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杭州流出的上塘河,经余杭临平、海宁长安,至桐乡崇福一线的河道,是江南运河的重要航道。其中,长安镇最为水陆要冲。 长安,成为水运交通枢纽,有具体的地势、水文条件的原因。海宁靠近钱塘江一侧地势较高,杭州与长安之间的上塘河(上河)河床,高于长安与崇福之间的下河。上、下河之间,水位高下悬殊,常年落差在两米左右。 长安镇正好处在上、下河之间,必须筑起堰坝,用以关防上河之水,否则,上塘河水,稀里哗啦,会在一夜之间,跑得精光。这就是“长安坝”。 长安坝,远早于唐代以前即已存在。河道上拦起的堰坝,成为往来船只的交通障碍,于是舟楫辐凑,百货聚集,长安成了远近闻名的商业巨镇。 堰坝,是拦在上、下河之间的一道长长的斜坡泥坝。自下河而来的船只,守候在坝下,船头的绳索,分作两股,系在堰坝两侧的辘轳上。然后,转动辘轳,牵引船只,沿着斜坡而上,翻越坝顶,来到上河。 北宋熙宁六年(1073),日本僧人成寻,参访五台山归来,沿大运河,从开封返回宁波,路过长安时,在日记《参天台五台山记》中是这样描述的,“左右辘轳,牛合十四头,曳越长安堰了”,也就是左右各七头牛,转动辘轳,拖船过坝。 因为河道变迁,长安坝曾经多次改变位置。成寻翻越的宋坝,已经成陆,大概在今长安镇东后街上。元代新建的长安坝,沿用至近代,直到1984年改为机械升船坝,才告废弃。 2012年,为了配合大运河“申遗”,我在长安住过半年,任务之一,是把长安老坝发掘出来。老坝的废弃,距今不过三十年,即已毁坏殆尽,仅以基存。 往日情景不可复见,但老坝的故事依然在镇上流传。宋代长安坝是畜力拖船坝,明清以来改为人力坝,由坝夫转动辘轳,拖船过坝。人力拖坝,有畜力所不及的两大好处,一是可以提供就业机会,二是可以把拖坝技术发展为一门艺术。 船只沿着斜坡拖动,船头高高翘起,又要确保舱内货物不溢出来,绝对是门手艺。若是运粮船,可以先将货物卸下,待过坝后,重新装船,倒不是难题。不可思议的是粪船,从城里载来满满一舱粪便,汤汤水水的,船头翘起,又不会溢出来——这就是艺术了,据说,当年的坝夫真有这等好功夫。 拖坝之所以成为艺术,也体现在其他方面。浙东运河上类似的堰坝,所在多有,比如在上虞蒿坝等地,坝夫就被称为“吃坝头饭”的。过往船只,翻越堰坝,需要留下过路费,坝夫趁机敲诈勒索的事,时有发生,时常引发纠纷。 长安坝上,有一通清光绪八年(1882)的《新老两坝示禁勒索碑》。在碑文中,海宁官府明确规定过往船只的收费标准,“大船一只给钱六十四文,中船四十八文,小船三十二文”,除此,不准额外需索。过坝船只,随到随拔,严禁刁难拖延,更不能故意将别人的船搁置在坝顶,一哄而散。我住在杭州大运河边的德胜路,过去这里曾有德胜坝,坝夫敲诈路人,惯用伎俩的类似,被故意搁浅于坝顶的船只,暴露于阳光空气中,会解体散架。船主求告无门,只能任由别人敲诈,该磕头的磕头,该加钱的加钱。——当然,官船不在碑文规定之列,必须优先过坝,工钱则由官家“听候随赏”。 这种古碑文,跟今天的电视新闻一样,应该批判阅读,万万不可认为自从立碑之后,从此天下太平。清代地方文人杨铸,经过长安坝曾写过《过坝谣》“上坝挽长绳,下坝收短绠。高低三尺水,长养百夫命。客船上坝横索钱,官船下坝不敢言。官船摇橹西泠去,大笑客船如上天”。堪称实录。 如果将古代的运河比作今天的高速公路,层层堰坝就是公路上的一道道收费站。运河人家,生财有道,希望堰坝、收费站越多越好,而对商船而言,每个收费站都是一场噩梦。据南宋宝祐四年(1256)刊行《澉水志》卷一“水门”记载,海盐县澉浦镇西六里原有“六里堰”,是进入澉浦的门户。后来,在镇西三里的地方,又拦起“三里堰”,这是居民私自设立的、“邀求过往”的堰坝。从水利角度看,有六里堰足矣,三里堰的设置是为了乱收费,官船商旅往来不便。于是,淳祐十年(1250)官府挖掘了三里堰,编志者同时提醒有司整顿河道,杜绝私设堰坝乱收费的现场。——这条材料与长安无关,但很有价值,澉浦与长安,地缘接近,环境类似,《澉水志》是我国现存年代最早的乡镇志,我在长安坝上做过考古调查,知道它在说什么。 长安坝附近,有座王相公堂,据考古发掘,是晚清时期三开间的庙宇,里头曾经供奉王相公,实为长安坝的保护神,故名。 除了王相公,还供奉龙王。乡老回忆,每逢旱灾,人们就把龙王拉出来游行,到太阳底下暴晒,让龙王体验一下民间疾苦,尝尝久旱无雨的滋味。我在长安工作期间,正值高温酷暑,也想把龙王拉出来揍一顿。可惜,王相公堂在1989年拆除,里头的神祇,早在建国后不久的移风易俗运动中被砸得稀烂。 至于王相公,据乡老传说,本是长安镇上的王姓坝夫。清康熙年间以来,长安的拖坝权,由当地曹、王、沈、许四姓垄断,子承父业,外姓不得染指,直到1949年以前,坝上也很少外姓工人。如前述,坝权乃利源所系,有一天,一群外地人来到长安争夺坝权。双方争执不下,一场恶斗,在所难免。 双方搬出一口鼎沸的油锅,将一枚秤砣扔进油锅里头,彼此约定,谁敢从油锅中捞出秤砣,谁得坝权。一言既出,众皆畏难。唯有王相公,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投身油锅,捞出秤砣,牺牲生命,换来坝权永留长安。后人感念王相公的恩德,立庙祀之,他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为长安坝的保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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