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巷是杭州城里一条古老的街巷,东起中山北路(南宋时的御街)南段,与仙林桥直街相对,西面贯穿延安路至武林路南段,宋时称保和坊砖街巷,因巷内多有制售泥孩儿的店铺,又称泥孩儿巷。所谓泥孩儿,其实就是一种用粘泥印模制作的玩具,以黄泥烧制印模,约半个鹅蛋大小,内凹处阴雕有各种各态的孩儿、妇女或者文官、武将和神仙、妖魔像,取一团粘土(泥)填满揿实,取出即成,有时还在印模里撒金粉、银粉,神态更为艳丽。这种泥孩儿上世纪时还在杭州的一些小摊上有卖,现已不见。 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春。临安城这个时节的天总是说变就变,这天早上还是晴好的天气,下午就来雨水,绵绵不停。六十二岁的陆游从凤凰山皇城和宁门出来,骑上他的一匹瘦马,沿着御街冒雨穿过朝天门,经过官巷口、众安桥,向左转进了孩儿巷。骑在马上的他全没意识到,此时满头须眉、一身衣裳都已被细雨湿透了,一路上还想着刚才面圣时的场景—— 陆游是在山阴老家赋闲了五年后应召入京的,今天午后进入皇城和宁门的时候,心情激荡,充满期待。见到孝宗皇帝时,他慷慨陈词,力主抗金。但出乎意料的是自己的陈词根本没有效果。先是皇帝向他说了一番耳熟能详的客套话,接着,几位平时号称敢作敢为的宰执大臣顺着皇帝之意说了一些官样文章的话,完全和陆游陈述的主题不相干。面圣结束时,皇帝只是派他去严州(今浙江建德)担任一个知事的闲差,还对他说,严州那里山水风光甚好,你是大名鼎鼎的诗人,到那里做官,看看风景吟吟诗,多好啊! 陆游就这样出了皇城。一路上想到朝中无人相助,凌云壮志难酬,心情非常郁悒和愤懑。回到寄居的砖街一小宅南楼,心里还不是个滋味。这一晚,耳听楼外春雨不息,淅淅沥沥,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次日天刚蒙蒙亮,一夜的雨水消停了,他在巷口卖花女悠长的叫卖声中醒来。下床后百般无聊,便在书案上写起字来。一会儿,觉得口渴,想去水缸里舀水,偏偏昨天在与人分茶时用完了储水。一阵感慨后,便提笔写下一首题为《临安春雨初霁》的诗: 世味年来薄如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写到最后,他感到京城虽好,喝茶、写字、听春雨,多么诗情画意,但他实在不愿再多停留,又觉得无路可走,想想还是回家吧,至少可以问问家人,自己今后该怎么办。 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孤愤”的词儿,什么意思呢?它最早是战国末韩非子写的一篇文章篇名,后来被引来表示因主观上孤高嫉俗,客观上也不为时人赏识而产生的一种愤慨之情。但这种情绪在文学创作上有其特殊价值,就是它会促使一些作者发奋而为,从而写出精彩力作,甚至是可以传颂千古的不朽之作。司马迁曾在他著名的《报任安书》中就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司马迁自己也是在“孤愤”之中写下《史记》的。 寓居孩儿巷的陆游在一种愤懑的情绪中写下的这首《临安春雨初霁》,也是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一篇名作,而孩儿巷这条小巷也因为大诗人的这一首诗而声名远扬。 对于这首诗,后人最熟知的就是其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一联佳句,孩儿巷主要也是因这一句诗而有了文化上的意境。不过,陆游诗里后两句“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却不太有人评说。 这里的“分茶”,不是陆羽与径山寺大和尚智积的“品茗”“别味”,也不同于蔡襄、苏轼他们的“斗茶”“茗战”。这其实是宋朝时流行的一种品茶的游戏,也叫“茶百戏”。什么是“茶百戏”呢?北宋陶榖在《荈茗录》一书中曾经介绍过这种茶艺,说:“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草花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意思是说,在泡茶时,在茶汤上浮的茶末中利用茶匙(匕)巧妙搅拌,能使茶汤表面呈现各种物像,有花鸟虫鱼,甚至还有如山水画的效果。这种游戏就像在茶碗里作画,所以“茶百戏”又叫“水丹青”。当时还有记载,说有个佛门弟子叫福全的,特别擅长这种“分茶”游戏,他能注汤运匕幻茶成诗,如果同时点画四只茶瓯,甚至可以形成一绝句。至于幻化鱼虫花鸟之类,信手可得。因此,他成了“分茶”表演专业户了,演出时经常门庭若市,而向他观技、求艺者不绝。为此,他还特别自负,自己写了一首诗来记录“分茶”之事:“生成盏里水丹青,巧尽功夫学不成。却笑当时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你看看,多么的傲骄! 南宋诗人杨万里写过一首《澹庵坐上观显上人分茶》诗,里面描写他观看显上人“分茶”的情形,非常生动:“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老禅弄泉手,隆兴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遭兔瓯面,怪怪奇奇真善幻。纷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字势嫖姚……”这里说的“兔瓯”,指的就是当时福建建窑生产的极品茶具“兔毫盏”,当时显上人在兔毫盏里分茶,茶汤表面呈现“怪怪奇奇”的图像,又如“絮行太空”,又如“影落寒江”,极尽善变之能事。这也是关于宋人分茶的一个非常真实生动的记载了。 分茶 那么,为什么当时会有“分茶”这一游戏呢?这跟唐宋时人饮茶的习惯是有关系的。唐宋时茶叶都是先制成饼状的(如同现代的普洱茶),要饮用时,先得从茶饼上切割下茶叶来,然后研磨成粉末,再行烹煮。无论是唐朝时的煮茶法,还是宋代的点茶法,都得经过这一工序。茶末在水中搅拌之后,势必会形成茶汤表面的泡沫,这个泡沫就成为文人雅士“分茶”游戏的绝好“画板”了。当然,对于陆游这样的大诗人来说,也许“分茶”的水平并不是很高,所以他在诗中用了一个“戏”字,强调自己并非内行,只是玩玩而已。 不过从陆游的其他许多诗作中可知,分茶他还是常玩的。他有一首《疏山东堂昼眠》诗,诗后有注:“是日约子分茶。”约是陆游的第五子,名叫子约。父子俩同玩分茶,更有情致了。还有一首《入梅》诗:“墨试小螺看斗砚,茶分细乳玩毫杯。客来莫诮儿嬉事,九陌红尘更可哀。”其时,诗人年已七十又六,虽闲居在家,可在“玩毫杯”之际,仍有一种难以排解的忧伤。 陆游诗里把“闲作草”与“戏分茶”对仗,可见当时分茶也是和琴棋书画一样,都属于文人雅事之一类。南宋词家向子諲有《浣溪沙》词一首,题记中说:“赵总持以扇头来乞词,戏有此赠。赵能著棋、写字、分茶、弹琴。”词人把分茶与琴、棋、书艺并列,也同样说明分茶当时是士大夫文人的必修之艺。宋朝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应该也是位分茶好手,她的《满庭芳》词中有“生香熏釉,活火分茶”句,《摊破浣溪纱》词中有“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句。如果她不谙熟分茶之道,不可能在她的词作中屡屡见之。 南宋时民间也玩分茶。文献记载淳熙年间,孝宗皇帝游历湖山之时,有不少民间艺人,时称“赶趁人”的,向游湖赏玩者当众表演。他们表演的门类,有“吹弹、舞拍、杂剧、杂扮、撮寻、胜花、泥丸、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不可指数”,让人耳目不暇。从这条记载来看,当时献演杂技的“赶趁人”也专门习得“分茶”技艺赶来表演了,说明“分茶”这种游戏的确在当时深得人心。 宋代之后,元、明时期仍有“分茶”余韵流泽,如关汉卿套曲《一枝花·不伏老》中有“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之句,可见当时分茶仍为文人乐事之一。明代董解元《西厢记》卷一写道:“选甚嘲咏月,擘阮分茶。”寄情抒怀,也可弹弦乐、玩分茶。清代以后,就再未见玩分茶的记载,“分茶”这朵茶艺奇葩就此失传了。 至于孩儿巷,在近世却因为陆游的这首诗,发生过一场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的事情。 1998年,这条小巷里的一所中学为扩建运动场,经有关部门批准领取了对附近房屋拆迁的许可证。孩儿巷98号就在拆迁的范围内。 孩儿巷98号 这个98号是一座有点规模的清代建筑,显然不可能是陆游故居。而且,有学者研究认为,陆游这首《临安春雨初霁》是不是在孩儿巷寓所写的,也有商榷的余地。但老百姓不是这样认理的,陆游确实曾在孩儿巷住过,据此他们认为这98号是个古建筑,用作“陆游纪念馆”不是很对吗?于是,一方开进推土机要将这里夷为平地,另一方坚决抵制,最后惊动媒体报道,双方走上了法律途径,一次次地开庭争辩。当时,从中央媒体到杭州本地新闻单位,纷纷关注和报道这一事情的发展进程。直到2002年9月,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作出终审判决,驳回了要拆除孩儿巷98号的一方的诉讼请求,这座古建筑终算保护下来了。 后来不少专家考察认为,孩儿巷98号是“陆游纪念馆”的首选之地。于是,有关部门将其整修为一个地方文化的展馆,上下两层分别为陆游展区和文史展区。这不仅仅是一座对于陆游的纪念场所,也是老百姓记住自己这个城市的文脉,记住自己“乡愁”的一个去处。 当年陆游写下“孤愤”之作时,绝对不会想到八百多年以后,杭州老百姓因为他的这首诗,记得他曾经在孩儿巷停留过。仔细想来,原来他还曾在这里喝过茶、写过字、吟过诗,于是,以陆游的名义,老百姓全力以赴保存了杭州的一处古建筑——这是现代杭州一则经典的文史佳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