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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静|无学祖元赴日相关传说考
来源:形象史学微信公众号  作者:江静  日期:2022-10-24

无学祖元赴日相关传说考

江静

(浙江工商大学东亚研究院 )

公元1279年赴日的临济宗禅僧无学祖元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在今天的镰仓圆觉寺正续院开山堂,藏有一尊他结跏趺坐在曲彔上的雕像(图1)。最引人关注的,是在曲彔的右上位置雕有一条金龙,左上位置雕有一只白鸽,这在其他禅僧坐像中未曾出现。经调查,这一形象的出现缘自其赴日的一则传说。那么,这则传说出现于何时,为何出现,记录了什么内容,其出现及流传反映了日本禅林的什么现象?对此,学界并未予以充分的关注,本文拟对此进行探讨,试图找寻问题背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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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圆觉寺藏无学祖元雕像

无学祖元生平及其《佛光国师语录》

无学祖元(1226-1286),南宋末年临济宗杨岐派禅僧。庆元府鄞县(今浙江省宁波市鄞州区)人。俗姓许,法名祖元,字子元,自号无学。少年丧父,拜临安净慈寺(在今浙江杭州)北磵居简(1164-1246)为师,剃发受戒。后又投径山万寿寺(在今浙江杭州)无准师范(1178-1249)门下钻研佛法。淳祐九年(1249)师范示寂后,祖元先后参访临安灵隐寺石溪心月(?-1254?)、净慈寺虚堂智愚(1185-1269)、明州育王寺偃溪广闻(1189-1263)以及鄞县东钱湖大慈寺物初大观(1201-1268)等。不久,为侍奉母亲,住东湖白云庵(在今浙江宁波)。七年后,母亲去世,祖元重返灵隐寺,为后堂首座。咸淳五年(1269),受请主持台州真如寺(今浙江省临海市)。德祐元年(1275)秋,为避战乱,祖元离开台州,移锡能仁寺(在今浙江省温州市)。次年,临安沦陷。南宋景炎二年(1277),祖元再归天童,任前堂首座。

日本弘安元年(1278)七月,建长寺(在今日本神奈川县镰仓市)住持、赴日宋僧兰溪道隆(1213-1278)圆寂。翌年五月,幕府执权北条时宗(1251-1284)委派建长寺藏主无及德诠、典座杰翁宗英到宋朝招聘高僧担任建长寺新住持。无学祖元应请前往。八月,一行人到达镰仓。不久,祖元袭任建长寺住持,北条时宗亲执弟子礼。弘安五年十二月,北条时宗在镰仓创建圆觉寺,祖元被奉为开山。两年后,时宗去世,祖元离开圆觉,专住建长。弘安九年九月,祖元示寂,世寿六十一,法腊四十九。塔名“常照”,塔院名“正续庵”。敕谥“佛光国师”、“圆满常照国师”。祖元在日本开创的流派称“佛光派”,为日本最有影响的禅宗流派之一。弟子有高峰显日、一翁院豪、规庵祖圆、云屋慧轮等三十余名。

《佛光国师语录》(以下简称《语录》)完成于祖元去世后不久。凡十卷,前五卷编者皆为祖元身边的侍者,记录了祖元住持台州真如寺、日本建长寺、日本圆觉寺期间所作的部分法语、偈颂等;第六、七、八卷编者不明,内容包括法语、偈颂、赞语等,应为后人增补的内容;第九卷编者为祖元的二世法孙归山光一(?-1374),题为“拾遗杂录”,内容比较繁杂,除了祖元所作的法语、偈颂、书简、赞语、序跋,还有祖元去世之后其他人创作的内容,包括元僧的悼别偈、祖元遗骨入塔法语以及元代文人揭傒斯所作祖元《塔铭》和中日僧人为祖元撰写的传记等。第十卷为祖元法孙中山法颖(1317-1390)所作《年谱》和《<塔铭>集注》,是日本北朝嘉庆二年(1388)京都真如寺正脉庵守塔比丘月舟周勋等祖元法孙们重刊《语录》时增补的内容。玉村竹二认为,《语录》词藻华丽,直抒胸臆,其流露出的真情实意,有杜甫诗般扣人心弦的力量,而且,《语录》中藏有大量史实,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与竺仙梵僊《竺仙录》并称为语录中的双璧。

据国书研究室编《国书总目录》及川濑一马所作《语录》解题,《语录》有写本两种、刻本八种。刻本中,有四种开版于日本南北朝时代(1333-1392),最早的刻本完成于应安元年(1368)以前,现有传本四件,皆为残本。一件藏于东京大东急纪念文库,另三件藏于成篑堂文库。目前大家熟知和通用的是《大日本佛教全书》本和以它为底本刊刻的《大正藏》本。《语录》收录在1912年完成的《大日本佛教全书》第九十五卷,属“禅宗部”。该版《语录》以享保十一年(1726)本为底本,只是删除了卷尾的助缘者名录。《大日本佛教全书》出版后经过多次重印。1970-1973年,日本铃木学术财团重新编印,增加了索引、新旧对照表以及所收经典的解题,凡一百卷,《语录》收载于其中的第四十八卷。本文《语录》引文皆出自此版本。


《佛光国师语录》所载祖元赴日之

两大因缘

有关祖元赴日的传说收录在《语录》第九卷《拾遗杂录》,内容由三段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前两段)是关乎祖元赴日的两个因缘,相关内容同时见载于虎关师錬(1278-1346)作于元亨二年(1322)的《元亨释书》卷第八《宋国祖元》,也就是说,在1322年之前,有关祖元赴日因缘的传说已经出现。第二部分(第三段)是祖元对他最终没有回归故国的原因说明,未载于《元亨释书》,但已见于应安元年(1368)以前的《语录》刻本中,因此,其出现不会晚于1368年。第一部分有关祖元赴日因缘的传说内容如下:

师(无学祖元)一日谓徒云:“吾本不欲至此国,而有些子因缘,所以至于此。何也?吾在大宋日,于禅定中尝见神人,峨冠袴褶,手执圭简,奇伟非常。至于老僧前告言:‘愿和尚深愍众生,降临我邦。’如是数回,然吾不以为事。每此神人至时,先有金龙一头,来入袖中。亦有鸽子一群,或有青者,或有白者,(或)飞或啄,或上膝上,犹是不测其由。然后未几,有此国人来言日本平将军请吾,吾以此之故,而来此国。虽然亦未了其源由。偶一日,有人告吾言:‘当境有神,名曰八幡大菩萨,和尚既至此间,可诣烧香一遭。’所以因而参诣于宫前。徘徊处仰观栋梁上,有木造鸽子两三对,因而问:‘其鸽子是何侍人?’答云:‘此乃是此神之使者也。’于是始悟此神预来宋朝相邀老僧,老僧寻常不欲容易言之,汝等知之乎?汝等欲造老僧顶相,可以于老僧膝前袈裟上,令画工画鸽子一对,金龙一头,以表往年之谶耳。”今塔头顶相袈裟上鸽子、袖上金龙见存焉。

师又曰:“吾在大宋时得一梦,梦在先师无准和尚座下听法,忽然座前西北隅,蜡烛火爆在拜席,东南隅,欻然光焰照于四维,乃就梦中偶成一颂云:‘百丈当年卷起时,今朝欻地自腾辉。火星迸出新罗外,不在东风着意吹。’觉来尚无所测,但记录而已。后到此国,初入院时,故太守忽一日送一幅达磨画像与老僧。老僧因观其赞,后一句云‘不在东风着意吹’云云,乃是先师无准赞也,方始符于宿梦。此是第二因缘也。” 


根据上则记载,祖元赴日的两大因缘一是神人邀请,二是无准师范托梦。接下来,我们将对此作进一步的分析。

(一)

因缘之一:八幡神邀请

在上则记事的第一段内容中,祖元与弟子们提到他赴日的第一个因缘:祖元在宋朝入定之时,有气度非凡之神人数次来访,邀请其赴日传法。而神人每回来时,皆有金龙和白鸽相伴左右。祖元赴日后,在当地八幡宫看见殿梁上雕有数只鸽子,在得知鸽子是八幡神的使者后,祖元遂知其梦中所见神人为八幡神,并因此认为他赴日的第一个因缘在于八幡神的邀请。

那么,八幡神在神道中处于什么位置,他与日本上层社会及佛教的关系如何,与包括祖元在内的禅僧关系又如何呢?

1.八幡神与朝廷及武家的关系

八幡神是日本神道中的神祇,被视为日本皇室的祖神以及镰仓幕府开创者源氏家族的氏神,与公武两家的关系皆颇为密切。具体而言,天平胜宝元年(749)十二月,圣武天皇授八幡大神一品阶位,这是日本历史上授予神祇品位的开始。由于一品是只授皇族的品位,这就意味着八幡神与天皇的亲族关系得到了皇室的承认。到了九世纪,八幡神为应神天皇灵的传说已经比较流行,八幡神被认为是天皇的祖神,皇族出身的源氏因此奉八幡神为氏神。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后,将氏神从河内国(今大阪府羽曳野市)的壶井八幡宫迎至镰仓鹤冈八幡宫。自此,八幡神被奉为武家的守护神,受到武士们的尊崇。


2.八幡神与佛教的关系

公元六世纪中叶,佛教传入日本。至八世纪的奈良时代,在历代天皇的推崇下,佛教被定为国教,其地位逐渐高于日本传统的神道教,于是,开始有神社主动亲近佛教。七世纪末八世纪初,神通过归依佛教消除烦恼、得到解脱的所谓“佛解神之烦恼说”“神悦佛法说”比较盛行,神社境内开始出现寺院,也就是所谓的“神宫寺”。在早期建立的神宫寺中,就有宇佐八幡神宫寺(又名“宇佐弥勒寺”)。该寺的创立者是活跃于八世纪初的僧人法莲。据日本正和二年(1313)完成的《八幡宇佐宫御托宣集》,法莲根据与八幡神的约定,在宇佐八幡神社境内建造弥勒禅寺,自任别当。

在神道亲近佛教的同时,作为外来宗教的佛教也寻求本土宗教神道的支持,神道中的神开始被当作佛教的护法神出现在佛教寺院。日本天平胜宝元年(749),由于表示愿意支持奈良东大寺铸造卢舍那铜佛像,宇佐八幡神被圣武天皇邀请入京,天皇在东大寺旁建立八幡神宫,守护寺内的卢舍那佛,以此事为契机,八幡神确立了其国家守护神的地位。至奈良时代末期,随着神佛习合的推进,给神授予菩萨名号的现象开始出现,其中最早的就是天应元年(781)八幡神获得的“大自在菩萨”号。至延历二年(783),八幡神已被称为“八幡大菩萨”,并出现在官方的文书中。可见,在日本神佛习合的历史上,八幡神是最早与佛建立联系的神。


3.八幡神与祖元及同时代禅僧的关系

祖元赴日的镰仓时代中期,正是“本地垂迹说”颇为成熟的时期,包括镰仓新佛教在内的佛教各宗在神道观上皆继承了传统宗派的观点,即佛菩萨为天地之主,日本神是佛的化身,或是佛的守护者、佛菩萨的侍奉者。这种神道观亦被祖元所接受。他在住持圆觉寺期间,曾建华严塔一座,在如来像“左右位以日本国内大小神祇名牌” ,视日本诸神为佛教的守护者和侍奉者。他曾应北条时宗之请为大众说法,普说前行拈香之仪,拈香供养的对象包括“日本国内一切大权现”,他也曾作《寄香烧献熊野大权现》,烧香供养“熊野大权现”。“权现”附加在诸神名号之下,表示其为佛菩萨之化身,异于普通神祇。祖元还曾在神宫寺内举行佛教祈风法事,并留下了《贺茂庙祈风》《八幡宫祈风》等诗作。这一切,皆体现了祖元对神佛习合思想的接受。

与祖元同时代的禅僧中,与八幡神有关系者还有不少,兹举几位如下:

圆尔(1202-1280),临济宗僧。日本嘉祯元年(1235)入宋,师事径山寺住持无准师范,六年后嗣法返日。相继在九州博多、京都开创承天寺、东福寺。弘安三年(1280)示寂,敕谥“圣一国师”。据《圣一国师年谱》“仁治二年(1241)”条,圆尔在离开明州(今宁波)归国途中,不幸遭遇风暴,“同发者三船,二船已没”,圆尔的船只在即将沉没之际,“忽有女人现船上,师问曰:女人今自何处而至?女曰:我是八幡大菩萨,故来护师耳” ,圆尔得以渡过难关。

心地觉心(1207-1298),临济宗僧。日本建长元年(1249)入宋,随杭州护国仁王禅寺住持无门慧开学习禅法,南宋宝祐二年(1254)回国,在京都开创西方寺,弘扬临济禅法。其会下参徒常达千余人,龟山上皇亦皈依之。永仁六年(1298)示寂,敕谥“法灯禅师”“法灯圆明国师”。记录其生平的《圆明国师行实年谱》有如下内容:建治四年(1278),八幡大菩萨附体于延命、如意两位女子,与觉心作“种种问答”,其中,觉心问八幡大菩萨:“法相三论、天台华严、真言念佛、律宗、禅宗之诸宗,当代相应,利益广大,何宗为最?”菩萨答道:“坐禅殊胜,一切兴念为非,若欲成佛,犹是妄念,何况余耶?”觉心又问菩萨:“坐神殿时,心地趣向如何?”菩萨答曰:“坐禅也,禅宗专合神虑,故示形谈深义。”从问答的内容来看,八幡大菩萨特别强调坐禅的重要性,并认为禅宗最合神虑。觉心后以两人问答“镇鹫峰”,寻求八幡神对佛教及西方寺的镇护。上述记载中还有对八幡菩萨影像的描述,所谓“黑衣僧形三体立像,中央庬眉老僧,右持锡杖,左擎舍利一包,顶戴日轮,左傍安不动,左右之侍僧,一持莲胎,一合掌,弥陀三尊云云”,反映了八幡神法身是阿弥陀佛的思想。

兰溪道隆(1213—1278),南宋临济宗杨岐派僧,无明慧性法嗣。南宋淳祐六年(1246)赴日,初寓九州圆觉寺,后相继挂单京都泉涌寺、镰仓寿福寺。建长五年(1253),执权北条时赖在镰仓开创建长寺,道隆受请任开山住持。文永二年(1265),迁住京都建仁寺。后归镰仓,再住建长。弘安元年(1278)示寂,谥号“大觉禅师”。据《元亨释书》记载,道隆在建长寺期间,八幡神曾到访该寺,并与道隆有过简短的对话,八幡神暂居的松树因此被称作“灵松”。此外,道隆在因地震上堂“贺泰平”的说法中,提到地震是“若人见彻本源”的结果,是“六十八州山川草木美欣欣、闹哄哄”的表现,“引得八幡菩萨若宫王子聚头谈论云:‘从今以后,兵器戈矛,不复拈弄。四海晏清,万邦入贡。’” 神佛融合、共护国家的情景跃然纸上。另外,道隆在某年祝贺新春的岁旦上堂说法也曾“引得伊势祠山八幡二所三嵨大神等踊跃赞叹云:‘我贤劫未闻亦未见,从今以后,展五神通,护持梵刹,斯道兴隆。’”。体现了以八幡神为代表的神道诸神护持佛寺、守护佛法的思想。

此外,在永仁三年(1295)石清水八幡宫权别当田中良清(1258-1299)编纂的诗文集《鸠岭集》中,收录有赴日元僧西涧子昙所作的二首诗偈,日本学者仁木夏实认为,这是子昙归国前在石清水八幡宫为祈祷航海安全而作。《鸠岭集》收录的诗文大部分作于八幡宫法事及诗会时。

从上面的例子中不难看出,在镰仓时代的禅僧心中,以八幡神为代表的日本诸神心悦佛法,是佛教的护持者。


4.记事中的金龙

作为八幡神的使者,鸽子出现在传说中合情合理,可是,与八幡神同时到来的金龙又有何寓意呢?笔者以为,此处的龙具有双层含义。

    其一,以龙喻指北条时宗。在中国传统观念中,龙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象征。祖元赴日是应时宗之请,时宗作为执权,是幕府政权的实际支配者,被喻为龙并无不妥。事实上,祖元曾为时宗作赞语曰:“寿不在遐龄,在乎身后名。水流山不去,花落果方成。恩布沧溟阔,光含草木荣。金龙生凤子,吾道可重兴。”喻指时宗为“金龙”。

其二,以龙喻指径山寺的代表。位于今杭州余杭境内的径山寺,始建于唐天宝元年(742),系道钦和尚(714-792)所创。传说该地原为神龙居住的水潭,道钦禅师来径山结茅后不久,有一素衣老人前来拜见曰:“我龙也,自师至此,吾属五百皆不安居。当挈归天目,愿以此地为立锡之所。”也就是说当地龙王主动将居住的龙潭让与道钦建庵弘法。宋代文献多有述及径山寺与神龙的关系。例如,李邴(1085-1146)称径山“寺无常产,山之神龙实助其缘化”,楼钥(1137-1213)称径山“本龙湫,化为宝所”。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宋孝宗批准了径山寺住持大慧宗杲的奏请,封龙神为“德济显祜广泽王”。作为径山寺的弟子,祖元自然十分了解径山寺与龙的关系,以龙喻指径山寺派出的使者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金龙的出现喻指祖元赴日是北条时宗的邀请,也是径山寺的旨意;是日本武士阶层积极引入禅宗的需要和南宋禅林弘法东瀛的宏愿相互作用的结果。


(二)

因缘之二:无准师范托梦

在第二段内容中,祖元与弟子们提到他赴日的第二个因缘:祖元在宋朝时曾做过一梦,梦见自己在无准师范的座下听法,忽然,座前西北角蜡烛火爆,火星落在拜席;座前东北角,光焰炽烈,照耀四方,祖元遂于梦中作成一颂,其中有“不在东风着意吹”一句。到日本后,北条时宗赠其达磨画像一幅,画像上有无准师范亲书的题赞,其中一句即为“不在东风着意吹”。也就是说,祖元赴日的第二大因缘在于师范冥冥之中的安排,是师范有意将禅法远扬日本使然。

祖元梦中所见师范说法时蜡烛爆火落拜席、光焰炽烈照四方的情景,以及所作偈颂“百丈当年卷起时,今朝歘地自腾辉。火星迸出新罗外,不在东风着意吹”皆是喻指无准师范佛法精湛、声名远播,其法脉必将在朝鲜半岛、日本等地发扬光大。

记事中的主角无准师范,俗姓雍,别称圆照、乌头子,梓潼(今四川省绵阳市梓潼县)人,嗣法临济宗杨岐派僧破庵祖先(1136-1211)。历住明州清凉寺(在今浙江宁波)、镇江府焦山普济寺(在今江苏镇江)、庆元府雪窦寺(在今浙江奉化)、明州阿育王寺(在今浙江宁波)等,绍定五年(1232),主持五山之首的径山兴圣万寿禅寺,多次应召入宫,为宋理宗及皇太后说法,获赐“佛鉴禅师”号及金襕袈裟。淳祐九年(1249)圆寂,有《无准师范禅师语录》五卷、《无准和尚奏对语录》一卷存世。师范主持径山寺十七年,径山寺进入历史发展的又一兴盛期,成为来华日僧的首选之地。根据夏应元的研究, 南宋时期径山寺是参访日僧人数最多的寺院。据木宫泰彦的研究,至少有13名日僧曾随师范习禅,嗣法者有圆尔、神子荣尊、性才法心、随乘湛慧、俊侍者等5人。先于祖元赴日、深得幕府执权北条时赖崇信的兰溪道隆、兀庵普宁,亦曾是无准师范的弟子。上则传说中的预示日后也成为了事实,日本禅宗早期形成的二十四流派中,有三分之一是无准师范的弟子及其法孙们创建。玉村竹二编《五山禅林宗派图》共列僧人6700余名,其中,5100余名出自无准师范的法脉。

综上所述,祖元赴日有两大因缘,一是八幡神和北条时宗的盛情邀请,二是径山寺,特别是无准师范弘法东瀛的意愿推动。


(三)

赴日因缘说出现的时间及用意

根据《语录》的记载,上述关于祖元赴日因缘的传说皆为祖元亲口所述。如果这一记载真实,那么,祖元是何时与弟子们谈及此因缘的呢?

在第二段记载中,祖元称送他画像的人是“故太守”。通检《语录》,祖元一般称“相模守”北条时宗为“太守”,“故太守”之称说明了祖元述说赴日因缘的时间是在时宗去世的1284年至祖元示寂的1286年期间。

那么,祖元为何要在此时对弟子们谈起其赴日因缘呢?笔者以为,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北条时宗的骤然离世。如前所述,祖元赴日是由于北条时宗的邀请。赴日后,北条时宗请他住持建长寺,对他执弟子之礼,时时向他参禅问道。弘安五年(1282),时宗又在镰仓为祖元创立了圆觉寺,并使之成为将军家的祈祷所。总之,时宗对祖元是全力扶持、敬爱有加。对于这位权倾一世的日本弟子,祖元也甚是欣赏,对此,《语录》屡有言及,例如,他在《法光寺殿第三年忌》中称时宗“齿不满四十,成就功业却在七十岁人之上。看!他治国平定天下,不见有喜怒之色,不见有矜夸衒耀气象,此天下之人杰也”,在《法光寺殿下火》中称赞时宗:“乘大愿力而来,依刹利种而住。视其所以,观其所由,有十种不可思议。何谓十种?事母尽孝,事君尽忠,事民牧惠,参禅悟宗。二十年握定乾坤,不见有喜愠之色;一风扫荡蛮烟,略不有矜夸之状。造圆觉以济幽魂,礼祖师以求明悟。此乃人天转振,为法而来。乃至临终之时,忍死以受老僧衣法,了了书偈而长行,此是世间了事凡夫,亦名菩萨应世。”欣赏的同时,他对时宗也颇为依赖。他说:“山野冒然此来,非太守一力主张,一力外护,亦难建立法幢。太守朝朝暮暮,念念留心此道,念念留心老僧。”类似的话语在《语录》中多处可见。因此,正当盛年的时宗突然辞世,对于强调“须是人天与国王大臣主张及外护,方可以建立法幢”的祖元而言,犹如一座靠山轰然倒塌,而新上任的执权北条贞时(1271-1311)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不能给予祖元有力的支持。因此,祖元的悲伤、失落、惶恐毋庸赘言,正如他在时宗火化法事中所言:“老僧托公以了残生,不料先我一着而去,世相难期,空华易落。”不久,祖元在留下“哲人云亡,金汤吾法道者谁欤?” 的感叹后,黯然离开圆觉寺,重归建长寺。

因为失去了时宗强有力的支持,祖元亟需借助其他力量帮助自己在日本弘法,特别是在禅宗的发展还面临诸多困难的情况下,外力的支持就显得更为重要。八幡神是皇室祖神和源氏氏神,是武士阶层信奉的重要神灵,与佛教的关系也颇为密切,径山寺及无准师范在日本禅宗界声望极高,以传说的方式将自己的赴日说成是他们的旨意使然,显然有利于增加自已传法的神圣性、正当性和权威性。  

如果有关赴日因缘的说法并非祖元亲言,而是其弟子和法孙编撰的结果,那应是佛光派弟子试图借此传说神化派祖,继而增强本派弘法权威性的意图使然。


《佛光国师语录》所载祖元不得归国

之预言

《佛光国师语录》卷九紧接着上述有关赴日因缘的记载,是祖元对他无法回归故国的预言及原因说明,内容如下:


师一日云:“吾初入此国时,杳然望此之际,有大白气贯乎天地,处处略有黑气横亘之,若隐若显。”弟子中惟有唐僧梵光一镜同师睹之。师因喟然叹云:“吾只谓来此三年而返,所以赴此。而今不得反矣。”一镜告曰:“和尚何以知之?”师云:“汝等见此白气贯乎天地,更有黑气亘于其中否?”镜曰:“见。”师云:“知此中事否?”镜曰:“不知,请师解之。”师因谓之曰:“此白气者,此邦虽有敬信佛法者,皆是归向小乘,爱虚弃实,信邪者多,信正者少,于我法中竞生魔扰者,比比然而已。但有有力檀那,于吾法中不为大事。虽然老僧只在此六年有失所依,七年后吾亦逝矣。”


在上述记事中,祖元与弟子们提到他赴日前原打算“三年而返”,可抵达日本后却发现不得归国,究其原因,是因天象中有黑气横亘白气,这意味着日本佛教在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他需要协助“有力檀那”匡扶正道,弘扬正法,不能轻易离去。

与此记事内容相呼应的,是祖元在弘安六年对圆觉寺僧众上堂普说时提到的部分内容。这段普说作于圆觉寺成为将军家祈祷所并获赠三处田产之后,目的是为了告诫僧众精进修行、严守戒律,不要辜负自己及诸檀那的期望。其中,提到自己应诏来日本之际,“多有衲子牵衣垂泣,我向诸人道:我三两年便回,不用烦恼。”这与上段记事同时说明了祖元赴日之前未有长住日本的打算。

弘安六年的普说与上段记事还说明了一个问题:日本佛教界的情况不容乐观,禅宗的发展依然面临许多障碍。祖元在上段记事中提到日本“虽有敬信佛法者,皆是归向小乘,爱虚弃实,信邪者多,信正者少,于我法中竞生魔扰者,比比然而已”。小乘佛教在日本奈良时代比较盛行,可是,平安二宗(天台、真言)出现之后,大乘佛教成为主流,因此,此处所言“小乘”,应该是指小乘行为,也就是说,当时的日本僧人多缺少菩提心,一切行事皆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没有弘扬佛教、自利利他的精神。在普说中,祖元提到圆觉寺僧人的行为,所谓“不肯坐禅,不肯讽经,不肯赴堂吃粥饭,寮舍横眠倒卧,赤身露体不搭袈裟,不展钵盂,懒堕狼藉”,他在劝诫大家“不可不回头”的同时,再次告诫知事及耆旧之僧,“须当以佛祖顶在额头上”,“须当量出度入,撙节重轻”,“庄头须得正人,不可顺己之私,溺于所爱,纵其狼贪蠹损常住,递相蒙芘,不发一言”。做到不循私利,量入为出,管理好寺院田产,兴隆佛法,护持众生,不要因身处末法时代,而对佛法丧失信心。祖元还在普说中表明自己“撇掉了大唐多少好兄弟”来到日本的目的就是“要来开诸兄眼目”,希望诸僧能够勇猛精进,勉力修禅,真正悟道,“方可与佛祖雪屈,方称我数万里远来之意”,“亦可以销我思乡之念,慰我为法求人之心”。

可是,祖元苦口婆心的劝说似乎并未起到很好的效果。在他去世后的永仁二年(1294),北条贞时下达了整顿禅寺的《禁制诸条事》,禁止僧尼不持身份证明、夜间外出、寺外住宿、着和服,以及女性随意入寺等行为。乾元二年(1303)二月,北条贞时又下达了《圆觉寺制符诸条》,内容包括寺院人数不可过二百人;严禁铺张浪费;僧徒出门、女人入寺要严守规定;寺内杂役不可带刀等诸多方面。上述规定反映出当时佛教界不守戒律、混乱纲纪的现象颇为普遍。

除了上述令祖元颇为担忧的现象,祖元在记事中所述“于我法中竞生魔扰者”应该还指阻碍禅宗发展的传统佛教宗派。禅宗传到日本后,虽然受到部分公武势力的推崇和支持,但是,在祖元赴日的镰仓时代中期,禅宗依然没有确立在统治阶层中的稳固地位。根据船冈诚的研究,禅宗得到幕府的全面支持是在弘安六年(1283),即祖元开创的圆觉寺被立为具有幕府官寺性质的祈祷寺之后,而其受到皇室朝廷的普遍推崇则要等到花园上皇、后醍醐天皇在位的镰仓时代晚期。与此同时,天台、真言等传统宗教势力对禅宗传播的干扰始终没有停止。无论是“兼修禅”的传播者明庵荣西、大日能忍、圆尔,还是举扬“纯粹禅”的兰溪道隆,他们在传播禅宗的过程中,一直受到传统宗教势力的阻挠。这种情况在祖元去世后依然存在。例如,嘉元二年(1304),南浦绍明受后宇多上皇的敕令,从九州崇福寺来到京都,欲建嘉元禅寺,因遭天台僧徒的反对,未能如愿。

综上所述,上则记事的出现恐怕也是为了说明祖元及其开创的佛光派在日弘法的正当性和必要性,减少禅宗在日传播的阻力。

八幡神迎请传说在后世的流播

八幡神迎请祖元赴日的传说在后世流传甚广,不仅出现在五山诗文中,也被临济宗妙心寺派僧卍元师蛮(1626-1710)所撰《延宝传灯录》(1678年)和《本朝高僧传》(1702年)收录,同时,传说中出现的鸽子和金龙成为后世祖元像构成的重要元素。

(一)

祖元像中的白鸽与金龙

上则有关赴日因缘的传说提到祖元曾对弟子们说:“汝等欲造老僧顶相,可以于老僧膝前袈裟上,令画工画鸽子一对,金龙一头,以表往年之谶耳。”继而提到:“今塔头顶相,袈裟上鸽子、袖上金龙见存焉。”也就是说,后人遵从祖元的意志,在其塔头顶相(按,禅师写实肖像画)的袈裟及袖子上分别画上了鸽子和金龙。祖元塔头名“正续庵”,原在建长寺,至迟在元亨四年(1324)改名“正续院”,建武二年(1337)七月,梦窗疏石在后醍醐天皇的支持下,将正续院迁至圆觉寺境内。因此,该段记事的编者归山光一(?-1374)所见到的,应该是圆觉寺正续院所藏祖元的顶相。可惜的是,此幅顶相今已不知所踪。

今天的圆觉寺藏有另一幅祖元的顶相,画面上部有祖元的自赞,该赞文见载于祖元《语录》卷八《昙华上人请赞》,可知是祖元住持建长寺时应昙华上人之请而作,画面上并无白鸽与金龙,非上述记事中提到的“塔头顶相”。

绘有鸽子、金龙的祖元顶相不止出现在圆觉寺正续院。《荫凉轩日录》“文明十七年(1485)乙巳九月三日”条提到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尚(1465-1489)拜访京都相国寺鹿苑院荫凉轩时,正逢祖元示寂二百年忌,室内“暂挂佛光之影”,即祖元画像,义尚遂问荫凉轩主龟泉集证(?-1493):“佛光影左袖上有青白两鸽,右袖上有金龙,所以奈何?”龟泉集证即以《元亨释书》所载八幡神迎请祖元之事相告。可见,京都相国寺也曾藏有绘有鸽子、金龙的祖元顶相。

此外,京都慈照院藏祖元绢本着色画像也在祖元右手臂上方绘有一条飞舞的龙,左手臂旁绘有一只站立着的白鸽(图2)。镰仓国宝馆认为,该画像的作者是春屋妙葩(1312-1388)的弟子道隐昌树,作于14世纪80年代春屋妙葩从京都南禅寺退隐后不久,当时归道隐昌树执掌的林泉庵所有。慈照院为相国寺的末寺,开山住持虽是梦窗疏石,其弟子春屋妙葩才是真正的开创者。此幅画像构图颇为奇特,由上、中、下三段组成。上段最右侧是用金泥书写的“佛光圆满常照国师寿像”隶书题字,正文部分就是前面介绍的《语录》所载祖元赴日相关记事,左边是春屋妙葩抄写的梦窗疏石所撰祖元赞,落款为“前席南禅门人妙葩九拜书以充丹山林泉禅庵常住供养云”。中段是无学祖元坐在曲彔上的肖像画,背景为圆形构图。下段是元人揭傒斯为祖元撰写的塔铭。此则画像还解决了笔者一直有些困惑的问题。在日本南北朝时代刊刻的《语录》中,有关祖元赴日的传说见载于《拾遗杂录·偈颂》之后,可是,江户时代刻本已将该部分内容放在了《拾遗杂录·跋》中,这意味着这部分内容曾是某部文献或某幅画像的题跋。看到此件画像后,笔者有理由相信:此段记事因被用作该画像的题跋,故被后人收进《跋》中,若要冠以标题,当为“佛光圆满常照国师寿像跋”。

除了画像,值得关注的就是本文开始时提到的圆觉寺正续院开山堂藏祖元雕像。坐像中的祖元,身披袈裟,手执拂子,结跏趺坐在曲彔上。目光锐利,神情严峻,体态庄严。曲彔的右上位置雕有一条金龙,左上位置雕有一对或趴或立的白鸽。一般认为,从塑像具有非常强的写实性来看,该像完成于祖元去世前后,曲彔的完成时间也不会晚于南北朝(1333-1392)中叶。金龙和白鸽的完成时间要稍晚一些。塑像为桧木造,被学界视为中世禅僧塑像的代表作。在神奈川县横浜市北天院,藏有一座以此雕像为样本仿制的祖元雕像,推测完成于江户时代。北天院据说是祖元在进入镰仓之前换鞋更衣的地方,也是正续院唯一的末寺。 

上述藏有祖元画像与雕像的寺院都是祖元弟子开创或住持的寺院,金龙和白鸽出现在祖元像上不只是传说的具象化呈现,而是佛光派弟子试图神化派祖无学祖元,强调神佛融合的思想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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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京都慈照院藏无学祖元画像

(二)

五山文学中的相关记载

八幡神迎请祖元赴日的传说不仅表现在祖元像上,也出现在后世禅林诗文中。兹举三例如下:


1.惟肖得岩《北野天神》诗

惟肖得岩(1360-1437),临济宗焰慧派僧,备后(今广岛县)人,嗣法南禅寺草堂得芳,系赴日元僧明极楚俊的二世孙。历住京都万寿寺、天龙寺、南禅寺,曾应足利义持将军之命,寓居京都相国寺,为寺内僧众讲解文学。日本永享九年(1437)示寂。得岩博学多识,尤以诗文闻名天下,著有诗文集《东海璚华集》。

得岩曾作《北野天神》诗,主要是说北野天神拜访径山无准师范,受金襕袈裟而归之事,其中,也提到祖元受请之事,兹摘祖元相关内容如下:

 

予阅佛光禅师语,有云八幡神仪数谒请垂化吾邦,其又可不信乎?南宋季叶,禅丛最盛,名宿林立,意圆照、佛光父子夙于此方有大缘契,故神察其兆,或受信衣,或请来化。今去之百余年,而此方禅丛之盛古未之有,而二师之派居十之六七,繇此视之,非唯二师缘稔,抑二神冥助所致。

 

得岩认为,无论是北野天神从无准师范处受金襕袈裟,还是八幡神迎请祖元赴日,皆为神灵察觉到师范、祖元师徒与日本缘契深厚,故暗中佑助,禅法能在日本发扬广大,不只是两位禅师的努力,亦是二神“冥助所致”。


2.兰坡景茝《龙室字说》

兰坡景茝(1417-1501),临济宗梦窗派僧,近江(今滋贺县)人,嗣法南禅寺大模梵轨,系祖元六世法孙,历住京都临川寺、相国寺、南禅寺、等持寺,文龟元年(1501)示寂,敕谥“佛慧圆应禅师”,有诗文集《雪樵独唱集》存世。  

某日,有僧向景茝求室号,景茝遂以“龙室”赠之,并作《龙室字说》阐释其意,强调龙非池中物,其中,特别提到了祖元的赴日因缘:

 

然至佛鉴之董径坞,天下指为一代龙门,登其门者,声价十倍,吾常照师祖,不敢犯波澜,直入九重之浏,得骊珠一颗,以待善价焉。偶有神人,峩冠伟服,来现曰:“愿临我邦。”每其神至,白鸽前导,金龙后从,人皆为异,师亦无知。后应平元帅之招,遥航海,系缆于竹斯府。一日休暇,诣宇佐神祠,向所现之白鸽并梁间,如相语;金龙出廉外,似相迎,于是始知此神。自尔以降,龙渕一派,作浴日滔天,洋洋乎盈东海。

 

在上则记载中,景茝称佛鉴禅师(无准师范)主持的径山寺为“龙门”,称其法脉为“龙渕一派”,提到金龙也曾伴随八幡神拜访祖元,邀请后者赴日,在景茝眼中,金龙应该就是径山寺的使者,祖元赴日也是径山寺弘法东瀛的意愿使然。景茝还指出,祖元赴日使得无准师范的法脉在日本延绵不绝,繁荣昌盛,求字者作为佛光派“云孙”,以“龙”为“新开一室”之号,可知“四海五湖为龙世界者”。上则记载中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语录》及《元亨释书》皆未言及祖元参访八幡宫的时间和地点,景茝则明确了祖元参访的是九州的宇佐八幡宫,是祖元初抵九州福冈期间的事情,这意味着祖元赴日传说在流播过程中变得更为具体。


3.景徐周麟相关诗文

景徐周麟(1440-1518),临济宗佛光派下梦窗派僧,近江人,嗣法相国寺用堂中材,系祖元七世法孙,历住京都景德寺、等持寺、相国寺,曾任相国寺鹿苑院塔主,掌僧录司之事。永正十五年(1518)示寂。景徐周麟擅长诗文,有诗文集《翰林葫芦集》、日记《等持寺日件》、《日涉记》、《鹿苑日录》(部分)等存世。周麟曾在其诗文中多次援引祖元赴日传说,以表明神佛融合、神悦佛法的观点。

例如,周麟曾作《三俱元辰君悟道记》,纪念文明十四年(1482)吉田兼俱(1435-1511)因修禅而悟道。吉田家世代以神职侍奉朝廷,吉田神道是日本中世的主要神道学派,吉田兼俱被认为是吉田神道的集大成者。吉田兼俱虽然受到中国儒释道思想的深刻影响,但他反对佛主神从的本地垂迹说,认为神道才是万法的根本,而儒教和佛教都是神道分化出的枝叶和花实,主张以神道为主体,大力倡导神主佛从的思想。周麟在《三俱元辰君悟道记》中宣扬“神道佛法无二”的同时,主要表达了“佛主神从”的观点。首先,作为神道家代表的吉田兼俱也亲近禅宗,平素参禅甚勤,所谓“平居留心于吾宗,遍参知识,三登九到,无所不至”;其次,吉田兼俱“始是悟道”是因文明十四年夜北斗星降临其私宅,而“星辰之归依佛也久矣”;其三,师祖无学祖元之所以赴日,是因“火星谶之,宗庙神迎之”,出自天意与神意。 

再如,文明十五年(1483)六月,周麟携以清侍者参诣京都石清水八幡宫,从八幡宫出来后,与附近一山房主人品茶闲聊,主人拿出一纸曰:“是过客诗也,今无一言乎?”闻此言,以清“即次旧韵”,周麟则以“神前所口诵者一篇书以呈”,内容如下:“超海遥迎常照师(按,无学祖元),通家有好此神祠。袈裟影落石清水,犹似金龙入袖时。”石清水八幡宫是神社与寺院组织一体化的宫司制的神社,周麟在八幡神前口诵此诗,显然是想借祖元传说强调八幡神与佛光派久远的友好关系。

又如,周麟曾应“下总守平公某”之请,为其寓所“鸠拙斋”题写诗序。“下总守平公某”当指长期担任下总守护的千叶介当家,千叶一族出自桓武平氏,故被称作“平公”。在序言的后半部分,周麟写道:

 

夫鸠者,本朝八幡神君之所使令也,而神司武事,将军家世世事焉,凡以武为业者,上下皆然。加之神归于禅。吾祖佛光在大宋日,于禅定中神人告言:“降临我邦。”其神之来也,金龙入袖,青鸽上膝。无何,日本有平将军者,遣使请焉。祖慨然赴之,至则倾国郊迎。祖后诣八幡宫有所感,作偈题之。公专敬此神,然则意在此乎?非取于拙也。

 

在上述记载中,周麟认为,鸠是八幡神的使者,下总守平公之所以取斋名曰“鸠拙”,是出自对八幡神的尊崇,因为 “神司武事,将军家世世事焉,凡以武为业者,上下皆然”。不难看出,周麟在这里征引八幡神邀请祖元赴日的传说,就是为了说明“神归于禅”。

上述诗文出现的15世纪前后,正是以伊势神道和吉田神道为代表的“反本地垂迹说”影响日盛的时期,佛教的优势地位受到了神道教的挑战,借助历史上祖元赴日传说宣传神悦佛法、神护佛法的思想,也可视作禅僧们维持佛教地位的一种努力吧。 

结语

根据《语录》的记载,无学祖元赴日有两大因缘:一是八幡神和北条时宗的盛情邀请,二是径山寺,特别是无准师范弘法东瀛的意愿推动。至于其终老日本,未能按计划归国,则是因日本佛教出现了诸多问题,需要他长留日本弘扬正法,拨乱反正。上述内容出现在现存最早的《语录》刊本(完成于1368年之前)中,说明在祖元去世后不久,有关祖元赴日及长留日本的传说已经出现。而且,根据《语录》的记载,这些颇带几分传奇色彩的内容皆为无学祖元亲言,其中,关于赴日因缘的说法出现于北条时宗去世后不久,至于未能归国的解释则来自他初到日本时观察天象的结果。这些内容若是真的出自祖元之口,那么,这是他在失去了北条时宗强有力的支持后,面临禅宗发展的种种困难,试图借助与日本上层社会及佛教关系密切的八幡神和在日本禅林影响渐大的径山寺及无准师范的力量,强调自己传法的神圣性、正当性和权威性,帮助自己顺利弘法。

当然,上述有关祖元赴日的传说也有可能出自祖元弟子们的创造。镰仓时代后期禅宗发展尚处于初级阶段,面临诸多障碍,室町时代“反本地垂迹说”的影响日渐增大,佛光派弟子需要借此传说神化派祖,增强佛光派弘法的权威性和正当性,取得上层社会及普通民众的信任和支持。

祖元赴日传说被后世所继承,一方面,作为八幡神使者的鸽子和作为径山寺代表的金龙成为祖元像构成的两大要素,这一视觉形象的创造促进了传说的传播,也是神佛融合的象征;另一方面,这一传说出现在神主佛从思想占优势的室町时代的禅林文学中,反映了日本禅林试图借此传说强调神悦佛法,继而维护佛教地位的苦心和努力。

总之,祖元赴日传说的出现是佛光派弘法的需要,也是日本神佛融合的产物和见证,类似的故事还有不少,通过对这些记事的研究,可以帮助我们对日本的神佛关系、日本禅宗的发展历史有更为具体深入的理解和认识。

[原文发表于《形象史学》2022年春之卷(总第二十一辑),注释请参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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