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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永在我心中——巴金的西湖情思(下)
来源:《湖上拾遗》  作者:薛家柱  日期:2021-11-30

第二次解放

“那动乱的十年,多么可怕的一场大梦啊!”巴老在《随想录·十年一梦》文章中这样痛心疾首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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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四人帮”粉碎了,长夜噩梦过去是黎明。巴老满怀欢欣发表了《一封信》《第二次解放》等文章,以表达自己当时的心境,但遣字造句还是相当谨慎的,生怕形势有反复。1978年5月,巴老十年浩劫后第一次来到杭州,下榻在长生路招待所。长达十年的深重痛苦和磨难,并没有把老作家摧垮。当噩梦结束之后,他还是以一种“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的复杂心情,欢呼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悲喜交集地展望未来。这次来杭州,主要是探望女儿、女婿和黄源等一些文艺界老朋友,也正在构思他新的庞大写作计划。

孙晓泉和我去看望巴老,听他谈1949年6月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召开前后等有关情况,并陪他游览西湖。从他的眉宇间和笑容里,似乎看到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不是也和30年前一样:乌云驱散了,反动势力打倒了,我们可以从头收拾旧山河,在废墟上重建一切。巴老在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不时露出一种安详豁达的微笑。这是一个人在战胜了难以想象的苦难,摆脱了那种折磨人很久的痛苦以后,才会有的这种劫后余生的欢愉笑容。

人民的呼唤,作家的责任感,驱使巴老面对满目疮痍的大地,在战场尚未清扫,伤痕尚未平息的情况下,很快进入壕堑,开始用笔战斗了。他在文章中写道:


“现在要从零做起已经不可能了,但是笔还捏在我的手里,红灯还亮在我的面前,我还有未尽的职责,我还有未偿还的欠债,我没有权利撒手而去。”

虽然女儿、女婿和朋友挽留巴老在杭州多休息几天,但他还是匆匆走了,他要急于赶回去写作。我们都觉得巴老身边没人,应该让祝鸿生、李小林调回上海去,让他们回到巴老身边,照看好全国人民爱戴的文学大师。

巴老自然很感激。回去以后,巴老给我来信:

家柱同志:

信早收到,因忙无法回信,请谅。小祝去杭托他致意,并将我的近况转告您。昨天写了一篇短文,也是我在香港《大公报》连载的《随想录》中的一段,现在把开头改了一下,寄给您。请您看看,是否可以先在《西湖》上发表。倘使不便,什么时候退还给我都行。我最近要去北京开会,但在京住不了几天。您最近好吗?

祝好!问候孙晓泉同志!

巴金

2月13日

巴老如此谦虚!这样的大作家先把稿子让小刊物发表,还要征求意见,足见巴老对人的尊重。

更使我感动的是,祝鸿生调回上海电影厂后,还专程来杭表达巴老的谢意。我说:什么都不要谢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可能的话,送我一本巴老的书留作纪念吧。小祝回去后不久,我就收到上海寄来的一个邮包,封皮上署名“李尧棠”。我正惊讶这是谁啊?一下反应不过来就是巴老,因为只知道他名字叫李芾甘。拆开一看,是一本老版本《家》,白色封面已经泛黄,上面一个老大的“家”字。翻开扉页,空荡荡没有一个字,更没有他老人家的亲笔签名。再翻翻书页,竟发现不少处有巴老亲笔修改的痕迹:“写字桌”改成“写字台”;“对联”改成“挽联”——我虽然高兴得到巴老的赠书,也觉得有些失望与遗憾,巴老为什么不肯签个名呢?

这年年底,小祝、小林又来杭州,给我带来了巴老馈赠的新版《家》。翻开蓝色封面,扉页赫然题着:“赠薛家柱同志。巴金。”我有些不解:“《家》我不是已经有了吗?为什么再送我一本?”小林解释道:“上次那本《家》,是爸爸‘文革’十年中一直放在床头翻阅、修改的,因为楼上书房封着,再也没有其他的书。爸爸担心形势如果反复,会连累你,所以故意不签名,他还亲自跑到邮局去寄出。现在不必有这种顾虑了,爸爸重新送给你签名的新版的《家》。以后有新书,爸都会亲笔签名送你。”巴老替人想得多周到哟!这本没签名的《家》,显得越发珍贵!寄托巴老很多感情在书中。特别修改过的地方,我对照新版的《家》,全已作了修订。可见巴老对自己作品的严肃,即使在艰难岁月,还在不断琢磨、修改,而这里面又包含多少愤懑和辛酸。

巴老开始撰写《随想录》了,他在简短的《总序》里开宗明义地说:

“我年过七十,工作时间不会多了。在林彪和‘四人帮’横行的时候,我被剥夺了整整十年大好时光,说是要夺回来,但办得到办不到并没有把握。我不想多说空话,多说大话。我愿意一点一滴做点实在事情,留点痕迹。我先从容易办到的做起。我准备写一本小书《随想录》。我一篇一篇地写,一篇一篇地发表。这只是记录我随时随地的感想,既无系统,又不高明。但它们却不是四平八稳,无病呻吟,不痛不痒,人云亦云,说了等于不说的话,写了等于不写的文章。那么就让它们留下来,作为一声无力的叫喊,参加伟大的‘百家争鸣’吧。1978年12月1日。”

巴老开始不再说空话、说大话,而开始“叫喊”了。而这伟大的“百家争鸣”是否能真正容纳得下这老作家的心声呢?

自此以后,巴老日以继夜地投入工作,很快地把旧作和译稿进行整理、修改。报纸上也公布巴老规模宏伟的“五年计划”:五年内,要完成13本书。这就是5本《随想录》、1本《创作回忆录》、2部长篇小说(应该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吧)、5册《往事与随想》。

1981年4月,巴老由于在上海疲惫不堪,到杭州来休息几天,住在西湖边的新新饭店老楼。新新饭店坐落在里西湖的北山路上,背靠葛岭宝石山,门对波光粼粼的西湖。长长的白堤横亘湖中,像彩带漂浮在西湖之上。孤山则像一座绿岛,郁郁葱葱在饭店面前。这是杭州30年代出名的旅馆,过去上海文艺界著名人士来杭旅游,大多下榻在这座圆顶的罗马式建筑。巴老这次住在中间的二楼,休息了六天。

巴金很喜爱杭州,一生曾有几段时间,几乎每年都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每年春秋,巴金先生总喜欢与文学界朋友青春结伴游西湖,爬南北高峰、玉皇山;游苏堤、翻六桥……他回忆道:

“我1930年10月第一次游西湖,可是十岁前我就知道一些关于西湖的事情。在幼小的脑子里有一些神化了的人和事同西湖的风景连在一起。岳王坟就占着最高的地位……30年代我写短篇《苏堤》时,小说中还提到了秋瑾墓……”

新中国成立以后,巴金先生来杭州次数更多了。除了旅游休憩,还多次来杭州参加会议、陪外宾游览西湖秀丽的湖光山色;曾与夫人萧珊一起去新安江水电工地体验生活时途经杭州,去虎跑、龙井喝茶,去苏堤、花港徜徉,享受忙里偷闲的那一份轻松和舒坦。

现在,当年的旧友已漂流星散,夫人萧珊也已离开这个世界。旧地重游,怎能不引起老作家怀念之情?美好的岁月已一去不复返了,一切全都过去了。但不少亲人、友人都死于“文革”这场浩劫,这样的大悲剧是如何造成的呢?沉重的回忆,压得巴老心中沉甸甸几乎喘不过气。

这几年,巴老写了那么多文章,做了那么多事:十多本书新版或重版,三次出国访问,使老人感到非常疲劳,身体日趋羸弱。“文革”受到折磨留下的后遗症,越来越明显地从身上反映出来。他一年比一年衰老,走路显得蹒跚,写字手也发抖,而且越写越小。在杭州六天,除写了《现代资料馆》这篇文章,并计划把自己积存的20万元钱捐献兴建现代文学资料馆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沉入深深的怀念之中,准备写一系列回忆文章。

巴老在杭州只住六天,就要赶到北京去参加茅盾先生的追悼会。临行前夕的傍晩,天空突然放晴,久雨初歇,西天泛出淡淡晚霞,湖上空气也显得分外澄澈、清朗。晚饭过后,巴老和他女儿、女婿和我从新新饭店沿湖漫步到断桥,然后再沿原路踱回。虽然老人步履缓慢,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但他那天心情较为开朗,一边观赏着湖面上波动的晚霞、绿柳上晶莹的水珠,一边与我们随意谈着文学的使命和作家的责任:作家要甘于寂寞,不要与人争一时短长,作家是用作品同广大读者见面。这些谆谆的教诲,使我深受教益和启迪。

这年夏天,《收获》在莫干山举行笔会,来了不少近年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中青年作家:谌容、叶蔚林、汪浙成、温小钰、张欣欣、水运宪,以及稍后来的邓友梅、崔京生。因为我与莫干山管理局的郭宏声是好友,他特地把笔会安排在屋脊头最好的房子里。作为《收获》的主编巴金,作家们都希望他能来,他也很愿意和大家一起在这避暑胜地休息几天。巴老住在3号楼,这是陈叔通先生解放前修筑的一幢别墅。小洋楼四周翠竹环绕,日夜蝉声不绝。巴老同中青年作家们一起漫谈、一起吃西瓜、一起用餐。青年人从老作家身上感受到慈爱和温暖,巴老也从年轻作家身上看到青春和活力。

这几年,巴老关心与爱护青年作家的事例十分动人,在文坛有口皆碑,传为佳话。他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希望在青年身上》,对青年作家寄予了厚望。他在接见外国作家与海外记者时,几次宣传:“国内出了一批很好的青年作家。”当一些被错划为“右派”的作家,重新出版一本作品集《重放的鲜花》后,巴老对侨居美国的华裔女作家李黎说:

“这些文章有的写得不错,当时这些人如果让他们发展,写下去的话,今天就很不错了。中国今天的文坛很不错,今天许多年轻人作品都不错,比我们初出来的那个时候都要好。”

巴老担任《收获》主编并不是只挂个名,不少重点稿件他都亲自看过。特别有争议的稿子,巴老以他的威望和胆识加以肯定、大胆推出。如张一弓反映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农民抢粮食的小说《犯人李铜钟》,丛维熙描写监狱生活的“大墙文学”等,一时在海内外造成强烈反响。谌容描写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人到中年》风行全国,为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造了舆论,但也遭到极“左”思潮的批评,当时谌容思想包袱很重。为此巴老写了赞扬《人到中年》的文章在报上发表,给予大力支持。

巴老在莫干山只住了一个星期,又要匆匆赶回上海去写他的作品。临别前夕,他出钱宴请与会作家,年轻人围坐在巴老身边,情不自禁地说哟、笑哟、唱哟,劝酒歌、祝福歌,一曲又一曲、一阵又一阵,祝福巴老这棵文坛参天大树永远长青。巴老置身于青年人中间,也满面春风地敞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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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5月,正是春光明媚的清明前后,巴金先生在写作《随想录》第三集告一段落后来杭州小憩。按照巴老的吩咐,我和省旅游局的郭宏声到火车站迎接,安排巴老下榻在西泠宾馆6楼一个东南向大套间。我们深知巴老的一贯作风:住宿、吃饭全是自掏腰包,尽管他是全中国独一无二不拿工资的专业作家。

这时真是阳春三月,阳光和煦,花香四溢。巴老走到6楼阳台上向外一望,西湖就像一座大盆景展现在他面前。他显得异常兴奋,一反过去那种平静缄默,满含深情地说:


“真像回到家了!我爱西湖,每年都想来杭州小住一阵,因为浙江是我的老家嘛。”

“啊——巴老祖籍是浙江?”

“是的!我们祖先是浙江嘉兴人。高祖李介庵去四川做官,才有我们这一支在四川繁衍生息。过去,在嘉兴有我们李家祠堂,四川老一代人也同嘉兴的家族有一些联系。1923年我来过嘉兴两次,住在80岁的伯祖父家里……”

同我们谈过这些话后,巴老就在宾馆房间里写下了散文《西湖》,发表在《江南》上,并收进了《随想录》。“……全国也有不少令人难忘的名胜古迹,我却偏爱西湖。……1952年来我到西湖不知多少次。我第一次来时,是一个作家,今天我还是作家。”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浙江的读者看了以后都兴奋地说:“想不到巴老也是浙江籍作家,他和我们浙江、杭州真可谓源远流长呵。”

可是巴老的健康越来越差了,步履维艰,行动不便。这次来杭州,他去岳坟瞻仰岳飞的陵墓和回廊上历代文人歌咏岳飞的诗碑,也去看了林彪在杭州的“704行宫”。林彪、四人帮的所作所为,自然在老人心中产生无限感慨。

这期间巴老先后写了《解剖自己》等4篇说真话的文章。巴老干脆把第三集《随想录》取名为《真话集》。

“我提倡讲真话,并非自我吹嘘我在传播真理。正相反,我想说明过去我也讲过假话欺骗读者,欠下还不清的债。所谓的讲真话,不过是把心交给读者,讲自己心里的话,讲自己相信的话,讲自己思考过的话。”

说真话,成了巴金晚年最高贵的品格,受到全国人民的尊敬。痛定思痛!巴老的这种大彻大悟,真正是凤凰涅槃后的超度与升华。

与病魔顽强地抗争

1982年的冬天好冷,天寒地冻,一般上海人的家里都没有暖气,巴老家也没装空调等取暖设备。11月7日那天,老人大清早起来就上二楼书房写作。因为要在房间角角落落东奔西走找资料,而他的双腿冻得又僵又麻木,不慎跌了一跤,摔断了左腿的胯骨。

巴老住进了上海华东医院,左腿包上了厚厚的石膏,笨重地被高高吊起,要在牵引架上吊两个月。消息传来,我们深为巴老的身体担心。听说他老人家常常整夜失眠,被焦躁和噩梦所缠绕,得不到片刻安宁。他因此情绪不好,食欲不振,身体日趋消瘦。

12月26日,我从杭州来到上海,冒着凛冽的西北风和满地白霜,去华东医院探望巴老。太阳迟迟地升起,从窗口照进病房,投射到雪白的墙上,也照到巴老的病榻上,映得房间、被单、枕头莹白洁净。冬阳给巴老带来一缕暖意,使他那天情绪较好。

在老人病榻前侍候的儿子、儿媳,一边一个,正帮着老人在翻阅刚从香港寄到的《真话集》。新书出版,巴老显得很愉快,连忙向我打招呼:“《真话集》出版了,刚寄到。快给老薛一本。”

1981年夏天在莫干山见到巴老,听说我没有收到《探索集》,连忙上楼去签好名把书拿下来。现在,正好香港寄到刚出版的《真话集》,老人家又要当场在病榻上签名赠送我。他叫儿子小棠拿过一本,翻开封面;儿媳为他拧开钢笔套,交到巴老手中。他就斜倚在病榻上,用颤抖的手,在扉页上写下了几行字,把书赠给我。望着这些弯弯曲曲的蓝色小字,望着病榻上我尊敬的前辈,望着枕头上那一头蓬乱的白发,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他早日恢复健康。

巴金先生的健康引起了国内外文化界人士的关心,不少人致电寄函慰问,不少人撰文赞扬他的道德文章。巴老在国际上的地位越来越高了

1983年5月,法国总统德斯坦代表法国政府授予巴金法兰西共和国十字勋章。这是巴老继荣获意大利但丁勋章后,又一项更为隆重的国际荣誉称号。巴老住院6个月后,身体逐步康复,已恢复写作,这是他第一次在电视屏幕上公开露面。当我们在电视机前望着法国总统把这枚金灿灿勋章,亲手挂到巴老胸襟上时,心中深深为他获得如此殊荣而感到骄傲。

这一年的国庆前夕,巴老又一次来到杭州休养,这次是真正养病来了。当我和郭宏声到火车月台上去迎接时,老人的行装中多了一辆轮椅和一副木拐。我们搀扶着他,极其艰难地走下车厢,坐上了轮椅。我们的心不免有几分沉重。

长期的病痛折磨,使巴老变得更加枯瘦了。老人也失去了从前到杭州时的那种兴致勃勃的情绪。没有过多的话,只是简单的寒暄,大多数时间都沉默着。他静静地凝视周围的一切,专心听着别人讲话。好像在努力回忆一些渐渐忘却了的事情,也好像正准备讲出许多尚未讲出的话。他虽然经常感到疲倦,但他那矮小的身躯里,还燃烧着生命之火。

巴老的《随想录》开头写得很快,按预定计划每年完成一集。这几年,意外的干扰越来越多,使老作家无法安静写作。再加伤病的折磨,把他原来的计划打乱了。他写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困难。巴老在行走极为困难的情况下,坐着轮椅,去观赏满觉陇的桂花,去龙井喝茶,去植物园漫步,去新建的曲院风荷听残荷在秋风中瑟瑟作响。

这年杭州桂花开得很旺,满城飘香,陪同巴老来休假的还有他心爱的外孙女祝蕴立(小名端端)。当我和祝鸿生推着轮椅上的巴老,缓缓走进满觉陇山谷时,他望着桂花林、山村、人家,突然冒出一句话:“这是达夫的《迟桂花》呵……”巴金触景生情,又怀念起老朋友郁达夫来了。

这次巴老在杭州小憩半月,仍下榻西泠宾馆。临别时,我亲眼目睹十分感人的一幕:为巴老服务的工作人员自发地到门口为老人家送行,手中拿着巴老亲笔题赠他们的书,一个个热泪盈眶。他们对笔者说:“我们接待过不少领导和名人,没有一个像巴老这样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1986年10月6日傍晚,311次列车驶进暮色苍茫的杭州城站月台。我朝2号车厢一望,在明亮灯光下,巴老正手扶拐杖临窗而坐。啊,还是那一头皤然银发,还是那一张慈祥红润的脸庞,还是这一套蓝布中山装,还是这副一丝不苟的端坐神态。灯光明亮的车窗,就像一个银色画框,镶着这一幅深沉、隽永的肖像。我和郭宏声上去迎接。

“巴老,欢迎您重访杭州!瞧您的气色很好。”

老人虽然旅途劳顿,步履艰难;但脸色红润,精神矍铄,情绪显得很好。他还用一贯的浓重四川口音“嗨嗨”一笑说:“虚火!今年夏天为了赶完《随想录》,写得太累喽。”

是啊,老人真是太累了!为了写完预定的5本《随想录》,他几年来抱病工作。现在,气势恢弘的5卷“说真话大书”终于完成了。150篇,42万字,这对一位80高龄又是病残之躯的老作家来说,工作量是非常繁重的。现在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这次,巴老住在南山路的大华饭店分部。照理说,巴老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可以享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待遇:可配备警卫人员,乘火车可坐专列。但巴老一再谢绝,每次来杭州都是自费,不肯惊动当地领导。这次来杭,还是乘坐软席车厢,并且再三要求不要用警车开道。

这一次,巴老又在杭州休养了10天。还在鲁迅先生逝世50周年前夕,专程和黄源先生一起到孤山东麓草坪,拜谒了即将揭幕的鲁迅先生铜像,献上他的一瓣心香。

自愿为巴老治疗的按摩师说:巴老除了腿以外,其他内脏器官、骨骼都很正常。皮肤柔软光润,脸上无皱褶和老年斑,也无器质性病变。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心脏、血压都很好,大脑思维敏锐,思路清晰缜密,没有老年病的症状,完全具备长寿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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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万万没想到,一种叫“帕金森”的病魔正向巴老悄悄袭来,发展得很快。先是双手发抖,写字握物非常吃力,接着体力虚弱、嘴流口水,全身行动不便,精力体力都在不断衰退。但巴老还在为重新出版26卷本《巴金全集》而忙碌。1989年1月26日,又摔了一跤,更使身体每况愈下。虽然经过半年多住院治疗,但身体明显比以前差了。这中间近三年多的时间,巴老不断被病痛缠绕,没有来过杭州。
直到1990年秋天,上海的家里要更换电线、修理炉子,小林、小祝他们再三动员巴老到杭州小住半月,他才又一次来到杭州,住在灵隐寺旁新落成的中国作家之家,住了18天,得到充分休息,健康稍有好转。
这次巴老来杭州休养,送我《随想录》合集的特装本,编号028。我捧着这本沉甸甸的“大书”,心潮万千。这些珍贵的馈赠,充满老一辈作家对年轻一代的厚爱和关怀。我把巴老的赠书特辟专柜珍藏,不时摩挲翻阅。望着他每本书的题赠签名,从70年代潇洒飘逸的钢笔字,到90年代粗大变形的墨水笔字,也像看到老人的人生轨迹。一向事必躬亲的巴老,即使在签名这件事上也不肯马虎,哪怕提笔重千斤,他也不让别人代签。
《随想录》末尾的《无题集》后记的最末一段话是:


“我们这一代人的毛病就是空话说得太多。写作了六十几年我应当向宽容的读者请罪。我怀着感激的心向你们告别,同时献上我这五本小书,我称它们为‘真话的书’。我这一生不知说过多少假话,但是我希望在这里你们会看到我真诚的心。这是最后的一次了。为着你们我愿意再到油锅里受一次煎熬。是真是假,我等待你们的判断。同这五本小书一起,我把我的爱和祝福献给你们。”

读完全书,我已是热泪盈眶了。巴老的心,依然是火烫的。
又是落英缤纷的1991年仲春时节,又是莺飞草长的灵隐道上的中国作家之家,我应约去拜谒巴老。走进绿荫翠绕的小楼,巴老正在看电视。他想站起,我连忙按住。
“我老喽,走不动了,要你们来看我。”巴老慈祥谦和地呵呵笑着。
他刚从富春江游览归来,神情非常爽朗。去年,巴老来杭州休养后,体重增加了两公斤。回沪后,很高兴地约王西彦这次也来杭州疗养。王西彦对我说:“巴金净化了的心灵,犹如浩瀚的星空,博大高远,别人难以企及。”

“我绝不停止我的笔,让它点燃火狠狠地烧我自己,到了我烧成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恨,也不会在人间消失。”

这是巴老在《〈愿化泥土〉前记》的一段话。是啊,一个伟大的作家,他应该胸怀国家和民族几千年的幸福和忧患,也应该思索人类几万年的未来。巴老对我说:“我每天仍要写几百字,虽然提笔十分困难,手不听指挥,写出的字像小学生,但我仍要写,不然手和脑都要退化了。”
巴老仍在顽强地同疾病搏斗,练走路、练手劲。他是一个最不愿麻烦人家的人,有困难、痛苦,全忍在心里。生活实在不能自理,推车、洗澡、更衣等全由爱婿祝鸿生照料。巴老为此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曾亲口对我说过:“健康长寿,健康,长寿才是幸福;不健康,长寿是一种痛苦。”我知道巴老的痛苦不光是病体,而是心灵。老人家的愿望,不是手不释卷写到最后一天吗?不能写作,对作家巴金来说,比什么都痛苦。但我们又何尝不难受呢,我们不希望巴老如此痛苦,只希望他老人家能摆脱病魔、完全康复。
巴老的健康越来越引起全国人民及党和国家各级领导的关心。从1993年以后,由于帕金森症加剧,1994年又一次脊椎压缩性骨折,从此,巴老每年都要到杭州来疗养。从清明前后住到深秋,往往住上大半年时间,住在西子宾馆汪庄2号楼。杭州成了巴老的第二个家。每年,他老人家从华东医院出来,就直奔杭州。西湖边,有那么好的阳光、空气、湖光山色,以及杭州人民对巴老的爱戴。因此每次来杭州,巴老都感到畅然、怡然,身体状况都比在上海时大有改观。
巴老虽说是来杭州养病,每天在住处在医生指导下积极进行康复锻炼,已淡出了文坛,但他每天仍坚持看电视、听广播,仍顽强地坚持执笔写作。不光完成了《随想录》《再思录》和其他作品的编纂、修订,还亲自对《巴金全集》26卷本、《巴金译文全集》10卷本等多部文集进行校阅。看到他身体弯得像张弓,用颤抖的手拿着高倍放大镜在看阅密密麻麻的5号铅字,谁不为老作家一丝不苟的精神感动呢?
巴老虽再三声明自己是病人,到杭州是来养病,谢绝探病慰问。但知道巴老在西湖畔疗养,探访者仍络绎不绝,特别是文艺界人士。巴老一向重友情,不能不见老朋友。因此,每年由于巴金这棵梧桐大树在,引得不少凤凰翩翩来,浙江、杭州文艺界沾光不少,汪庄成为文人聚会之地。巴老在这儿会见过夏衍、柯灵、张光年(光未然)、刘白羽、周而复、黄源、王蒙、李准等,中国作协的领导到杭州来向巴老汇报工作,听取他的意见,海外作家朋友到杭州,也千方百计想见这位中国文坛的大师。
1998年10月底,迟桂花的香气尚在西湖上沁人心脾,我们全家再次去汪庄拜望巴老。巴老虽已不太说话,但记忆、思维还是非常清晰。我曾对他老人家说:“巴老,望着您一头白发,沉默端坐,就好像珠穆朗玛峰,灿烂的星空在您脑海运转……”告辞时,我们一再说:“巴老,欢迎您明年再来杭州!我们再来看您老人家。”临别,巴老送了我一本《吕金书简——致王仰晨》。扉页上题着“家柱同志。巴金九八,十”共不到十个字,但已足足占满整个扉页。我知道老人家耗费了多大的精力和时间。他虽然在《小序》中说:“尽管我衰老病残,可我想,我们仍然有勇气跨入下一个世纪。”但万万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成永诀,这本书也成了巴老亲笔题赠我的最后一本无价之宝。
1999年春天,巴老因感冒并发肺炎,一度病危。从此,他老人家长期在上海华东医院卧床不起,再也无法来杭州了,西湖只能作他的梦中游。那年春天,我很想写一篇散文《今年春天您没来杭州》。可我又不敢动笔,生怕一语成谶。巴老躺在华东医院的病榻上,并不是为自己活着,顽强拼搏与死神搏斗了八年,终于跨入新世纪,以101岁的高龄走完了人生历程。他是真正的世纪人瑞,也无愧党和国家授予的“人民作家”的最高称号。
“西湖永在我心中。”巴老一生魂萦梦绕是杭州。今天,巴老虽然已驾鹤西去,升上了苍穹中那颗“巴金星”,文曲星归座。但在中国文坛灿烂的星空中,巴老永远是一颗永不消逝的巨星。
作者系杭州市作家协会原主席,家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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