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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迎胜 | 摩合罗考
来源:南大元史微信公众号  作者:刘迎胜  日期:2022-10-11

摩合罗考

 刘迎胜

元灭宋后,元政府不但接收了南宋东南沿海的官私海上力量,也注意到南宋的海外贸易。《元典章》提到:

“有在先亡宋时分海里的百姓每,舡只做买卖来呵,他每根底客人一般敬重看呵。咱每这田地里无用的伞、摩合罗、磁器、家事、帘子这般与了,博换他每中用的物件来。”

这里提到的宋亡后,元政府注意到对南宋海外贸易重视,要求如宋时一样,不但对前来贾贩的番商待如贵客,而且打算向外输出国内大量生产,供应充分的货物,以交换海外的产品。《元典章》提到元朝可供出口的货品名单中,伞、磁器、家事、帘子皆为常见物品,唯有“摩合罗”,殊为奇异。本文拟就此展开讨论。

一.前人对摩合罗的解释——玩偶

当代几部有关宋元语言的字书中,多可见“摩合罗”、“魔合罗”、“魔侯罗”等词条,如龙潜庵编着:《宋元语言词典》“魔合罗”条:

“(一)用泥、木、象牙或蜡塑制的小偶人。多于七夕供养,或盛饰作为珍玩。《魔合罗》一折:‘每年家赶这七月七入城,卖一担~。’亦作‘魔侯罗’、‘摩㬋罗’、‘摩诃罗’、‘摩孩罗’、‘磨喝乐’。《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这玉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武林旧事》卷二‘乞巧’:‘七夕前,修内司例进摩㬋罗十卓,……或用象牙雕镂,或用龙涎拂手香制造,悉用镂金珠翠。’杜仁杰《集贤宾·七夕》套:‘把几个摩诃罗儿摆起,齐拜礼,端的是塑得来可嬉。’赵师侠《鹊桥仙·丁巳七夕》词:‘摩孩罗荷叶伞儿轻,总排列,双双对对。’《东京梦华录》卷八:‘七夕’:‘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有一对直数千者。’(二)喻所喜爱的人物,如言宝贝。《任风子》四折”:‘玉天仙孩儿你是你,将来~孩儿,知他谁是谁。’《铁拐李》二折,:‘花朵般浑家不能勾恋,~孩儿不能勾见。’亦作‘摩合罗’、‘磨合罗’。《西游记》十九出:‘小鬼!对恁公主说:大唐三藏国师摩合罗俊徒弟孙悟空求见。’《调风月》一折:‘和哥哥外名,燕燕也记得真,唤作磨合罗小舍人。’按,魔合罗原为佛教神名,此借称。因梵语,故多异译。”

宋元时将类似今“洋娃娃”一类的玩偶称为魔合罗的习俗,可在文献中找到大量的例证,如吴自牧提到,每年七夕“,市井儿童手执新荷叶,效摩㬋罗之状,此东都流传,至今不改。”宋末元初的周密除了提到“小儿女多衣荷叶,半臂手持荷叶,效颦摩㬋罗,大抵皆旧俗也”之外,还说宫修内司所进“摩㬋罗”“七夕前,修内司例进摩㬋罗十卓,毎桌三十枚,大者至高三尺,或用象牙雕镂,或用龙涎拂手香制造,悉用镂金、珠翠、衣帽、金钱、钗镯,佩环真珠头须,及手中所执戏具,皆七寳为之,各䕶以五色镂金,纱厨制阃。贵臣及京府等处,至有铸金为贡者。”而由此引申形容小儿可爱的用法,也多见于各种文献,如《今古奇观》记录了一个主人襄敏公丢失了自己五岁的孩子后,其“夫人道:‘摩诃罗般一个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久这个孩子被人发现在轿中,“人闻得孩子声唤,推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靑头白脸摩诃罗般一个小孩子,心裏欢喜,叫住了轿,抱将过来。”后来,这个孩子被皇帝赐给皇后“鞠养,以为得子之兆”。宫中“妃嫔闻得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希罕。及至见了又是一个眉淸目秀、唇红齿白摩诃罗般一个能言能语、百问百答的,你道有不快活的么。妃嫔们要奉承娘娘,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寳玩、金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

可见将摩合罗释为“洋娃娃”确有依据。值得注意的是,前述《元典章》将“摩合罗”与伞、磁器、家事、帘子等物并列,均系中国输往海外诸番的商品。如果将“摩合罗”释作玩偶,在这里能解释通吗?

我们发现,当时妇女、女儿在家中以手工制作,用于七夕乞巧、求子的玩偶,也作为商品售卖。前述《宋元语言词典》“魔合罗”条所引之剧本《魔合罗》一折就提到:“每年家赶这七月七入城,卖一担魔合罗。”剧中小贩高山挑着一担盛满玩偶的担子,进城出售。宋人吴自牧在《梦梁录》中记“七夕”时,亦记:

“内庭与贵宅,皆塑卖磨喝乐,又名摩㬋罗孩儿,悉以土木雕塑,更以造彩装,襕座用碧纱罩笼之下,以桌面架之,用青绿销金桌衣围护,或以金玉珠翠装饰尤佳。”

抄自《永乐大典》的《西湖繁胜录》所记:“御街扑卖摩候罗,多着干红背心,系青纱裙儿,亦有着背儿戴㡌儿者。牛郎织女,扑卖盈市”,也证明了这一点。因此,史料中常见提及摩合罗价值不菲的描述,如前述《宋元语言词典》“魔合罗”条所引之《东京梦华录》卷八:“七夕”:“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有一对直数千者。”宋人罗烨在记“七夕潘楼前卖乞巧物”时,说:“京师是日多(愽)[搏]泥孩儿,端正细腻,京语谓之摩猴罗,小大甚不一,价亦不亷,或加饰以男女衣服,有及于华侈者,南人目为巧儿。”。周密也记“七夕节,物多尚果食、茜鸡及泥孩儿,号摩㬋罗,有极精巧,饰以金珠者,其直不赀。”

“摩合罗”玩偶在宋元时代作为一种商品流通,是否意味着它也输往海外呢?笔者查检元代有关海外贸易的主要资料,如《岛夷志略》、《真腊风土记》与大德《南海志》,均未见提及。

二.语源追踪

那么,如果前述《元典章》中的提到的当时中国输出商品中的“摩合罗”不是如今“洋娃娃”一类的玩偶的话,又会是什么呢?前引《宋元语言词典》的“魔合罗”条提及“魔合罗原为佛教神名,此借称。因梵语,故多异译。”关注过“魔合罗”词源问题的学者有不少,如徐宏图在其《元杂剧中的佛教语考》一文中,引述赵景深先生语,曰:“魔合罗当即佛典中牟呼洛迦(Mahraga)之转音与略语。唐玄应《一切经音义》云: 魔喉勒,又作摩休勒, ,皆讹也。正言牟呼洛迦, 此译云大有行龙也。 据《慧琳音义》说, 其形人身而蛇首。” 南开大学杨林先生对此作过较详细的研究,他归纳道:

在摩㬋罗是哪个梵语词的音译上学者们见解分歧,提出过三种说法。一说是Mahakāla的音译。如胡适主张:“‘摩合罗’即是‘吗噶喇’,即‘魔诃迦罗’(Mahukulu),即‘大黑天’。”法国汉学家雷未威安(André Levy)曾将我国话本小说《京本通俗小说》译为法文(L’ante aux fantomes des collines de l’ouest, Paris, 1972),并对疑难词语作了注释。他在解释《碾玉观音》中的“摩候罗”时,也认为来自Mahākāla。何满子《古代白话短篇小说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中,解释《碾玉观音》中的“摩候罗”时也认为是梵语Mahākāla的音译。

德国学者福赫伯(Herbert Franke)不同意摩侯罗来看自Mahākāla的说法。他认为,七夕节是妇女们求夫与乞子的节日,而Mahākāla是密教的“施福神”(God of wealth),与七夕节的主旨不合。福氏认为,摩侯罗是梵语makara的音译,因为makara是黄道十二宫之一,人们也用来指十二个月。在蒙古,所谓“month of the makara”是指七月,因此摩侯罗可能是作为佛教历法用语进入七夕习俗的(《评André Lévy共René Goldman译注<京本通俗小说>》,T’oung Pao, Lx: 1-3, 1974)。

比较流行的说法是摩侯罗为Mahogara的音译。如傅芸子说:“‘摩㬋罗’即佛典中‘摩㬋罗迦’(Mahogara)的略语。”刘正埮等编《汉语外来语词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摩㬋罗”条:“唐宋时流行的一种加服饰的小儿土(木、蜡)偶,七夕供养……源梵语Mahogara。”

“大黑天”为佛教密宗神祗,元代随吐蕃归入版图,元帝奉吐蕃僧为帝师、国师而传入中原,故而杨文所引胡适、何满子与法国学者雷未威安有关“摩合罗”即‘吗噶喇’,指“大黑天”的意见不足取。其文中其他有关“摩合罗”词源追溯研究,均是建立在前面提及的“摩合罗”指玩偶的基础之上的。笔者已经指出,《元典章》所提及的摩合罗的意义,应与玩偶无涉。因此进一步讨论也超出了本文的主旨。那么,这里摩合罗如果不是指玩偶的话,又指什么呢?

三.北珠之上品

笔者注意到,《居家必用事类全集》有一段记载,描述北珠:

“北珠,圆如弹子,转身青披肩,色好甚分明,粉白油黄并骨色,节病多般,不尽论。凡看北珠颜色,须是看讫,闭目再闪看,颜色一同,方为验也。其珠青者,亦如暑末秋初,乍雨还晴,云绽处闪出青天带,白云中现岀青天。此青系真色。第一,其青不用深青,只要白包青笼罩,乃嫩青色,其珠青只如在顶上盖者,不披青至顶下者,谓之摩孩罗儿,顶青也。其青若至腰下至窍眼,谓之转身青,为第一。腰上青者,谓之披肩青,为第二。若珠顶上只有一点青不能盖顶者,谓之鬼眼晴,不为奇也。”

而这个“摩孩罗儿”,应当就是“摩合罗”的另译,指北珠之上品。

对于北珠在时人眼中的价值,宋人洪迈书中有关大臣林积的记事,题《林积阴德》,其中提到:   “林积,南剑人,少时入京师,至蔡州息旅邸,觉床第间物逆其背,揭席视之,见一布囊,中有锦囊,又其中则绵囊实以北珠数百颗。明日,询主人,曰:‘前夕何人宿此?’主人以告:‘乃巨商也。’林语之曰:‘此吾故人。脱复至,幸令来上庠相访。’又揭其名于室,曰:某年某月日‘剑浦林积假馆。’遂行。商人至京师,取珠欲货,则无有。急沿故道,处处物色之。至蔡邸,见榜即还,访林于上庠。林具以告,曰:‘元珠具在,然不可但取。可投牒府中,当悉以归。’商如教,林诣府,尽以珠授商。府尹使中分之,商曰:‘固所愿。’林不受,曰:‘使积欲之,前日已为己有矣。’秋毫无所取。商不能强,以数百千就佛寺作大斋,为林君祈福。林后登科至中大夫,生子又,字德新,为吏部侍郎。”

洪迈为南宋时人,其所记之林积,则为北宋人。叙事中所提“入京”、“至蔡州”等语,也说明所谓“京”指东京城,即开封,故所记为北宋时事。本则故事说,北宋时林积年少时赴开封途中经蔡州,在投宿旅馆时,发现床弟席下有此前客人所遗锦囊,内盛北珠数百,通过店主了解到,曾有巨商宿此。他留下联系方式,通过官府见证方式向富商归还了这些北珠。断事官员曾决定要物主割取所失北珠之半给林积为梧州,遭林积拒绝。从富商失珠后的焦急心态,与林积拒绝收取酬谢后,他花费巨资入寺做佛事为林积祈福,说明可见北珠在北宋时被视为珍品。

青色是判断“北珠”质地的重要标准。《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几次提到鉴别北珠的方法,其中在“南北西湖珠式”条中提到:

“北珠儿看青,要美披肩,青转身。青迭四五分者,价贯不廉。或鬼眼晴,一点青也。或粉白,或磁色,或腰勒,或骨色,或鼠头莲子身,搭膊儿,直钻,皆有褒弹。”

而在“看大珠身分颜色节病诀”条中,又记:

“所看北珠身分,须是带圆,只用窍眼。其珠子身分须是青白色。緑色牵黄,磁白骨色,低样。如粉白色,尤得。如北珠身下有白搭膊,或面上有牵孛落,及黄上青色者,不中。青上黄者,尤得。如直眼及窍眼,身分上损,破穴眼,并改钻三眼四眼者,亦不中也。且如买直钻,北珠只买肚儿高者,且得谓如窍眼上尖,乃黍头下阔者,谓之宝装,亦名无笃珠子也。如一头大一头小者,谓之皷槌,中间一穴,两头圆者,谓之横钻,亦不中也。”

由此可知,被称为“摩孩罗儿”或“摩合罗”的“顶青”,为北珠中之上品。而与北珠相对的是南珠与西珠。元人熊太古记:“广南珠,色红;西洋珠,色白,各随其方色。”至于“南珠”,前引《居家必用》说,“南珠儿看明亮,精神,捻圆,浅红色,粉白,不要油黄,其价低。”在明人曹昭所辑之《格古要论》中,明人王佐专门增补了“南珠”条,称:

“南珠,出南蕃海蚌中。南蕃者好,广西者易黄。要身分圆及色白而精光者,价高。以大小粒数等分两定价。古云一粒圆,十粒钱。又云一圆二白。今广东廉州府合浦县海中出珠。”

那么,北珠为何要称为“摩孩罗儿”或“摩合罗”呢?“摩孩罗儿”或“摩合罗”的称谓出自何种语言呢。查波斯语مهره(muhra)为“珠”、“弹子”、“小球”,源自مهر(muhr)意为(园型)印记,可见非自他族语言中借入,当系波斯本族词汇。此مهره(muhra)即当为“摩孩罗儿”或“摩合罗”之语源。

四.牵动王朝兴衰的小珠

那么北珠产在何处?初平南宋的蒙古统治者又如何会知道北珠的价值呢?元人方回曾作五律《北珠怨》一首,曰:

北方有奇蚌,产珠红晶荧。天鹅腹中物,万仞翔㝠㝠。

此贪孰能致,俊鹰海东青。钩㦸为爪喙,利刀以为翎。

采之肃慎氏,扶桑隔沧溟。无厌耶律家,苛取不暂停。

中夏得此珠,艳餙生芳馨。辽人贸此珠,易宝衔(字缺)軿。

东夷此为恨,耻罍嗟罄瓶。渡兵鸭绿水,犂扫黄龙庭。

夹山一以灭,河朔无锁扃。幽燕及淮江,赤地战血腥。

徒以一珠故,百亿殃生灵。两国失宗社,万乘栖囚囹。

旅獒戒异物,圣人存为经。徒以一珠故,天地生虫螟。

此事有本原,䝔郎柄熙宁。力行商君法,诡勒燕然铭。

延致众奸鬼,坏败先朝廷。焉得致渠魁,轘裂具五刑。

钟山有遗瘗,漾之江中冷。我作《北珠怨》,哀歌谁忍听。”

诗中提到,北珠“采之肃慎氏,扶桑隔沧溟”,即出自女真以东,与“扶桑”即日本相望的大海之中,即指日本海。北珠为女真特产之事,至明清时仍广为人知。明末茅元仪提到“北珠即东珠,今出奴儿干。兵兴以来,亦不复入中国矣。”清傅恒亦记:“北珠即东珠,出混同江。” 

元人方回所记获取这种珍珠的方式甚为奇特,方回称“天鹅腹中物,万仞翔㝠㝠。此贪孰能致,俊鹰海东青。钩㦸为爪喙,利刀以为翎。”也就是说,天鹅捕食孕含北珠的“奇蚌”,而一种称为海东青的鹰则捕杀天鹅,最终猎手取得北珠。宋人陈均记完颜阿骨打起兵时也提到,契丹“至虐女真,捕海东青以求珠。”

上述方回诗中“无厌耶律家,苛取不暂停。中夏得此珠,艳餙生芳馨。辽人贸此珠,易宝衔(字缺)軿”几句所述的是北珠因深受宋人喜爱,契丹统治者不断责求于向女真各部。而诗中所提及之“夹山”,即辽末天祚帝所败亡之处。

宋人视北珠为珍品之事,有数则史料可资证实。蔡条提到:

“太上受(按,宋徽宗)命,享万乘至尊之奉,而一时诸福之物毕至,加好奇喜异(别本喜异作赏),故天下瑰殊,举入尚方,皆萃于宣和殿小库。宣和殿小库者,天子之私藏也。顷闻之以宠妃之侍从者,颁首饰,上喜而赐之,命内侍取北珠箧来,上开箧,御手亲掬而酌之,凡五七酌以赉焉,初不计其数也,且又不知其几箧。北珠在宣和闲围寸者价至三、二百万。”

除北宋皇室之外,北珠亦为士人和商贾,甚至盗贼所珍。洪迈留下了两则有关记载:

“衢人留怙彦,强年二十余,进士及第,调官归乡,常独处一室。其地滨水,水次皆芰荷,景趣奇迥,忽若有所遇,家人莫得而知也,第怪其入室卽扃户,非温凊与宾客至辄不出,人窃疑之而不可问。后因易衣浣濯,家人得珠囊于带间,皆北珠结成,而极圆莹粲洁,非世能有。所串银线,柔软光好,不可名状。”

“‘复州谢黥’:荆湖两路大抵皆黥卒,率皆凶盗贷命者,每一郡兵士居土人十之七八。皋之侄签书复州判官,其阍人曰:谢四凡三以盗败,幸而不死,黥文满面,亦颇知悔前过,犹藏大北珠三颗,各可值千缗,乃劫得之巨室者,至是不敢出售。”

值得注意的是,北宋社会上下对北珠的价值高估,成为辽政府制定利用北珠贸易,消耗制约宋国力政策的依据。宋人陈均提到:

“以梁子美为户部尚书。”子美“用三百万缗市北珠以进。北珠者,皆自虏中来。虏人始欲禁绝,或曰:中国倾府库以事无用之物,此为我利,而中国可困矣,因听之。”

但辽之北珠却是强取之女真。为制约宋而过度向女真责求,从根本上动摇了契丹与女真之间的关系。上引方回“东夷此为恨,耻罍嗟罄瓶”的诗句,说明直至元代,南方人民尚知女真各部对契丹的愤怒。在陈均记天祚帝朝之前,辽统治者压迫女真人的记述中,亦有反映:

“先是州(按,宁江州)有搉场,女真以北珠、生金、人参、松实、白附子、密蜡、麻布之类为市,州人低其直,且拘辱之,谓之打女真。”

女真各部的愤怒,终于引发完颜部首领阿骨打起兵。陈均说:“虏酋后益骄”,“女真不胜其求,遂叛。”前引《宋史•梁适传》也称“两国之祸盖基于此。”

女真兴起后,中国北方政局大变,“河朔无锁扃。幽燕及淮江,赤地战血腥。徒以一珠故,百亿殃生灵。两国失宗社,万乘栖囚囹。”,女真人不但一举灭辽,而且继而铁蹄席卷中原,祸及辽、宋两个王朝。在前引《元典章》中提及用于出口的物品中,与摩合罗相并列的伞、磁器、家事、帘子等,均为日常用品,而北珠却为贵重奢侈品,似不合情理。因此笔者考虑,此处摩合罗或指以高岭土烧制成的珠,即烧珠,这种物品常见于元代输出产品目录之中。

五.历史追溯

近读王一丹教授所撰《波斯胡人传国宝珠——唐人小说的描述》,注意到文中提到《太平广记》中所录唐人戴孚的《广异记》中的一段有关“紫䍪羯”记载:

“乾元中(758-760),国家以克复二京,粮饷不给,监察御史康云间,为江淮度支,率诸江淮商旅、百姓五分之一以补时用。洪州,江淮之间一都会也。云间令录事参军李惟燕典其事。有波斯胡人者,率一万五千贯,腋小瓶,大如合拳,问其所实,诡不实对,请率百万。惟燕以所纳给,众难违其言,诈惊曰:‘上人安得此物?必货此,当不违价。’僧试求五千而去。胡人至扬州,长史邓景山知其事,以问胡。胡云:‘瓶中是紫䍪羯,人得之者,为鬼神所护,入火不烧,涉水不溺,有其物而无其价,非明珠杂货宝所能及也。’又率胡人一万贯,胡乐输其财而不为恨。瓶中有珠十二颗。出《广异记》。”

“䍪羯”通常解为“胡羊”,亦为“靺鞨”的异写,但在此均说不通,因为文末说明“瓶中有珠十二颗”,故当指珍珠,而其前之“紫”为形容词。查“䍪”通“襪”,明母月韵,中古音可拟为miwat;“羯”,见母月韵,中古音可拟为kiat。故而“䍪羯”的中古音应为miwat-kiat。那么珍珠在中古波斯语中是哪个字呢?再查土鲁番中古安息语(Middle Parthian of Turfan)珍珠为mwrg’r’yd。唐代常以带-t尾音的入声字音译他族语言以-r结尾的音,如以汉字啜(tsuet)译写突厥官号čör;以“纥”、“鹘”(ghuet)译写Uyghur的第二音节;以“密”(miet)译写粟特语mir(日、太阳)等。因此,可以确定“䍪羯”(miwat-kiat/ miwar-kiar)应为中古安息语珍珠mwrg’r’yd的音译。换而言之,《廣異記》所提到的售卖“紫䍪羯”的波斯商人可能是一位操安息语的贾胡。中古安息语mwrg’r’yd,即为本文所讨论的摩合罗的词源,唐时音译为“䍪羯”,可证明中古波斯语与新波斯语对珍珠的称谓,在唐元二代两度分别传入中国。
(作者系浙江大学中西书院特聘教授,原南京大学元史研究室/民族与边疆研究中心教授、清华大学国学院特聘教授。文章原刊于刘进宝主编《丝路文明》第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收入作者著《多民族中国与古代世界》(中华书局,2021年),注释从略,引用请核对原文。)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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