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清覆灭明,统治广大的汉人区域,派出八旗劲旅驻防全国各战略要地。驻防之初,八旗官兵与驻防地的汉人百姓之间,都把对方视为一个异己群体而互相敌视。相互之间自然会发生太多的纠纷、摩擦乃至较为激烈的事端,浙江省、杭州府、钱塘及仁和二县的地方官们为消弭旗民事端,使旗人与杭城百姓和平相处,维护一方平安,向朝廷要求通融,向驻防将领恳请宽贷,其间折冲樽俎,左右转圜,做了许多好事。前文所说的康熙初年的朱昌祚就是其中杰出的一位,他以高超的智慧阻止了杭州驻防总管柯魁重(扩)建旗营城的企图,他为此事向朝廷所上的奏折真是一篇绝妙好辞,写得有理有节,有进有退,既替公家着想,又为民生考虑,最终目的是告诉清廷这营墙不要再筑了。朱昌祚等地方官们为杭城立了一大功,百姓们得福了。 这里要说的是康熙年间的又一位浙江巡抚赵士麟。其功绩之卓著,更甚朱昌祚,后人应该记得他。康熙二十三年(1684),赵士麟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任上升迁浙江巡抚。在浙江任上,这位出生于云南的巡抚做了许多兴利除弊的好事,真正践行了中国古代正直士大夫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朴素的为官准则。针对旗民关系,他主要做了三件事:一件是整饬旗兵敲诈勒索和骚扰民人的行为,一件是设立了专门处理旗民纠纷的理事同知厅。下面要着重说说第三件事。 赵士麟在谋求设立理事同知的同时,也在着手谋划处理为祸甚烈却也颇为棘手的营债问题。驻防旗人食禄终身,在清代前期八旗生计问题还不突出之时,旗人生活还算宽裕,积有余钱,经中间人牵线,贷款给汉人,按月加利,坐收其息。其利息之高,与敲诈勒索无异。如放贷10两银子,过10个月即应还20两,如果此时未将本金还清,就连本带息将20两全部变为本金,再过10个月,本息已达40两,以此类推。官方看到此中弊害,禁止了这种做法,但贷款者岂能放过这一本万利的机会,便改采用印子钱法,实际只是换 了个名目。因这种贷款获取很容易,获利又极丰厚,一时间民人借贷的很多,参与放款的旗兵也多,交易两旺,更有无良之徒从中引诱民人向旗兵借贷。结果,吃亏的一定是民人,而且就像进了一个早就设好的圈套,一旦堕入其中,便无生还之日。即使小康之家因一时周转之需借了旗兵的债而未能及时还掉,灾难就来了。为了还债,不数年间,卖掉房屋,典质妻子,甚至自尽而亡,或卖身旗下,总之一个字:惨! 多年下来,变本加“利”,到赵士麟打算着手解决此事时,营债总额已逾30万两,这个数字就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挂在杭城百姓的头上,随时会落下来,使人遭殃。 赵士麟称得上是一位为民生疾苦而百折不回的好官。为解决营债,他向杭州将军接连发去三件咨文。内中对事情之利弊、资金之筹措、了结之细节,设身处地地向将军马哈达反复陈说,将军虽百般不愿,但最终也不得不予以配合。赵士麟在第一次咨文中陈说,营债破坏了杭州的安定团结,使本来相安的旗民关系酿成了大祸。旗人手里的债券都不是初借时的本票,以层层移旧翻新的券约追债,殊不合理。讼之于官,债权方不肯宽贷,官衙又如何审理,而拖延日久,所欠之债本息又已翻番。如此变本加厉,欠债之民,虽粉身碎骨也不能清偿。都本院以为,民为朝廷赤子,固当矜念,而驻防既防卫地方,也应对民有所体恤。赵士麟还提出了解决的办法,他说可以处置自己云南老家家产所得,再挪贷一些,凑足5000两捐出,将军、副都统也请捐出5000两,总共1万两,以作解决营债之用。建议传谕各旗,康熙二十一年(1682)前的债券不准追债,也不准诉讼,除此之外,所有债券全部交到将军、副都统处,根据所立债约,全部偿清,债权人不得索求更多。此后,再不得放债,也不许索取,违者重惩。 赵士麟提出的是快刀斩乱麻以求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而且自愿变卖家产捐出5000两巨款,这等爱民如子的好官真是好样的。但他的主张得不到将军的首肯,而且要让将军、副都统们也捐出5000两,似乎有点与虎谋皮的味道。将军置之不理也属正常。赵士麟于是又发出第二次咨文。文中首先给将军举了一个例子,说上次会审张云卿、钱顺甫、钱大功欠债一案,这三人一个做豆腐营生,一个卖菜的,还有一个被逼潜逃的,他们一个个鸠形鹄面,形同乞丐,令人伤心惨目。要让他们偿还欠债,即使将他们磨成粉也是办不到的。所以本都院不惜破产,代民捐赔,也希望将军们协助。这是一个永断葛藤的办法,没有先例可循。像现在这样,远年旧债,仍在追偿不已,结果呢,能追索到的很少,而给百姓造成的困苦太多了。 经查大清律例,欠私债的不过予以笞杖,如果违禁取利,官吏放债,逞强追索,则处分甚严。本都院一片曲全苦心,望将军见谅。赵士麟还退了一步说,上次提出请你们捐五千金,是多了点,我这里将发动省城 院司各道,让他们捐出三千金,加上我自己的,可达八千金,这样,将军你和副都统只要捐二千金就可以凑足一万金了,将军以为如何呢?这样言辞恳切的话 说过去,将军看来再不能置之不理了。不久,将军会同副都统回复赵士麟,说了一大堆理由,如律文未规定可以如此办理,要请示朝廷(兵部),还有应偿还或不应偿还的债券可以比较容易会讯查实等等,看意思还是不苟同赵士麟的意见。值得注意的是,回复还说了一条理由,说本将军、副都统都是“戎马行冷 曹,何能有捐赔之力”,这话说到要点上了,似乎是说:要我出钱,没门!将军们之所以不同意赵巡抚的做法,大概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事情还是进展太小,赵士麟岂肯半途而废,于是向将军衙门送去了第三个咨文,这次他着重跟将军们谈谈捐钱的事。他写道:“既然将军、副都统你们是戎马冷曹,捐赔无力,那么我再向你们说说我的情况,我莅任以来,饮冰茹蘖,比你们更为清苦,想来将军、副都统及杭城民众都知道。我前次说的变卖家产捐出代赔,实在是出于我的真情。我准备立即派人回云南筹款,但云南路途遥远,往返二万里,加上措 办需要时间,这样总须过八个月左右,到明年夏天时,我才能筹好款项。届时我将另行咨请贵将军、副都统一并确查实数,代偿完结。”史志上记载的赵士麟就营债事与杭州驻防将军的交涉咨文就这么三次,不知道后来还有没有,但从第三次咨文看,话已说到尽头了,多说无益。大概将军、副都统看到咨文后,也不便反对了,只要不让他们捐钱就行。 有记载说,赵士麟想到以代赔形式解决营债问题的点子是在梦中得到的。这自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一日夜间,在梦中有人告诉赵士麟可仿效容城偿债的办法来清偿营债。康熙七年(1668)至十二年(1673),赵士麟在河北容城当县令期间,曾经替一些百姓还族债。但那是一笔小规模的债务,总额不过数千两,而如今杭州的营债总额据传有30万两之多,他赵士麟如何能够代偿。说来也巧,就在赵士麟为此事绞尽脑汁之时,接到继母万氏来信,得知此前在云南吴三桂叛乱中,其弟弟被害,现正打算将澄江的房产、田地尽数变卖,到江南定居。赵士麟读罢家信,悲喜交结,一方面为弟弟的死而悲伤不已,另一方面也为钱款的落实感到高兴。于是,与将军商定次年四月偿还营债。 杭州驻防营债问题终于在赵士麟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努力之下给了结了,时间大概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中。据说,太夫人(赵士麟继母)携变卖所得的全部家产抵达杭州,赵士麟亲迎于境外,船到运河北新关时,请求母亲拿出资产1万两以代赔营债。深明大义的太夫人当即同意儿子的义举。赵士麟就吩咐手下搭了10个彩亭子,每个亭子里堆了1000两银子,由士兵抬着,一路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地将1万两银子送到旗营公衙门。赵士麟如此大张旗鼓,无非壮大声势,让全城人都知道,更给旗营以舆论压力。将军率众到公衙门查看,见银子上有云南铸造字样,很感惊讶,也很有感慨,真没想到这赵士麟果然来真的了,于是不能不作一番表态,对赵士麟说:“公如此仗义,我辈当助成盛德。”接着进入实质性的会商程序。将军们说:“既然由你巡抚大人来还钱,那么就还本金吧,利息就不必还了。”赵士麟 说:“这不行。当年我在河北容城当县令的时候,曾经代百姓还债,那些个放债的庄头都自愿利全让、本减半,列位大人你们说呢?”将军们没有想到赵士麟会提出如此条件,自然不肯应允。而赵士麟也不肯让步,又经过一番好说歹说,将军们终于接受了赵士麟的条件。于是将军向债主兵丁征求意见:“营债案已经拖了很久,借债之民实在难以清还。如今巡院大人以自己的资产来还债,你们愿意让利减本吗?”既然 将军如此发话了,兵丁们也就同意收还一半本金即可。再说这个赵士麟也真是个厉害角色,他对此还不满足,便直接对兵丁们说:“我准备的银两恐怕不够,每两本金让六还四,行不行?”不知道兵丁们对此如何反应,但最终定下以此作为清算标准,赵士麟又获得了10%的胜利。条件谈妥,就可以实际操作了。赵士麟委派杭州知府马如龙办理此事,将军也委派章京四员共同办理。 清算行动开始时,马如龙在通衢大道张贴告示,先让欠债百姓自己如实陈述某年月日借钱多少何时完欠多少之数,再将之与旗人呈交的债券核对,以此虚实情况全部掌握。然后马如龙会同旗营章京按照赵士麟与将军谈好的办法,一切秉公办理,最后确定应偿总额为3万余两。赵士麟将情况禀告母亲,这位太夫人全力支持儿子,愿意将所有家产如数捐出。有说赵母为此捐了约2万两。但这个数还不够,经在省的盐运使、织造局、布政使、按察使、学政等官员的共同捐助,终将3万余两之数凑足。马如龙素有清望,民不敢欺,旗兵也都慑服,皆听他处置。最后马如龙将向旗人追缴来的不予清偿的旧债券全部付诸一炬,因负债被关押的杭城百姓都被释放回家,杭州城里一时颂声载道。至此,为害杭城数十年的一大祸患,给一举解决了。杭州知府马如龙也为杭城百姓立了一功。 赵士麟为杭城百姓做的这件事无论用多么好听的语言都不足以褒扬。百姓心里有杆秤,对像他这样的好官,杭城百姓一直心存感激。西湖孤山的赵公祠就是在赵士麟离任后杭城绅民为纪念而呈请设立的。此祠即赵士麟所办的敬一书院,地在孤山林和靖墓西,孤山一片云处。民国时“孤山一片云”五字就写在赵公祠的粉墙上。此祠在西子湖畔矗立了200多年,杭城百姓就纪念了他200多年。此祠房屋今存,大门上方石刻“敬一书 院”四字清晰在目,只是屋内绝无赵士麟的痕迹,而是摆满了酒桌、茶座,大概已成为高档会所之类的隐秘场所。祠中原有赵公像,不知毁于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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