进来的时候,仍然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锄头、铁耙、笋枪,凭借着西溪芦苇荡的特殊掩护,与日本鬼子展开了英勇的斗争。

虽然“西溪船拳”最终未能评上国家级非遗项目,但能够把这段“农具当兵器”的特殊历史给挖掘出来,沈庆漾仍然感觉十分欣慰。近几年,由于糖尿病引起的腿脚不便,他已经无法再站到拳船上去舞枪弄棒,所以能够再为西溪船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便成了沈庆漾最大的心愿。好在今年60岁的弟弟沈庆林身体还十分健朗,对西溪船拳的全部套路也基本熟悉,完全可以担当起继承人的角色,这对沈庆漾来说多少算是一种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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