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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安:元太宗朝汉军万户整编新探
来源:历史中国微信公众号  作者:李治安  日期:2023-03-01

摘  要:元太宗朝汉军万户设置由丛杂走向正规,还增设西路分支。刘黑马居“三万户”、“七万户”及西路万户之首,考察其名称、内部建构及“宣命”,可窥汉军万户正规化之滥觞。1240年后,西路增设郝和尚、梁瑛、李彀、奥屯世英、张扎古带等多名万户且征行、奥鲁皆备,“宣命”亦有推广。无论是东部主体,还是西路分支,朝觐“宣命”等乃整编关键。凡获“宣命”者即为朝廷正规万户,以往将帅“承旨”、诸王令旨等滥用者或黜退、或搁置。紧扣“宣命”,不仅能廓清太宗朝汉军万户走向正规的真相,还可探知蒙古汗廷集权与“汉法”两种因素的早期混合。关键词:元太宗 汉军万户 西路增设 宣命
汉军在蒙元军队中人数最多,也是灭金平宋战争中“骑射驰突”、“尤为猛鸷”的主力之一。元太宗窝阔台时期,依据灭金前后的政治军事需要,设立以刘黑马为首的“三万户”、“七万户”及西路分支等,形成了蒙元汉军万户的正规建置及上层框架。元初汉军“七万户”是20世纪争论的热点,屠寄、唐长孺、李涵、黄时鉴、王颋、胡小鹏、赵文坦等各抒己见,开拓良多,但又存在万户诠释“版本”增至20有余,以及东部主体与西路分支相纠缠等问题。问题症结在于只关注万户名衔、封授时间或军队实力,未能充分重视太宗初“宣命”等正规整编。2009年,西安南郊出土《大朝故宣差都总管万户成都路经略使刘公墓志铭》(以下简称“《刘黑马墓志铭》”)及子孙碑刻中的“宣差”、“宣赐”等信息,恰说明该环节的关键作用,对解决“七万户”谁属或西路万户问题有所助益。笔者参考相关碑传文献,重点就刘黑马万户建构、西路万户增设、“宣命”定制及“七万户”、“九万户”辨析,试作新的探讨。

一、刘黑马首封万户的名称、内部建构及“宣命”滥觞


刘黑马居汉军“三万户”和“七万户”之首,也是最早奉命征川蜀的汉军万户。考订该万户的名称和构成,对廓清西路万户增设乃至太宗朝汉军万户“宣命”定制等,十分必要。
《刘黑马墓志铭》载,“己丑岁,宣赐虎符,授山西两路太原平阳等路万户”,而在《元史·刘黑马传》中名曰“平阳、宣德等路管军万户”。王颋认为后者是该万户全称。刘黑马及其子孙墓志中还有“河东陕西等路都总管万户”、“河东陕西等路万户”及“山西西路奥鲁万户”、“山西东西两路征行千户”等名称,这些又关联所属千户及征行、奥鲁(即突厥语和蒙古语A’uruq,意为蒙古军出征时留于后方的辎重“老小营”)等。究竟哪个名称较为确切呢?
金代山西地区设有西京路、河东北路和河东南路,入元后相应改称大同路、太原路(冀宁路)和平阳路(晋宁路)。唯1235—1263年一度设山西东路,治宣德州,又称宣德路。山西东路遂与西京路并称“山西东西两路”或“山西两路”。刘黑马之子刘元亨任“山西东西两路征行千户”、另一子刘琰任“山西西路奥鲁万户”,皆由此而来。《大元马政记·抽分羊马》中的“山西东西两处”或为其别称。刘黑马原籍威宁县,隶属宣德府,其祖刘伯林自威宁“缒城”归降成吉思汗,授“都提控”,升“西京留守,兼兵马副元帅”。揆以威宁和“山西东西两路”是刘伯林、刘黑马祖孙发迹和兵员根本之地,刘黑马首封“山西两路太原平阳等路万户”,将“山西两路”置于前,合情合理。1218—1219年刘伯林南攻太原、平阳及潞、绛、火山、闻喜诸州县,“部曲所获俘虏万计,悉纵之”说明太原路和平阳路乃南下攻略及兵员扩充区域。《刘黑马墓志铭》撰于中统三年(1262)初,比本传早百余年。故笔者拙见,《元史·刘黑马传》将平阳置于宣德之前,或偏重路府大小及郝和尚万户分立(详后);至于“河东陕西等路都总管万户”,则体现1240年刘黑马“改授都总管万户,统西京、河东、陕西诸军万户”及1260年长子刘元振袭职前后的名称。比较而言,“山西两路太原平阳等路万户”是较准确的名称,符合该万户的原本形态。
张藻《评事梁公之碑》载,“及与太傅总领也可那颜、宣差万户,扈从车驾,西入长安、凤翔等路”。碑文中的“车驾”实指拖雷;此“宣差万户”,周清澍认为是耶律秃花的附加官职,然始终未见耶律秃花任万户的记载,其裔孙秃满答儿改命“成都管军万户”,也是在1270年不得袭用“太傅、总领、也可那颜”之后。揆以《刘黑马墓志铭》题额“宣差都总管万户”及本传1229年“始立三万户,以黑马为首”,“宣差万户”非刘黑马莫属。
接着讨论该万户所属千户。
1. 石抹高奴千户
石抹高奴与刘伯林同为契丹后裔,一起在威宁降蒙古。1229年窝阔台汗“置三万户、三十六千户以总天下兵”,高奴授千户。此情节仅见《元史·石抹狗狗传》,但可与《元史·刘黑马传》及《开府仪同三司中书左丞相忠武史公家传》(以下简称“《史公家传》”)“始立三万户”互证,“三十六千户”分属“三万户”,也和蒙古军队十进位编制大体相符。此时授千户者还有张柔、梁瑛、田雄等,故本传“高奴为千户”说基本可信。揆以高奴及其子孙南下攻略行踪与刘黑马一致,所谓其子常山“权都总管万户”和孙乞儿“领本万户诸翼军马”,实即刘黑马万户。石抹高奴千户无疑是该万户麾下最早的千户之一。
2. 梁瑛千户
梁瑛,山西平遥人。魏初《故征行都元帅五路万户梁公神道碑铭》(以下简称“《梁瑛神道碑》”)言其1218年归降木华黎,升任元帅左监军、征行都元帅等。1229年入觐窝阔台汗时“特授金符,御前千户”。张藻《评事梁公之碑》亦载,“至己丑年,公(梁瑛——引者注)不远万里之地,躬诣阙下,朝见。上嘉其意,亲授金牌,宣命令充明安之职,掌握兵权”。此处的“明安”乃蒙古语Mingγan的音译,意为千户,足见梁瑛系最早的“宣命”千户长之一,其兵员应主要来自平遥县及太原路。不过,《梁瑛神道碑》所言“御前千户”稍显牵强,盖与大汗“御帐前首千户”风马牛不相及。据魏曙光研究,蒙元“御前千户”特指《元史·察罕传》“御帐前首千户”,即拉施特《史集》中所谓“成吉思汗的御前千户”,“由他的四大斡耳朵的全部侍臣与隶属于那些斡耳朵的人们组成”,后又称“四斡耳朵怯怜口千户”,波斯文意为“私人的千户”。准确地说,《梁瑛神道碑》所谓“御前千户”,当是前揭窝阔台御前“亲授金牌,宣命令充明安之职”。现藏山西芮城永乐宫《玄都至道披云真人宋天师祠堂碑铭》中“征行千户悬带御前金牌刘珍”和“悬带御前虎符都功德主忽押忽思”,可为大汗御前亲授的佐证。从1230年后其攻略活动轨迹等几与刘黑马相同看,梁瑛亦属太宗朝前期刘黑马万户麾下千户之一。此外,据“丁未岁……冥安梁英摄关中万户府事”可证迄1247年,梁瑛或仍为千户。但在1240年设置郝和尚五路万户后,梁瑛改,而与郝和尚同掌五路万户(详后)。
3.田雄千户
李庭《故宣差京兆府路都总管田公墓志铭》(以下简称“《田公墓志铭》”)与《元史·田雄传》皆言,1211年,田雄降蒙,随木华黎攻略中原,承制授“隰、吉州刺史,兼镇戎军节度使,易金符”。1230年,田雄自告“出死力”,“更赐符印,升千户,充御前先锋使”,随征金朝,跻身窝阔台汗亲擢的千户长之一。因先前“平汾西霍山诸栅”和“隰、吉州刺史”官职,以及1234年“以太原平阳两路军皆隶麾下”,该千户兵员或主要来自平阳路西部及太原路西部。而后,田雄“从攻西和、兴元诸州;又从攻夔、万诸州”。可证他也是西征川陕前后刘黑马万户麾下的千户长之一。
4. 郝和尚千户
关于郝和尚的身世和授千户等,《元史·郝和尚拔都传》与王磐《故五路军民万户河东北路行省郝公神道碑》(以下简称“《郝和尚神道碑》”)的记载略同,皆言其保定安肃人,幼为蒙古军掳掠,善译语,初任九原府主帅。1232年,因军功“宣授行军千户,佩金符”。1236年随都元帅塔海征蜀,“横驰阵中”,以善战名。他宣授千户稍晚于石抹高奴、梁瑛和田雄,又曾是察合台位下“随地所属”军将,但因相近的征川蜀行踪,迄1240年升任万户前,郝和尚是刘黑马万户麾下的千户之一,该千户兵员主要来自忻州(旧名九原)和太原路。
5. 郑鼎千户
郑鼎,山西阳城人,其父郑皋系金末“义旅”头目,降蒙授忠昌军节度使,郑鼎成年后“管领泽、潞、辽、沁军马,为千夫长”。关于郑鼎担任千户的具体时间,王磐《元中书右丞谥忠毅郑公神道碑》和《元史》本传失载。揆以郑鼎逝世于至元十四年(1277),享年63岁,“弱冠”即20岁任千户,依此推算,其任千户当在1234年左右。此千户是否蒙廷“宣命”,史焉不详,但考虑到任千户时间较晚且太宗中期相关制度已较健全,“宣命”的可能性不小。从他率军“随逐塔海绀不出军,攻取二里散关、凤翔、褒斜、兴元、剑阁、成都、重庆等处”及“留驻秦中”、“解兴元之围”等观察,郑鼎大抵属于刘黑马万户麾下的千户,因其“管领泽、潞、辽、沁军马”皆在平阳路,该千户兵员当主要来自平阳路。1260年,郑鼎“以功迁平阳、太原两路万户”,也与原千户兵员出自平阳路有关。
五名千户率多“宣命”及前述首封万户“宣差”,诚为汉军万户“宣命”之滥觞和正规化示范。
刘黑马万户的征行与奥鲁亦值得探究,而且恰是和“成都等处万户”、“山西两路太原平阳等路万户”及其与耶律朱哥子孙共同掌管等,存在某种对应关联。
“成都等处万户”见于《元史·兵志三·屯田》,其他文献又作“成都管军万户”、“西川管军万户”,当是同职异名。1260年,刘黑马因杀密里火者之功升成都路军民经略使,“长子元振袭授都总管万户职事”。翌年,刘黑马病逝,刘元振袭任成都经略使。1270年,“会有言勋旧之家,事权太重,宜稍裁抑者。遂以例减降,授公(刘元振——引者注)怀远大将军,复为行军副万户”。《元史》中又作“遂降为成都副万户”。刘元振长子刘纬因守潼川和攻宋合州有功,后“迁副都元帅,复授管军万户”,“进四川西道宣慰使”,其“管军万户”也大抵指“成都等处万户”。此外,耶律秃花裔孙忙古带“兼管军万户”、火你赤“袭万户”,秃满答儿弟阿察赤任管军万户,或许也是成都管军万户及其西南的征行调遣。部将刘恩原为百户和“太傅府经历”,1266年因入蜀军功“授成都路管军副万户”,1272年“升管军万户,戍眉州”;其子刘德禄亦“袭成都管军万户”。可见,“成都等处万户”、“成都管军万户”或“西川管军万户”,大体是1270年“总领、也可那颜”和“都总管万户”的统辖体制完结之后,耶律朱哥子孙和刘黑马子孙共同掌管的川蜀征行万户。
接着谈与征行对应的奥鲁。《刘黑马墓志铭》载:

庚子岁,入现(觐),授都总管万户,俾专意征蜀,拔成都,定五十余城。公专以宽慈为务。癸卯岁,应州郭志全叛,捕获八十户,计家五百余口。公曰:彼皆胁从者,无辜而死,悉皆放去。

《元史·刘黑马传》相关记述略同,唯《刘黑马墓志铭》入觐“改授”记作庚子岁(1240),应州纵胁从事记作癸卯岁(1243),兹从之。就是说,1240—1243年,刘黑马“专意征蜀,拔成都,定五十余城”,无疑是“征行”于川蜀。但1243年曾离蜀北返,“寻命巡抚天下,察民利病”和处理应州反叛胁从案,或是奉命回归奥鲁所在山西东西路及应州负责地方事务。1262年,袭父职“正授都总管万户”的刘元振率军在西川作战,刘元亨任“山西东西两路征行千户”听命于麾下,刘元礼、刘琰、刘元德三兄弟分别担任“都总管奥鲁万户”、“山西西路奥鲁万户”和“山西等路管民总管”,掌管西京、宣德等后方事务。这完全合乎元初汉军世侯父子亲故“参错”“共掌军民之政”及奥鲁尚未归属路州管民官的旧制。其中,“都总管奥鲁万户”当为该万户奥鲁总官署,而“山西西路奥鲁万户”和“京兆路奥鲁万户”相当于两个分支。此外,至元初耶律朱哥孙忙古带“袭父职”,“为随路新军总管,统领山西两路新军”。表明该万户根基所在的山西东西两路,依然是耶律氏和刘氏共掌“成都等处万户”的新军兵员签发地。《元史·兵志二》“戍西川者,多隆兴、西京军士”,可佐证。总之,元初刘黑马万户内曾呈现川蜀征行“管军”与“都总管奥鲁万户”、“山西西路奥鲁万户”、“京兆路奥鲁万户”的南北并存。
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刘黑马、耶律朱哥及其子孙的万户职衔、驻守和奥鲁等,不时和陕西、京兆路等牵连在一起。如刘黑马“改授都总管万户,统西京、河东、陕西诸军万户”,“佩金虎符,河东陕西等路都总管万户”;刘元振长孙刘文起“受明威将军、河东陕西等路万户”;刘元礼任“京兆路奥鲁万户”;朱哥之弟买住以“太傅、总领、也可那延,行省兵马都元帅兼陕西事”,买住长子明安答儿以太傅“守京兆”。个中原因,或是刘黑马万户先后征戍秦蜀、朱哥等担任关中军政首领,以及京兆路较早成为西部军政大本营所致。在这个意义上,京兆路又近似于该万户的第二奥鲁老营。
与此相关联,刘黑马、耶律朱哥及其子孙相继南迁寓居乃至定居京兆路及成都路。萧《大元故怀远大将军成都经略使行军副万户刘公夫人郝氏墓志铭》载,1253年,刘元振赴成都“摄行都总管万户府事”、“摄主军务”,夫人郝柔同行,而后长时间寓居成都。刘元振母贾氏则常年居留京兆路,郝柔每月派人问候起居,附致美味佳肴,隔年还亲往省侍。世祖末修建成都刘黑马祠庙以供吏民享祀,郝柔曾亲自操办,“庐其侧督之”。刘黑马家族的坟茔皆在京兆路而非原籍威宁县。最早是刘黑马“中统三年三月十六日葬于京兆府咸宁县洪固乡永宁村之凤栖原”,子孙踵其后,未见一人归葬威宁。如至元十二年七月二十九日,刘元振在成都病逝,“葬于京兆万年县贵胄里凤栖原,从先茔也”;大德五年(1301)十一月,郝柔病逝于成都,翌年“五月丙申,附怀远公(元振——引者注)咸宁县洪固乡贵胄里”。此外,1250年,耶律秃花裔孙忙古带出生于“京兆治九耀里”,1260年又“徙居蜀第”,迄1315年举家仍寓居成都。百家奴或称“成都帅”1290年,其弟秃满答儿病逝于成都,翌年正月葬于京兆路长安县华林乡少陵原之先茔。田雄也于1249年正月葬咸宁县洪固乡凤栖原。
京兆和成都,系1229—1235年蒙古军攻入陕西、四川先后占领的两个中心城市,相对于宣德威宁和西京大同的奥鲁老营,二者曾是征行营地或镇戍据点。刘黑马、耶律朱哥及其子孙相继南迁寓居京兆路和成都路,应是该万户以京兆路为第二奥鲁老营、以成都为征戍据点所引发的长官及家眷居所移动,也算是较为特殊的“即营为家”。

二、1240年后西路汉军万户的增设及“宣命”推广


从1235年宋蒙战争肇始到南宋灭亡,攻宋的蒙古军、汉军长期分为东部主攻和西路迂回包抄两大部分。耶律秃花、刘黑马率领的河东山西汉军遂形成西路分支。《通制条格》“西路凭乙卯年(1255——引者注)军籍”语,当是蒙元西路汉军的较早出典。特别是1240年以后,西路汉军陆续增设郝和尚、梁瑛、李彀、奥屯世英、张扎古带等多名万户。西路万户增设及“宣命”推广,同样是太宗朝汉军万户研究必须关注的。
(一)郝和尚及梁瑛五路万户
王磐《郝和尚神道碑》载:

公生九岁,为国朝所得,隶乞忒郡王帐下……辛卯岁夏,宣授行军千户,佩金符……庚子岁夏五月,朝太宗皇行宫……进拜宣德、西京、太原、平阳、延安五路万户,易佩金虎符,隶兵二万……自丙申岁分河东为皇兄二大王分地,官吏随地所属,公以壬寅岁朝王于西域感匣之帐殿……甲辰岁,朝定宗皇帝于宿兔都之行宫,受命发五路未起之兵,复征西蜀。

1231年郝和尚“宣授行军千户”后,从都元帅塔海征蜀,“所向克捷”。1240年夏,“进拜宣德、西京、太原、平阳、延安五路万户”,成为刘黑马麾下千户中首位提升万户者。《户县草堂寺碑》云,“铁哥丞相传奉皇太子令旨,教对金长老,道与铁哥都元帅、也可那衍、刘万户、和尚万户、抄剌千户等官”,“和尚万户”即郝和尚。此1247年令旨碑中,郝和尚万户已紧随耶律朱哥、刘黑马,之后,俨然是西路汉军的第三号人物了。
朝廷签军为元代汉军的重要来源之一,五路万户的兵员和名称或许与1235年的签军直接关联。《元史·兵志一·兵制》载,“(太宗)七年七月,签宣德、西京、平阳、太原、陕西五路人匠充军”,所签发五路军中,前四路与《郝和尚神道碑》同,唯第五路有陕西而无延安。因延安在金朝陕西四路之列,故《元史·兵志一·兵制》所言大致不差。1235年蒙廷签五路军在前,郝和尚“进拜”五路万户居后,是年所签军遂构成五路万户的基本兵员。1244年,郝和尚又奉贵由汗命,“发五路未起之兵,复征西蜀”,换言之,郝和尚提升万户前,大抵是统辖忻州及太原路汉军。而1240年“进拜”五路万户,应该是两次签取五路汉军,连同原辖千户而组建的。该万户的兵员和名称虽来自上述五路,但因郝和尚身兼察合台位下“随地所属”军将,其基本地盘仍然是太原路。
《郝和尚神道碑》载,该万户组建之初即“隶兵二万”,迄1247年所属千户等部将有完颜拿住、赵林、杨粲、李慥、阎镇、杨士衍、耿大用、蒙古陈才、吴泽等10人,陈玮已作详考。需补充的是,王利用《故左副元帅权四州都元帅宣授征行千户周侯神道碑》云:

我大元有授千户侯者,讳献臣,字梦卿,宋金以来,世居忻州定襄县……庚寅秋,车驾南征……赐以银符。继而取洛阳,平蔡州,镇关中,伐西蜀,侯暨行省郝公,咸预其列。庚子,行省条侯始终之绩以闻,上嘉之,宣授征行千户,佩以金符,太原路卒伍隶焉。

周献臣曾与郝和尚分别担任“九原府左副元帅”和“主帅”,后皆南下灭金并转战川陕。1240年郝和尚宣授万户,同年周献臣“宣授征行千户,佩以金符”,很可能是接替郝和尚掌管太原路兵马,成为该万户辖下排名靠前的千户。
世祖朝后,郝和尚五路万户又有“重庆五路万户”、“重庆河东五路”、“河东行省五路军民万户”、“重庆五路守镇万户府”等名称。查《元史·地理志三》,平宋后四川行省人口较少,重庆虽设四川南道宣慰司,然所属仅有重庆、夔路两路。故重庆五路万户当是镇戍重庆一带的宣德、西京、太原、平阳、延安五路万户军队。五路万户同样有征行与奥鲁的分野。1244年,郝和尚奉定宗旨“复征西蜀”;1247年,“仍有旨:命公出军”,是为征行。1248年,郝和尚“奉诏还治太原……罢远输税粮,蠲减本路盐课”;翌年,“特命升万户府为河东北行省,所有军民、人匠、税课、盐铁、山河泊、金银丹粉窑冶皆隶本路,得以便宜行事”,迄1252年病逝,郝和尚“莅事”太原“凡四年”,其万户府及河东北行省,相对于川蜀前线,就是奥鲁。这四年间,郝和尚当主要掌管太原路军民事务及奥鲁,所部千户阎镇也曾升任“太原奥鲁万户”。郝和尚五路万户分为太原奥鲁和川蜀征行两部分之际,又有“冥安梁英摄关中万户府事”,郝和尚子郝天祐任“陕西奥鲁万户”,另一子郝天麟任“京兆等路诸军奥鲁万户”。笔者拙见,此三官职或是五路万户在陕西的奥鲁分支官署。
再说梁瑛接续郝和尚掌管五路万户。据张藻《评事梁公之碑》,1241年梁瑛即以万户“见留镇守于兴元”。魏初《梁瑛神道碑》载:“丁未(1247)……诏公(即梁瑛——引者注)充西京、平阳、太原、京兆、延安五路万户,诏(治)太原,以子翼袭行军千户。”1253年《平遥崇圣公给文碑》亦云“本县长官梁瑜并万户梁瑛等经诣本府”。《郝和尚神道碑》言,郝和尚奉旨“出军”时,“即以长男山哥摄府事,冥安梁英摄关中万户府事”。如何解释上述记载歧异呢?笔者理解,郝和尚和梁瑛曾同为刘黑马麾下的千户长,一个来自忻州,一个来自平遥,同属太原路,又先后提拔为万户。不过,从“冥安梁英摄关中万户府事”看,梁瑛任镇守兴元万户可能也是摄或权之类,定宗二年(1247),郝和尚“出军”川蜀,“诏公(梁瑛)充西京、平阳、太原、京兆、延安五路万户”,才是“宣命”正式提拔。故梁瑛不在太宗朝汉军万户之列。《郝和尚神道碑》述梁瑛千户旧职及“摄”万户,不无道理。《郝仲威墓志》还载,“行省公(即郝和尚——引者注)捐馆,名爵扫地”。郝和尚卒于宪宗二年(1252)三月,所谓“名爵扫地”,是指他死后五路万户和河东北路行省等官爵全被免除。直到1261年忽必烈即位后,其子郝仲威因从征云南之功,特命复任五路万户。此“名爵扫地”,恰能佐证梁瑛接续郝和尚或以奥鲁、征行方式共同掌管五路万户属实。
(二)李彀万户
有关李彀万户事迹,文献记载颇简略。《元史·李守贤传》云,李彀为大宁义州人。父李守贤金末“归款于太师、国王木华黎”,先委任为锦州临海军节度观察使,不久,“自锦州迁河东南路兵马都总管”。1228年,“朝于和林,加金紫光禄大夫,知平阳府事,兼本路兵马都总管”。1231年后参与攻略河中府、汴梁、洛西,1234年卒。李彀嗣职,“岁丁酉(1237——引者注),从太师塔海绀布征蜀汉,有功……辛丑(1241),朝行在所,授河东道行军万户,兼总管。己巳,进兵攻成都”,后又随蒙哥汗亲征川蜀。李彀虽于1262年“改河东路总管,佩金虎符,移京兆路”,但之前戎马川蜀20余年,《元史》本传所载基本可信。李彀当是1241年窝阔台汗亲自封授的西路汉军万户之一。
(三)奥屯世英万户
1227年,定居陕西蒲城的女真人奥屯世英降蒙,成吉思汗“俾隶朵火鲁虎彻立必麾下效用”,“仍赐虎符”。朵火鲁虎(Doqolqu)《蒙古秘史》作朵豁勒忽,系成吉思汗万人怯薛千户长及散班轮值四长官之一。奥屯世英先充万人怯薛的下属随员,后从窝阔台汗亲征陕西,旋随拖雷鏖战三峰山,又“奉上命镇守河中”,“偕塔海都元帅累岁征南”。
关于奥屯世英授万户,李庭《大元故宣差万户奥屯公神道碑》言之颇详:1241年奥屯世英受人诬告,被夺虎符。拖雷妻大怒,上奏窝阔台汗,又命“蒙哥大王亲草懿旨”,还其虎符,“仍授以万户之职”。赵文坦认为奥屯世英于1241年第三次授万户,此说尚待斟酌,或许是将授虎符等同于授万户。迄世祖前期,某些管民官等仍能佩“前职”金虎符,直到至元十六年,元廷才严格实施“追收军民官牌面”和唯万户以上军官佩金虎符的制度。之前,奥屯世英“奉成吉思汗皇帝圣旨锡此虎符”,未见授万户。窝阔台“命有司草制”,仅是授其“河中府尹之职”,亦非万户。《扎古得请钦公疏》末题名曰乙巳年(1245)“四月□日,宣差总管夹谷义,宣差万户奥屯大哥”,奥屯大哥即奥屯世英,说明在乃马真皇后称制的1245年,奥屯世英已然位居“宣差万户”。若此,前揭“蒙哥大王亲草懿旨”是指给还虎符;“仍授以万户之职”,则可能是窝阔台宣授“宣差”,这应是李庭《大元故宣差万户奥屯公神道碑》额题“大元故宣差万户奥屯公”的来由。《大元故昭武大将军嘉定路总管奥屯公神道碑铭》言,1252年奥屯贞奉诏“嗣万户”,当袭任其父奥屯世英1241年的“宣差万户”。
(四)张札古带河东南北路船桥万户
关于张札古带、张万家奴祖孙三代任河东南北路船桥万户,主要见于《元史·张万家奴传》:太宗朝札古带“破金有功,赐虎符”授万户;其子万家奴1261年朝觐世祖“授以父官”;其孙孝忠奉诏“为船桥万户”,至元末仍“以本军万户镇成都”等,翔实有序。故赵文坦认为,张札古带当是西路增设的另一位万户,授职或早于郝和尚。不过,《扎古得请钦公疏》末题名有乙巳年“四月□日……宣差河中府船桥随路都总管扎古得(即札古带——引者注)”。两处记载歧异,或《扎古得请钦公疏》“都总管”后脱“万户”二字,或本传“都总管”后衍“万户”二字。考虑到窝阔台、拖雷等分三路渡黄河及汉水、嘉陵江等包抄灭金,后又调兵攻略山川险峻的西蜀,在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市西南蒲州)组建此船桥万户,殊为必要,笔者暂以本传“都总管万户”为确。由此,张札古带任船桥万户当在1233—1245年,且“宣差”二字披露系窝阔台汗任命。
此外,姚燧《兴元行省夹谷公神道碑》载,1212年五月,女真人夹谷常哥与刘伯林一同“将兵千二百人来降”,被擢为万户招讨使,镇守威宁四年。1216年,夹谷常哥死,子龙古带嗣万户。后随塔海绀不征川蜀,倡言屯田兴元。然而,夹谷常哥任“万户招讨使”与刘伯林授万户类似,均属金末降将滥称及蒙廷权宜认可,况且威宁一县设两个万户,令人费解。屠寄、唐长孺、李涵、黄时鉴、王颋、胡小鹏等不予认可,显然有其道理。再者,“太祖赐威宁之诏”讲的是裂土威宁及便宜行事。《兴元行省夹谷公神道碑》还说1232年“徙六州民留田威宁”和1236年夹谷龙古带“制”授安抚使、“赐虎符”掌管兴元军民屯田。而袭千户升总管的石抹常山和总领、也可那颜耶律买住都曾掌“兴元诸军奥鲁屯田”,可证该屯田属刘黑马万户等征蜀之军需供给。“宪宗授以军民万户,再赐虎符”语,表明夹谷龙古带是蒙哥汗初才“宣授”万户。
据前揭《田公墓志铭》等,田雄1230年“宣授”千户长,曾参与攻金及三峰山激战,“论功尤最”,按理说有资格和郝和尚等一样晋升万户。但该墓志明言“宣差京兆府路都总管”,“癸巳(1233)诏书命公镇抚陕西”。1247年田雄死后,贵由汗“诏长子大明袭京兆府等路兵马都总管……次大成袭陕西京兆府等路都总管”。《元史·田雄传》亦云“授镇抚陕西总管京兆等路事”。孟攀鳞《十方重阳万寿宫记》言,田雄“锡以虎符,尹兹西土”,“下车之始,立纲纪,设官府,宽恩以抚摩疮痍,峻法诛锄□□”,“长子大明嗣用于兵政……三子大成袭任于总管”。太宗末汉军万户“宣命”、“宣差”委任业已定制(详后),定宗朝军民分治或有雏形。以上皆只字未提授“万户”,说明“宣差京兆府路都总管”不能等同“宣差”万户。联系到前述刘黑马万户征蜀后逐渐以京兆路为第二奥鲁,田雄父子担任“宣差京兆府路都总管”之类的管民及奥鲁官,亦说明或留在该万户之内。
学者注意到,前揭夹谷常哥与刘伯林在威宁降蒙并被擢为二万户,有重叠交叉;《刘黑马墓志铭》“俾专意征蜀,拔成都,定五十余城”,与《田公墓志铭》“以太原、平阳两路军皆隶麾下”,“俾专意征蜀,拔成都,定五十余城”,亦有重叠交叉。而《元史·刘黑马传》载,“辛丑(1241——引者注),改授都总管万户,统西京、河东、陕西诸军万户,夹谷忙古歹、田雄等并听节制”,恰恰只提此二人,却不提1240—1241年宣授万户的郝和尚、李彀、奥屯世英等,自有其缘由。可能性较大的是,1241年之后夹谷忙古歹、田雄仍然留在刘黑马万户内,前者负责兴元军民屯田,后者掌管下属太原、平阳两翼军队且接续耶律朱哥子孙掌管京兆路及奥鲁。
谈到西路汉军万户数量,确实需要和河东山西原籍奥鲁、京兆路第二奥鲁及川蜀前线征行的并存,联系起来考量。在奥鲁改由管民官兼领前的近30年间,常见同一万户内两名万户长分任奥鲁或征行等情状。譬如,前述1247—1253年梁瑛与郝和尚交替掌管五路万户征行或奥鲁。李彀所任河东道行军万户征川蜀后,肯定还有并存的奥鲁万户之类。这样才能避免万户数的重复计算。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郝和尚、李彀、奥屯世英及张扎古带四万户的宣授时间大多是1240—1241年。这与1240年刘黑马“授都总管万户”时间重合,表明1240年或许是西路汉军万户增设及统辖的一个重要时间节点。1240—1270年,西路汉军诸万户曾实行耶律朱哥“总领、也可那颜”和刘黑马“都总管万户”的正副统辖。耶律秃花是最早归附成吉思汗且“同饮班术河水”的契丹军将之一,曾在太宗朝初担任汉军诸万户之统帅。其子耶律朱哥及其子弟买住、忽林带、百家奴,相继袭太傅、总领、也可那颜,且转任西路汉军诸万户的统帅。关于“都总管万户”刘黑马“统西京、河东、陕西诸军万户”等权力,可分为两个层次:一是直辖河东两路太原平阳等万户,“夹谷忙古歹、田雄等并听节制”;二是以“都总管万户”,辅佐耶律朱哥统辖郝和尚、李彀、奥屯世英及张札古带等新授万户。另据《元史·刘黑马传》,1257年蒙哥汗亲征川蜀,刘黑马曾获“就命管领新旧军民小大诸务,赐号也可秃立”的新官职。“秃立”《华夷译语》中作“帖里温”(terihün),《蓟门防御考·译语》作“托罗害”,皆为蒙古,语“头”之意;“也可秃立”汉语意为“大头目”。这与“都总管万户”基本相通,也和乃祖刘伯林“天下兵马副元帅”、“佥太傅府事”等一脉相承。

三、太宗朝初“宣命”定制与“七万户”、“九万户”辨析


上文论及刘黑马万户建构和西路万户增设及较普遍的“宣命”、“宣差”。本节着眼蒙元全境汉军万户,讨论太宗朝初“宣命”定制与“七万户”、“九万户”谁属。
成吉思汗攻金,特别是全权授予木华黎“太师、国王”经略汉地之际,大汗、诸王和木华黎等曾不甚正规地委任了一批带万户官衔的归降军将,此即前述汉军万户丛杂猥多累计20名以上的由来。太宗初,遂施行“始立三万户”和“增立七万户”。诚如黄时鉴所云,设置汉军“七万户”是“用蒙古军制来组成了汉军”;王颋称是将世侯军队改编为“直属于大汗的蒙古国国家武装”;胡小鹏也视为“用蒙古军制重新编制此前派系复杂、名号混乱的汉军”。在此“重新编制”过程中,要害即整编委任,重头戏恰是朝觐“宣命”、“宣差”等,这是理解太宗朝汉军万户设置问题的关键所在。
我们不妨先从窝阔台汗“始立三万户”来窥探隐含其中的整编委任。除前揭《刘黑马墓志铭》“己丑岁,宣赐虎符,授山西两路太原平阳等路万户”外,李源《石抹公墓志铭》载:

石抹公契丹迪剌乣人也。高曾祖不记名字,扎剌儿亡□时统领军兵屯驻河州,自甲戌年率众乣军归顺太祖皇帝,充右监军……丁丑年,充行省都元帅,己丑年,换受哈罕皇帝(窝阔台汗之特称——引者注)宣命金虎符充管把兴州、北京、懿州、临潢府、平滦州、燕京、顺天府等路管军万户。

苏天爵辑撰《元朝名臣事略》中的《丞相史忠武公》引《史公家传》云:

太宗即位,公(史天泽——引者注)入觐。朝议方选三大帅,分统汉地兵。上素闻公贤,以杖麾公及刘黑马、萧札剌居右,诏为万户,其居左者悉为千户长,遂以真定、河间、大名、东平、济南五诸侯兵隶焉。

此三则关于窝阔台“始立三万户”的较权威记载,言简意赅地显示刘黑马、石抹扎剌儿、史天泽“三万户”的授予时间、金虎符和万户官衔,朝觐“宣命”、“宣差”、“宣赐”,万户军团实体等。这也是学者一致认可“三万户”的缘由。
第一,授予时间。《刘黑马墓志铭》曰“己丑岁”,《史公家传》记“太宗即位”,《石抹公墓志铭》曰“己丑年”,与《元史·刘黑马传》及《元史·史天泽传》“岁己丑,太宗即位,始立三万户”等吻合。刘黑马、石抹扎剌儿、史天泽“三万户”授予时间是太宗元年(1229)。
第二,金虎符和万户官衔。《刘黑马墓志铭》曰,“宣赐虎符,授山西两路太原平阳等路万户”;《石抹公墓志铭》曰,“换受哈罕皇帝宣命金虎符,充管把兴州、北京、懿州、临潢府、平滦州、燕京、顺天府等路管军万户”,授金虎符和万户俱载。《中书右丞相史公神道碑》及《元史·史天泽传》仅言“授公为万户”,金末降蒙高级军政官员授金虎符颇普遍,史天泽袭兄天倪之都元帅,自当袭原赐金虎符。1229年蒙廷授予万户仅此三人,最为显赫,史氏碑传只书授万户稍存缺憾,但也无大碍。
第三,朝觐“宣命”、“宣差”。自窝阔台汗始新任大汗即位,相沿而成两项惯例:一是诸王驸马和各地军政大员赴“忽里台”聚会拥戴并觐见新汗;二是更换颁发牌符和重新委任官职,即“祖宗宾天,所授臣下制书、符节,悉收还之”的故事。《史公家传》记“太宗即位,公(史天泽)入觐”,是为前者;《刘黑马墓志铭》记“宣赐虎符,授山西两路太原平阳等路万户”与《石抹公墓志铭》记“换受哈罕皇帝宣命金虎符”,是为后者。表明凡此前木华黎等将帅“承制”授予和诸王令旨授予者,须改换为“哈罕皇帝宣命”,才算蒙廷认定的正规万户。其间,蒙古新汗更换那颜官长牌符的惯例与“宣命”、“宣差”定制,均于太宗初首次面世,又不期而遇。
1229年开始的“宣命”、“宣差”,严格地说,仅是大汗亲自委任的意思,其本身也存在从口头委任到文字“宣命”委任的定制过程,起初似无中原传统王朝式的“宣麻制诰之事”。前揭苏天爵辑撰《元朝名臣事略》卷7《丞相史忠武公》引《史公家传》所云“以杖麾公及刘黑马、萧札剌居右,诏为万户”,正是窝阔台在新汗帐殿施行此种“杖麾”和口头委任的写实。太宗三年八月耶律楚材、粘合重山、镇海任中书令、左右丞相并分掌汉、蒙“宣命”文书以后,即采用较正规的文字宣敕命官制。唐长孺认为窝阔台汗时中书省官实乃必阇赤,“唯掌文书及宣布命令之印章而已”。其“宣命”文书在耶律楚材主持下采用唐宋金制度及汉文书写,末尾更有来自蒙古克烈部的右丞相镇海“亲写回回字云:付与某人”,“必以回回字为验,无此则不成文书”,且钤盖所掌印章“宣命之宝”。此处的,“回回字”,实乃“国语”畏兀儿体蒙古文。镇海所行使的最终审核监督权与其首席“国语”必阇赤长及右丞相身份完全吻合。表明太宗初的“宣命”已然是蒙古、汉地二要素的交融体。随后,上引汉文士所撰《刘黑马墓志铭》《石抹公墓志铭》《评事梁公之碑》“宣赐”、“宣命”、“宣差”等措辞渐多。史称,窝阔台汗“取金符亲赐之,授以汉字宣命”,又面谕奥屯世英,“囊之所许,今当相付,命有司草制”等,皆为佐证。这也是马可·波罗所云军官既赐金银牌符又授宣敕“委任状”的来由。
受唐宋金制影响较多的元代宣敕命官制度规定,“由一品至五品为宣授,六品至九品为敕授。敕授则中书署牒,宣授则以制命之”。“宣命”、“宣差”和“宣授”均偏重在“宣”,所谓“宣,天子亲赐命诰也”,“宣差”就是皇帝亲自差遣之意。自“始立三万户”着手,窝阔台汗正是用朝觐场合的“宣赐”金虎符和“宣命”万户,对“盗”名滥用、丛杂猥多的诸多万户及千户官等加以甄别遴选,改造其中功劳大、军力强和堪信任者,并亲自命为正规汉军万户及千户。在这一层面上,朝觐、更换牌符与“宣命”、“宣差”,难以分离。
第四,万户军团实体及世袭。金末归降蒙古的军将起初获得“万户”等官衔及“金虎符”,往往与军政实力地位不甚相符,充其量不过是“随事创立,未有定制”,“或因其旧而命官”,“随所自欲而盗其名”。刘黑马、石抹扎剌儿、史天泽则不然,他们于1229年所,授万户皆是长期存续的实体军团且为子孙世袭。如前述刘黑马“山西两路太原平阳等路万户”,麾下有5个以上的千户,1234年征戍秦蜀,后又称“成都等处万户”,正、副万户由耶律秃花裔孙秃满答儿、忙古带、火你赤、阿察赤及刘黑马子刘元振、孙刘纬和刘文起等担任。史天泽最初“命为真定、河间、大名、东平、济南五路万户”,征宋南下戍邓州,遂易名邓州旧军万户、真定等路万户,史天泽侄史权、子史格,史格子史荣等世袭。据有关研究,石抹扎剌儿“充管把兴州、北京、懿州、临潢府、平滦州、燕京、顺天府等路管军万户”,后名毗阳万户,相继由“长子重喜暨孙忙古、重孙绍祖、玄孙驴驴奕叶袭受”。
巧合的是,在“始立三万户”刘黑马、石抹扎剌儿、史天泽时,无例外地见到金虎符和万户官衔、朝觐“宣赐”或“宣差”、万户军团实体及世袭等率先实施,由此隐含的朝觐“宣命”等随而定制。之后新增四万户而成的“七万户”、“九万户”及前述西路增设万户等,一概循此定制而行。
依“始立三万户”之例,在1234年前后增立张柔、严实、塔不已儿“三万户”时,分别以“召赴行在,赐佩金虎符,升为万户”,“以宝书锡命”,“朝于和林城,授东平路行军万户”,“事太宗”,“授金虎符,改征行万户”等方式,完成“换受哈罕皇帝宣命”之类的整编。张柔、严实、塔不已儿相继进入正规汉军万户序列,而后分别以顺天万户、保定等路管军万户、亳州万户、东平路行军万户、宿州万户、蕲州万户等,几与元朝共始终,又无例外允许子孙世袭。
第四个新增万户谁属?略显隐晦疑难。胡小鹏、王颋分别主张是石抹孛迭儿或张进。笔者注意到:第一,《元史·张荣实传》称霸州保定县人张进“金季封北平公,守信安城。壬辰岁(1232——引者注),率所部降太宗,命为征行万户”。此时万户“宣命”业已定制,故张进“征行万户”当属窝阔台汗“宣命”。因张进系被迫归降,蒙廷对他并不十分信任,“所部信安守军亦被收编”,其部将张仁义转而“率其部曲”随宗王合丑攻略河南。又兼1234 年张进被金将国用安“劫杀”于徐州,其子张荣实仅“充征行水军千户”,未能袭职万户。张进任万户时间短暂,理应有接续者。第二,石抹孛迭儿在霸州降蒙之初,曾由木华黎“奏为万户”,一度被拣选为“拒镇水泊”的名将,任“霸州等路元帅,佩金虎符,以黑军镇守固安水寨”,“且耕且战”与信安抗蒙武装对垒。尽管1230年“朝太宗于行在所,赐金符”之际,未获“宣命”万户,但石抹孛迭儿的资历、官职应高于一般千户。第三,张进系霸州保定县人,其子张荣实中统元年“授金虎符,水军万户”,“兼领霸州民户”,仍以张荣实之子“颜代为霸州七处管民万户”。此时,汉军万户奥鲁尚未归路州管民官兼管,张荣实父子所任“霸州七处管民万户”或为该万户奥鲁的别称。石抹孛迭儿父“徙霸州”,归降地为霸州,所镇守的固安元初亦隶霸州。《元史·兵志一·兵制》中统元年称石抹孛迭儿及其子为“霸州萧万户”,霸州一地同时存在两个汉军万户实体,于规制不合。
鉴于此,1234年张进死后,石抹孛迭儿接续他担任第七位汉军万户的可能性较大。在此前后,“霸州七处管民万户”张进原领军士奥鲁等与石抹孛迭儿镇守固安“黑军”有可能被混合编组为同一个万户,此即中统元年“霸州萧万户”名称及而后石抹孛迭儿子继续率此万户攻略南宋的缘由。在这个意义上,张进“征行万户”—“霸州萧万户”或为接续共掌的第四个新增万户。仅暂备一说,有待进一步考订。
关于“增立七万户”的时间,唐长孺、李涵认为是在灭金前后,黄时鉴、王颋和赵文坦主张是三峰山战后的1232年,胡小鹏认为是1234年忽里台大会所决定的。1234年,张柔、严实“朝于和林城”并正式宣授万户,史书言之凿凿,且与《元史·太宗纪》其年五月“大会诸王百僚”相吻合。《元史·兵志一》塔不已儿于1236年统领数路签军,可与本传互证1234年为是。故1234年增立张柔、严实、塔不已儿及张进、石抹孛迭儿接续共掌的霸州万户,较为稳妥。
此外,保定行唐人邸顺授万户时间晚至1239年,似难跻身“七万户”之列。但本传载1220年前后邸顺因击败武仙军功,“赐金虎符”,“充山前都元帅”,1239年授万户时奉命“管领诸路元差军五千人。从大军破归德府,留顺戍之”。可与魏初《重修北岳露台记》“诏公以万户统诸道兵围宋师于归德,取之……以功诏镇归德”互证,尤其是“诏公以万户统诸道兵”,实乃“宣命”。入元后,其子孙和族孙多人袭归德万户和颍州万户,故屠寄主张列入所增五万户。由此推断,1239年邸顺授宣命万户基本属实,视之为“七万户”之后的第八个万户,是没有问题的。
王磐《郝和尚神道碑》曰:“皇朝肇造区夏,分汉地城邑军民,立九万户府……其在太原者,曰五路万户郝公。”王磐于中统年间即任益都等路宣抚副使和真定宣慰使,颇熟悉元初汉世侯万户等军政典故;后“居翰林二十年”,朝廷诰命制辞及大臣碑传(包括史天泽、张柔、刘元振、郝和尚及郑鼎等汉军万户)多出其手,且有“为文冲粹典雅,得体裁之正,不取尖新以为奇,不尚隐僻以为高”等称誉。
1229年始,窝阔台汗已在包括西路公支的汉军诸万户范围内,普遍实施万户及千户的“宣命”等正规整编,这就具备了划一统计万户总数的必要和可能。既然“宣授行军千户”、“朝太宗皇行宫”、“进拜”皆备的西路第二位万户郝和尚,被王磐列入“汉地城邑军民”“九万户”,而前8人基本确定,那么,此包括郝和尚的“九万户”和《刘黑马传》“增立七万户”,均不可能单纯指东部主体抑或西路分支,当是指1234—1240年全国“宣命”汉军万户的总数。换言之,《郝和尚神道碑》所云“分汉地城邑军民,立九万户府”,与前揭王恽《史公家传》“选三大帅,分统汉地兵”一脉相承,显然是指全境汉军万户。至于前述西路增设李彀、奥屯世英、张扎古带、梁瑛等万户,大抵在1240年以后,故不能算入“九万户”。而《元史·太宗纪》1240年初“命张柔等八万户伐宋”,郝和尚肯定不在当年夏“进拜”之列,倒可能在“九万户”之内。
此外,因以“宣命”为核心的正规整编,部分原任万户等被黜退或搁置。
首先是木华黎等“承制”授予者被部分淘汰。如归附木华黎的“号长汉万户”王玉,1229年后仅“权真定五路万户,假赵州庆源军节度副使”;金季率众二万降蒙而“授万户”的杨彦珍,太宗朝攻淮北“升将千夫”;木华黎擢升的万户王兴秀,太宗末改任祁蠡深三州匠局达鲁花赤。由此,太祖朝“因其旧而命官”,“或诸王、大臣总兵政者承制以命之”的汉军万户,多半被黜罢或降职了。
其次,某些诸王令旨授予行省等或被搁置,或被逐步收编。《元史·张荣传》未载太宗朝张荣授万户,仅言降蒙后“授金紫光禄大夫、山东行尚书省,兼兵马都元帅”,以及窝阔台汗“赐衣三袭,诏位诸侯上”。钱大昕认为《元史·张荣传》不载授济南路万户系修史疏阔,唐长孺、李涵和黄时鉴以为是。笔者拙见,世祖朝张荣已任济南路万户属实,济南路万户军团实体长期存在且由张荣子孙承袭也属实。然主要依据忽必烈授张宏诏令“可遵奉先朝圣旨,依旧悬带虎符,授济南府行军万户”,就断言张荣是窝阔台汗新增四万户之一,证据明显薄弱。或正因此,王颋、胡小鹏持否定看法。更重要的是,1226年张荣率众降蒙古,最初“纳款于按亦(赤)台那衍”,且“引见太祖”,长子张邦杰17岁时便“以质子侍王藩,娶阿可亦真氏”“三十有一,袭父爵”。其“山东行尚书省”显然非窝阔台汗所授,而是由按赤台,大王令旨委任。1244年按赤台大王令旨委任济南军将孟德为万户,或与张荣类似。鉴于此,“增立七万户”之际张荣或暂时搁置,其被收编为蒙廷“宣命”汉军万户可能晚至蒙哥汗前后。
因史传文献中李璮官职仅为益都行省和江淮大都督,始终未见万户官衔,故对其是否属于新增四万户颇有争议。唐长孺、李涵说,“无论从李璮本身的实力地位看,或从蒙古统治者对他的优容重视看”,李璮“最有条件”列入新增四万户;黄时鉴则认为,此“推断是不能成立的”,“势力大小并不是当时设置万户的出发点”,笔者基本赞同黄氏观点。需要补充的是,李璮子李凤山“乃搭察儿妹生”,后被“搭察国王取去”充质子。郝经《班师议》亦曰,“塔察国王与李行省肱髀相依”。鉴于此,李璮很可能和张荣情况相近,乃是东道蒙古诸王塔察儿位下委任的益都行省,其较长时间担任位下益都行省而“宣命”万户被搁置,或与此有关。换言之,在有按赤台、塔察儿、察合台等黄金家族显要成员的场合,如张荣、李璮、孟德等因诸王命官颇受尊重保护,大汗“宣命”相应被搁置也不足为怪。

结     语


元太宗窝阔台时期,汉军万户设置经历自丛杂猥多到正规的演进,在以刘黑马万户为首的东部主体和西路分支内,相继实施了“宣命”等整编及定制。考察太宗朝汉军诸万户设置,需重视朝觐“宣命”等整编及其引发的根本性变化。凡获“宣命”、“宣差”者,即为蒙廷正规汉军万户。厘清“宣命”整编且兼顾奥鲁,就能避免诠释“版本”反增,以洞悉太宗朝汉军万户设置真相。“三万户”、“七万户”、“九万户”等汉军上层建置由此逐渐正规化,并为元朝汉军制度的完善开辟了路径。
总体看,以汉军万户“宣命”为核心的正规整编,是元太宗终结木华黎国王经略汉地和蒙廷集权的组成部分,也是来自汉法、蒙古法两股力量交互作用的结果。一方面,隐含着耶律楚材“设万户总军”,“若树置官吏,必自朝命”,“凡建官立法,任贤使能”等诸多努力。另一方面,还能,看到大蒙古国“唯以万户统,军旅”制度向汉军系统的移用,右丞相镇海“亲写”畏兀儿体蒙古文,必以此为验,“无此则不成文书”,以及蒙古新汗更换那颜牌符惯例与“宣命”定制的邂逅。这表明此时汉军万户“宣命”整编已然是蒙古、汉地二要素的交融体,某种意义上可折射蒙古游牧君主集权与“汉法”因素的早期混合,也是在耶律楚材辅佐助推下“汉法”开始融入蒙廷政治的表征之一。后者或可视为30年后忽必烈“附会汉法”(包括针对汉军的罢黜世侯、兵民分治等)奠定元王朝蒙、汉二元体制的先声。
(作者李治安,系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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