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杭州回回人仍保持着极为明显的回回习俗,故而引起杭州一般居民的极大的好奇心,也吸引了杭州文士的关心,并将之记录下来。其中最为详实的记载,分别出自元初的知名文士周密和元末的知名文士陶宗仪之手。周密和陶宗仪二人的记载非常知名,屡屡为元代杭州回回的研究者所利用和分析。 元初至元间周密《癸辛杂识》载: 回回之俗,凡死者专有浴尸之人,以大铜瓶自口灌水,荡涤肠胃秽气令尽。又自顶至踵净洗,洗讫,然后以帛拭干,用纻丝或绢或布作囊,裸而贮之,始入棺敛。棺用薄松板,仅能容身,他不置一物也。其洗尸秽水则聚之屋下大坎中,以石覆之,谓之招魂。置卓子坎上,四日一祀以饭,四十日而止。其棺即日便出瘗之聚景园,园亦回回主之。凡赁地有常价,所用砖灰匠者,园主皆有之,特以钞市之。直方殂之际,眷属皆剺面,捽披其发,毁其衣襟,躃踊号泣,振动远近。棺出之时,富者则丐人持烛撒果于道,贫者无之。既而各随少长,拜跪如俗礼成服者,然后咶靴尖以乐,相慰劳之,意止令群回诵经。后三日,再至瘗所,富者多杀牛马以飨其类,并及邻里与贫丐者。或闻有至瘗所,脱去其棺,赤身葬于穴,以尸面朝西云。(辛卯春,于瞰碧目击其事。) 以上所记,除了“或闻”一句,其他皆出自周密目击。据其自注,知为“辛卯(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春”周密在“瞰碧”所亲见。瞰碧即杨和王(两宋之际名将杨沂中)府之瞰碧园。周密晚年依内弟杨和王裔孙杨承之(大受)而居,故得居瞰碧园。 周密明确记下了一段听闻之词——“或闻有至瘗所,脱去其棺,赤身葬于穴,以尸面朝西云。”他所听闻之词,则是准确的回回葬俗。总的来说。周密记载的浴尸、停尸一日即下葬、下葬不用棺、赤身葬墓穴等细节都是准确的。“直方殂之际,眷属皆剺面,捽披其发,毁其衣襟,躃踊号泣,振动远近”则是学者表示怀疑的并非回回的丧葬习俗,认为是突厥人的习俗。不过既然周密言之凿凿,是他目击所得,似乎也不能完全否定。有可能是信仰了伊斯兰教的突厥人,还保留了一些突厥旧俗。总的看来,周密所记虽或有不确之处,但回回葬俗的细节已展示无遗,可见回回人的丧葬习俗得以完整保留。当然,这是元代杭州较早时期的情况。 此时的聚景园回回墓地,“赁地有常价”,刘迎胜老师已指出并非公墓。 那么瞰碧园在哪里呢?成化《杭州府志》载:“玄同观在八字桥西南癸辛街前,有瞰碧园。元至元癸巳,都道录郎如山建。大德辛丑,赐额。后毁。皇朝宣德乙卯重建。”那么八字桥在哪里呢?查《淳祐临安志》所载,八字桥有两座,其一位于西河上,“八字桥,转西人清湖桥,直至北关水门止”;其一在艮山门外。査宋咸淳刻本《咸淳临安志》之《京城图》及清道光十年(1830年)线塘汪氏振绮堂刻本《咸淳临安志》同治六年(1867年)补刊之《京城图》,八字桥位于御街往西与御街平行的河道与西河交接处,八字桥往西有杨和王府。查宋咸淳刻本《咸淳临安志》之《京城图》,艮山门为宋代杭州城东北拐角一门,则此为城外之八字桥,与瞰碧园附近的八字桥无关。至此,完全确定了瞰碧园之所在。通常回回葬礼中的浴尸、念经等都会在清真寺举行,据此似乎说明瞰碧园旁边也可能有一座清真寺,至少也应是回回人的居住地。这是其他文献中所没有的信息。瞰碧园离南宋临安旧城西墙不远,而元军征服南宋之后,曾在南方大量拆毁城墙,估计临安城墙也在其列,不然不会有元末杭州的恢复城墙。 ▲癸辛街位置示意图。姜青青/制 瞰碧园作为私家园林,往往会有较高的楼阁,完全可以在瞰碧园就看到聚景园回回墓地的情况。而前引成化《杭州府志》之至元癸已为三十年(1293年),在周密关于回回丧葬习俗的记事之后两年,瞰碧园已成为道教玄同观所在了。成化《杭州府志》所记瞰碧园应该就是周密《癸辛杂识》中的瞰碧(园),还可以由其中连带的癸辛街予以证实。周密就住在癸辛街,所以他的笔记才名为《癸辛杂识》。元代杭州回回的丧葬习俗也发生着变化。前已分析凤凰寺回回墓碑中出现的接纳汉文化的点滴迹象。而出土了墓碑的舍剌甫丁墓的例子,至少说明在墓碑习俗方面有完全采纳汉制的例子。可惜舍剌甫丁墓本身的情况已经无从追寻了。 ▲《癸辛杂识》 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嘲回回”条载:
杭州荐桥侧首,有高楼八间,俗谓八间楼,皆富实回回所居。一日,娶妇,其婚绝与中国殊,虽伯叔姊妹有所不顾。街巷之人,肩摩踵接,咸来窥视。至有攀缘檐阑窗牖者,踏翻楼屋,宾主婿妇咸死。此亦一大怪事也。郡人王梅谷戏作《下火文》云:“宾主满堂欢,闾里盈门看。洞房忽崩摧,喜乐成祸患。压落瓦碎兮,倒落沙泥。彆都钉折兮,木屑飞扬。玉山摧坦腹之郎,金谷堕落花之相。难以乘龙兮,魄散魂消。不能跨凤兮,筋断骨折。氁丝脱兮尘土昏,头袖碎兮珠翠黯。压倒象鼻塌,不见猫睛亮。呜呼!守白头未及一朝,赏黄花却在半饷。移厨聚景园中,歇马飞来峰上。阿剌(郎葛反)一声绝无闻,哀哉树倒胡孙散。”阿老瓦、倒剌沙、别都丁、木偰非,皆回回小名。故借音及之。象鼻、猫睛,其貌,氁(上声)丝、头袖,其服也。阿剌,其语也。聚景园,回回丛冢在焉。飞来峰,猿猴来往之处。 首先谈到了回回人的婚姻习俗,是“虽伯叔姊妹有所不顾”,即存在着近亲结婚的现象。 其次是大量使用回回人名。关于其中的四个回回人名,德国汉学家傅海波(Franke Herbert)做过复原,认为阿老瓦的完整形式是阿老瓦丁,复原为Alaād-Dīn,倒剌沙对应波斯语Daulat-Šāh,别都丁一定是一个与Dīn有关的混合名字,可能是Bedr ud-Dīn,木傻非不太清楚,对应的伊斯兰人名可能为Muẓaffar或者Muṣṭafā。刘迎胜老师分析阿老瓦为阿拉伯语阿老丁‘Alā al-Din(意为宗教之高贵)的译音或突厥语牙剌瓦赤Yalawači(意为使臣)的译音,倒剌沙为波斯语、阿拉伯语混合Daulat Šāh(意为国王之福)的译音,别都丁为阿拉伯语别都鲁丁(Bard al-Dīn)的译音,木偰非为Muṣṭafā的波斯语读法。 再次是回回人的体质特征,为“象鼻、猫睛”,即西域人的模样。服饰是“氁丝、头袖”,氁丝是苎麻织成的布,元代从高丽大量贩入中国,受到欢迎。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第二折有一段念词:“你将来波,有甚么大绫大罗、洗白复生高丽氁丝布,大红通袖、膝襕、仙鹤狮子的胸背。你将来,我可不会裁、不会剪,我可是不会做。”“嘲回回”所录王梅谷《下火文》“氁丝脱兮尘土昏,头袖碎兮珠翠黯”,可以大致猜测“氁丝”指氁丝布做的衣服,“头袖”指头部的装饰物。 一般认为,《南村辍耕录》描述的是元末的情况。不过宋末元初诗人何梦桂有一篇《王梅谷诗序》,如果这一位王梅谷就是《南村辍耕录》中的王梅谷的话,《南村辍耕录》所描述的就只能看作是元初的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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