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素以唐诗作为中国文学的代表,这个说法不仅在国内,也得到世界文化界的认同。 唐代究竟有多少诗人,究竟作了多少首诗?这个问题恐怕谁也说不清。清康熙皇帝于四十四年(1705)命江宁织造曹寅于扬州开局编纂《全唐诗》,先后参加此项工作的有江浙籍儒臣彭定求、沈三曾、杨中呐、潘从律、汪士鋐、徐树本、车鼎晋、汪绎、查嗣瑮、俞梅等十人。所用底本主要是明浙江藏书家胡震亨编的《唐音统签》和江苏藏书家季振寅编的《唐诗》,以及内廷书库所藏的明吴琯《唐诗纪》等唐人总集别集。此外还旁搜残碑断碣、稗史杂书,补苴所遗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作者二千二百余人。编定后称《御定全唐诗》。此书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十月初一日告成,首刊于康熙四十六(1707)扬州天宁寺,即著名的扬州诗局本。自此唐诗约五万首著录于文学史,成为人们口头常说的数字。 然而这个五万首的数字只能反映唐诗的现知数字,实际数字恐要超出。清光绪间敦煌千佛洞,发现《王梵志诗集》写本,有诗三百余首,就是一个例子。此外,如日本的河世宁(1739—1820)见到《御定全唐诗》后,感到有缺漏,又以在日本所见的和汉古籍《千载佳句》《文镜秘府论》等辑补成《全唐诗选》,共得一百二十二位诗人(其中八十二位诗人的名字未见于《御定全唐诗》)的诗六十六首,诗句二百九十九则。此外今人陈尚君有《全唐诗补编》、王重民有《补全唐诗》《敦煌唐人诗集残卷》、孙望有《全唐诗补选》、童养年有《全唐诗续补选》等辑佚成果。据介绍补编佚成果共得诗人一千余、诗三千四百首,句一千余则,丰富了唐诗的宝库。但我以为这仍是全部唐诗的一个大体数字,实际情况恐还要超过。 一 陈起刊印唐诗的社会文化背景 唐人的著作多为写本。据王国维、叶德辉的考证,唐穆宗长庆四年(824)浙江越州(今绍兴)刻印过白居易、元稹的诗集。 北宋科学史专家沈括在其《梦溪笔谈》的《活板》一文中说:“板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自冯瀛王始印五经,已后典籍,皆为板本。”这个说法说是正确的。冯瀛王即五代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多朝的冯道,重视儒家经典,始利用雕板术刻印经书,至北宋时官私大规模刻印经书售卖,发展成为一个成熟的产业。 书籍是文化的载体,但是毕竟是纸质的物体,十分脆弱,经不起水火的摧残和时间的磨损。加上我们中国历史上过多的内乱外忧,战乱频繁,一本书要想保存下来实属不易。以唐代的诗歌创作而论,假设当时的诗人都有写本,还有少量的刻本传世,但经过“安史之乱”的破坏,加之后来五代十国的连年战乱,要想将书籍保存下来确是难之又难。 对于唐代的官府藏书,《宋史》卷二〇二《艺文一》曾有所总结,其论: 唐之藏书,开元最盛,为卷八万有奇,其间唐人所自为书几三万卷,则 旧书之传者至是盖亦鲜矣。陵迟逮于五季,干戈相寻,海寓鼎沸,斯民不复 见诗书礼乐之化。周显德中始有经籍刻板,学者无笔札之劳,获睹古人全书, 然乱离以来编帙散佚,幸而存者百无二三…… 在这样的情况下,唐诗岂能独存?继五代兵乱不过一百六十余年,由于北方女真人的入侵,“靖康之乱”中书籍又遭到了大量的毁坏,《宋史·艺文志》称:“迨夫靖康之难,而宣和馆阁之储荡然靡遗。”王明清《挥麈录·前录》卷一亦曰:“未毕而国家多故,靖康之变,诸书悉不存。”当时的图书破坏,以皇家藏书而论,史载靖康元年(1126)开封城陷以后金人收取秘书及所藏古器。次年正月举凡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秘阁三馆书籍、印本监板、古圣贤图像、明堂辟雍图、皇城宫阙图、四京图,以及宋人文集、阴阳医卜诸书悉为金人车载而去;同月,又一次将道释经版、监书印板并皇家藏书送纳金营。这些图书典籍,有的辇载而北,有的则为金人退兵时所毁弃,据说金营中所遗落“秘阁图书,狼藉泥中”,其破坏之烈,较之唐安禄山陷长安时更甚。 国家秘阁藏书是这样,民间私人藏书又是如何?这里可以赵明诚、李清照夫妇藏书为例,这对夫唱妇随的夫妻,对藏书有特殊的爱好,他们收书、失书具有很大的代表性。元符间(1098—1100)赵明诚在太学读书,李清照伴居在开封,每逢初一、十五,赵李夫妇常“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咀嚼展玩”;二年后赵先后出任莱州、淄州知州,生活条件改善了,夫妇俩依然过着“饭蔬衣练”的日子,而立下了尽收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将越就,渐类堆积”。具体地说,赵明诚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共同勘校,整集签题”,其时,夫妇俩的藏书“冠诸藏书家”。就在他们青州(今山东益都)“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家中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无不是书。然而不久“靖康之难”发生,不得不南下避难,嗜书若命的夫妇俩,所携有限,不得不将书籍多次精简,“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后去书之监本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留在青州故第的尚有十余屋“书册什物”。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病疟而亡。李清照逃难至洪州(今江西南昌)尚有从青州家中携出的“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金人陷南昌,这批书又悉化为云烟,所存者“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南唐写本书数筐”,而这些书因“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而已。这些随身所携带少量之书,后来李清照至会稽(今绍兴)、剡县(今嵊州)又遭盗窃毁损,最后到杭州时,原青州故第夫妇弆藏的归来堂十余屋藏书和南奔时携带的“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均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和丈夫赵明诚的书稿《金石录》一部而已。。 以上所述仅以李清照藏书散失的一个特例,旨在说明战乱中私人藏书被毁损的情况。铁骑过处公私藏书均化为云烟,唐诗的写本书(如李清照的唐写本李、杜、韩、柳集,李清照所藏唐诗写本断不止这几部,如她自述这几部书只是“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经“安史之乱”和“靖康之难”,恐已毁损殆尽。 南宋绍兴元年(1131)宋高宗赵构定杭州为行在(临时首都),经三十来年的休养生息,南宋政治、经济、文化等有所恢复,但当时大家所热爱的唐诗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诵读的集子,连皇帝也如此。南宋第二代皇帝孝宗喜读唐诗,以皇帝之尊命人收集唐诗,然而“比使人集录唐诗,得数百首”,这数百首唐诗还错乱甚多。洪迈云:“如王涯在翰林,同学士令狐楚、张仲素所赋宫词诸章乃误入王维集;金华所刊杜牧之续别集皆许浑诗也;李益‘返照入闾巷,愁来与谁俉’一篇,又以为耿湋;崔鲁‘白首成何事,无欢可替愁’又以为张蠙;以薛能‘邵平瓜地入吾庐’一篇为曹邺;以狄归昌‘马嵬坡下柳依依’一篇为罗隐。如是者不可胜计。”。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大约又经过了半个世纪,杭州书商陈起担负起收集、整理、刻印唐诗的重任,把中国文学的瑰宝唐诗重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 二 陈起的生平事迹 陈起是个极普通的书商,正史上没有他的传记,号称有地方百科全书的地方志也没有片言只语的记载,幸得他会作诗,留下了一部《芸居乙稿》一卷的小册子;他有不少诗友,有赠诗给他,从中透落了不少关于他生平的信息,加之清代杭人朱彭、丁申的考证,我们才能大致勾勒出他的一生大概。 陈起,字宗之,一字芸居,钱塘(今杭州)人,是南宋临安(今杭州)集诗人、藏书家、刻书家于一身的一位文化人。丁申《武林藏书录》卷中称:“钱塘陈宗之起,事母孝,宁宗时乡贡第一人,称陈解元,居睦亲坊,开肆鬻书,自称陈道人,著《芸居乙稿》,凡江湖诗人皆与之善,取名人小集数十家选为《江湖集》。”宋宁宗(1195—1224在位)时,陈起参加乡试中第一,故有陈解元之称。著有《芸居乙稿》和《芸居遗诗》各一卷。 陈起是诗人、藏书家,同时还是书商兼出版家。陈起的书肆,开设在睦亲坊(今中山北路棚桥、弼教坊一带)。清朱彭《南宋古迹考》卷下《寓居考·陈宗之居》云:“在睦亲坊,今棚桥弼教坊。方虚谷《瀛奎律髓》注:陈起,字宗之,能诗,著《芸居乙稿》,凡江湖诗人,皆与之善。居睦亲坊,买书开肆,自称陈道人,余向至行在所,犹识其人,今近四十年,肆毁人亡,不可见矣。”朱彭在考证中提到的方虚谷,即宋末元初的诗论家、江西诗派殿军方回(1227—1305),南宋景定间(1260—1264)进士,知严州(今建德),后降元,授建德路总管,后罢官,晚年在杭州卖文为生,对杭州文化界的情况应该有一定的了解。方回生于南宋宝庆二年(1227)卒于大德九年(1305),活了约78岁,以此上推近40年,即是南宋度宗咸淳间(1265—1274)前后,我们大致可以推断出陈起约在宋末时人在世,肆尚存。“肆毁人亡”是宋末元初的事。陈起交游颇广,据《芸居乙稿》《芸居遗诗》等所载,他与郑清之(官至左丞相,进封齐国公致仕)、吴潜(官至参知政事)等高官以及武衍、黄文雷、黄载、许棐、陈鉴之、朱继芳、汪耘业、周端臣、杨幼度、汪起庄、刘克庄、赵师秀、施枢、赵与时、胡仲弓、赵蕃、王琮、喻仲可、叶茵、叶绍翁、危稹、杜耒、张弋、张至龙、吴文英、周文璞、李龏、赵汝绩、郑斯立、俞桂、敖陶孙、徐从善、黄顺之、黄简、释斯植等江湖诗人均有较深交往,互有赠诗,这些人的作品陈起亦为之刊入《江湖集》《江湖续集》等诗集中。 陈起除了诗人、藏书家的身份外,他的职业是开书铺印书卖书,这是谋生的手段,他是个孝子,还要侍养老母。这个职业从他当秀才开始了,赵师秀一首赠诗的题目就是《赠卖书陈秀才》,诗云: 四围皆古今,永日坐中心。 门对官河水,檐依柳树阴。 每留名士饮,屡索老夫吟。 最感春烧尽,时容借检寻。 陈起虽高中解元,但他不谋仕进,依旧刻书卖书,只不过书牌多了个名头“临安府棚北睦亲坊巷口陈解元宅刊印”(《王建集》)。 刘克庄《赠陈起》云: 陈侯生长繁华地,却以芸居自沐薰。 炼句岂非林处士,鬻书莫是穆参军。 雨檐兀坐忘春去,雪屋清淡至夜分。 何日我闲君闭肆,扁舟同泛北山云。 从诗中可以看出陈、刘“雪屋清淡至夜分”的友谊,也可能刘无闲日,陈起书肆业务冗繁以致不能扁舟同游北山,故刘引为憾事。又,危稹有诗云:“兀坐书林自切磋,阅人应自阅书多。未知买得君书去,不负君诗人几何?”形象地描述了陈起书肆商人的生活。 陈起和海盐许棐素识,陈起为许刊刻诗集,并赠许梅窠冰玉笺,许棐有诗《陈宗之叠寄书籍,小诗为谢》: 江海归来二十春,闭门为学转辛勤。 自怜两鬓空成白,尤喜双眸未肯昏。 君有新刊须寄我,我逢佳处必思君。 城南昨夜闻秋雨,又拜新凉到骨恩。 许棐的诗具体写出了陈起的刊书活动与彼此的深厚友谊。 陈起刊书多唐人专集,他的友人周端臣在《挽云居》二首之一云: 天地英灵在,江湖名姓香。 良田书满屋,乐事酒盈觞。 字画堪追晋,诗刊欲遍唐。 以上引诗参见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二,这是我们所能钩稽到的有关陈起的生平大略。从南宋与陈起同时代的一些诗人的赠诗中可以看出,陈起除了大规模地刻印唐人诗文集处,他还有计划地刻印大量南宋当代文学——江湖诗人的诗集,从今天来说他是无意中保留了南宋的一个诗歌流派,《四库全书总目》称:“南渡后诗家姓氏不显者,多赖以传”,这个看法很有见地。但正因为此,陈起无意中卷入一场政治斗争,这就是北宋苏东坡“乌台诗案”以来的南宋的又一诗案,陈起成了宫廷斗争中的牺牲品,中断了他的刻书生涯,在生活道路上受到沉重的打击。据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六《诗道否泰》云: 宝庆间,李知孝为言官,与曾极景建有隙,每欲寻衅以报之。适极有《春》诗云:“九十日春晴景少,百千年事乱时多。”刊之《江湖集》中;因复改刘子翚《汴京纪事》一联为极诗云:“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风杨柳相公桥。”初,刘诗云:“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今所改句,以为指巴陵及史丞相。及刘潜夫《黄巢战场》诗云:“未必朱三能跋扈,都缘郑五欠经纶。”遂皆指为谤讪,押归听读。同时被累者,如敖陶孙、周文璞、赵师秀及刊诗陈起,皆不得免焉。于是江湖以诗为讳者两年。 这件事情大致经过是:据《宋史》卷二四六《宗室传·镇王竑》载:南宋宁宗赵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