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楹联、石刻中的文化意蕴

楹联是一种融合了书法、诗词、雕刻等技艺的 综合性艺术形式。名胜联是其中的一类，它张贴、悬 挂、雕刻于风景名胜处，题写与该名胜景观如山水楼 台、文物古迹密切相关的人和事，这类对联与风景名 胜的文化意蕴相得益彰，是景点的重要组成部分。抱 朴道院里有数十副对联，或描述宗教境界，或传达寓 目之景，或歌咏人物传说、地方风物，无不切题应 景，从文采到书法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解读它们可 以更深入地了解这里历代叠加的深层文化意蕴。

抱朴道院以葛仙殿为主殿，以葛洪为主祀之神， 所以从各个方面歌咏葛洪事迹的对联最多，既有对其 生平事迹的追忆缅怀，亦有借此表达对道教神仙世界 的景仰向往之情。如在葛洪坐像旁边的几副对联：

“葛洪化学为世祖；抱朴丹书传道家。”（佚名）“朝天尊而造化；辅雷霆以显神。”（佚名）“行善增福寿；积德保平安。”（佚名）第一副当属近代 所做，概括葛洪一生之成就，除为丹道之祖外，还是 化学这门学科的祖师爷。第二副上联说明葛洪修道者 的身份，下联似乎在强调与神霄雷法的关系，并不确 切。而第三副则是最为朴素的从善恶有报观念出发的劝善文。 在抱朴道院山门外侧刻的对联：“点缀名山，有勾漏丹砂着色；登临绝顶，看扶桑旭日东来。”上款题“民国四年，泉唐王家治二南撰句并书”，下款 署“吴县杨世伟敬立”。上联以眼前景融合葛洪的身 世，葛岭山岩呈暗红色，而据《晋书•葛洪传》记 载，葛洪晚年听说交址郡（今越南河内一带）生产 丹砂（即朱砂，是炼丹的主要材料），就要求去做勾 漏（今越南河内之西）县令，结果到了广州后被刺史 邓岳留住，交址郡的勾漏县当然也没有去成。上联说 好像有勾漏县的朱砂来给葛岭涂抹上了艳丽的色彩。 下联则结合神话传说写初阳台之景，扶桑是《山海 经》中所记载的一种树木，传说太阳从它下面升起。 联语从葛岭的山岩写到初阳台看日出的奇景。炼丹台 也是令人悠然神往之处：“炉火著千秋，炼就真元成 善果；仙丹施一点，救回灾疾起残生。”真元是道教 用语，指肾所藏之元气。传统中医的观念里，肾藏是“封藏之本”（《素问》），它接受五脏六腑的精气 而储藏起来，是生命力的本源。这副对联的上联颇有 内丹的含义，而下联才是丹鼎炼就的金丹妙药，点明 通过金丹大道可以长生成仙、祛病健体之意。

而与葛岭一湖之隔的孤山及孤山中隐居的林逋（967一1028）也常常被提到。张朝墉（1860—1942）（清末文人，善书法，工篆刻）题葛岭抱朴道院：

“葛井当檐，上岭刚逢日初出；孤山隔水，开樽时见鹤飞来。”上联咏葛洪事迹，描述初阳台日出之景。 下联则用了林逋放鹤知客至的典故。林逋是北宋初 年著名的隐逸诗人，少孤力学，精通经史，但布衣终 身，终生不仕不娶，40余岁后隐居杭州孤山，植梅养 鹤，人称梅妻鹤子。他常常驾驶小舟遍游西湖各寺庙 道观，与高僧诗友相往还。每逢有客人来访就让童子 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后定会棹舟归来。他和当时的文 坛领袖范仲淹、梅尧臣等都有诗文唱和。因去世之后 宋仁宗赐谥号“和靖先生”，所以又称为林和靖。而 佚名题写的抱朴道院的对联：“隔岸暗香多，为爱老 梅濒水住；前山丹井在，新成大药望仙来。”上联写 林逋，暗引了他最有名的诗句“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下联则歌咏葛洪的金丹大道，服食成仙。

此外，宝灿亭还有一副把林与贾似道相提并论的楹联。宝灿亭刻有六副楹联，都是杭州文人名士在1915年冬天所撰，其中有一副来裕惇撰，高邕（浙江萧山人）题的对联：“孤隐对邀林处士；半闲坐论宋平章。”林处士已见上文，即林逋。宋平章则是指南宋权臣贾似道（1213—1275），他是宋理宗（1224—1264）和度宗（1265－1274）时的权臣，封太师，平章军国大事，在葛岭大造半闲堂别墅，从抱朴庐下假 山叠石往南并西至新新饭店等，都是“半闲堂”遗址。贾似道因妹妹为理宗皇贵妃而被宠幸，掌权后骄 奢淫欲，放浪形骸，在忽必烈带领蒙古军队入侵时， 他背着宋理宗私下议和，割地赔款，出卖国家和民族 的利益。《李慧娘》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就是发生 在半闲堂的红梅阁。撰联人神思飞扬，穿越到宋代想 邀请只身隐居在孤山的林处士，与他坐在半闲亭中讨 论一下后世的权奸贾似道，讨论什么呢？对联并没有 说，但林逋的淡薄名利物欲与贾似道的利欲熏心又形 成鲜明的对比，而孤隐之我又隐现其中，时空的回溯 和穿越带来不一样的欣赏趣味。佚名题枕漱亭：“南

宋至于今，空山流水，四壁但闻虫太急；西湖浑如 泪，清泉白石，一亭引得鹤归来。”亦在历史浮沉中 感叹林逋的超凡脱尘。因此地为贾似道别墅半闲堂遗 址，所以多副对联都提到了奸臣贾似道的斑斑劣迹。 林景熙（1242—1310，南宋末期爱国诗人，宋亡后不 仕）题葛岭半闲堂：“湖山变朝市；烽火满乾坤。” 直接抨击贾似道营私误国。另有几副则表达了后世半闲堂萧瑟荒凉之景，吾衍（1268—1311，博经嗜古，善书通音）题葛岭半闲堂：“竹枝苍风湿；石藓紫云堆。”佚名题葛岭半闲堂：“废圃更无人作主；败垣惟有客留颜。”而最有力度的抨击之语当属佚名的对联：“误国半闲堂，罪恶满盈，垂老投荒犹恨 晚；锄奸一片石，春秋笔削，乱臣贼子必书诛。”正气凛然，铿锵有力。 宝灿亭的另一副对联还提到阮孚、白居易，是当时已77岁的朱锡荣老人所写：“有几两阮公当着？ 作一半白傅勾留。”上联用阮孚蜡木屐的典故，几两 即几双，一生要穿几双阮孚感叹过的木屐啊？下联 则是用白居易《春题湖上》之典，唐穆宗长庆二年（822）十月，诗人白居易来杭州担任刺史，他在杭 州所作《春题湖上》诗说：“湖上春来如画图，青罗 裙带展新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上联有感叹人生苦短之意，下联有美景在目忘怀世情 之思。

抱朴道院背山面水，院内古柏葱郁，清泉低吟， 自古便是风景胜地。有许多对联便是描写诸种胜景。上文中所提到的宝灿亭中便有一副对联是写寓目之 景：“晓霜背听凤林钟；明月倒涵渔港棹。”凌晨时 分，面对断桥、锦带桥涵洞中月亮的倒影和渔船撑着 竹竿来往穿梭其中的美景，背后传来凤林寺（香格 里拉饭店在1955年前为凤林寺）悦耳动听的钟声。 静谥迷人，令人心神俱往。闵智亭（1924）道长题葛 岭抱朴道院太极阁联更是直书其景：“门前碧水似宝 镜；窗外青山列画屏。”上文已述“葛岭朝暾”本为“钱塘八景”之一，初阳台两边的楹联多有描写此中 之景。如佚名题写的初阳台：“气候阴晴，十二时光 多幻态；湖山风月，万千景色畅天怀”、“晓日初 升，荡开山色湖光，试登绝顶；仙人何处，剩有石台 丹井，来结闲缘。”既是道教圣地，有些楹联便是 在写景中表达了某种宗教境界：如杨学洛（民国书 家，与周承德、梅道人、弘一法师称杭州四大名 家）在宝灿亭的对联：“蓝桥咫尺神仙路；丹诀流 传道士家。”蓝桥在陕西蓝田，相传其地为唐裴航遇 仙女云英处，丹诀是道家所谓炼丹成仙的秘诀。言玄 意远，令人悠然神往。“神仙事业三生诀；襟带江湖 一望中。”这是翁绶祺（光绪年间进士，善于书法绘 画）题葛岭上山第一亭联。上联是修炼成仙之意，下联写景，葛岭之巅最初可以远眺海景及钱塘江景，近瞰西湖，所以说“襟带江湖一望中”。

阐释道教基本理论，包括其宇宙观、人生观，渲染一种宗教境界是抱朴道院楹联的主要内容。如高信 一道长题葛岭抱朴道院元辰殿：“道生一，一生二， 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 自然。”直接化用《道德经》的语句来表达道教的宇 宙观念。佚名题葛岭抱朴道院：“和光同尘，上德若 谷；致虚守静，众妙之门。”与上联相同，但却是对 修行境界的描述。徐吉裕葛岭题抱朴道院大殿：“太极原从无极起；三元总是一元分。”也是对道教宇宙 观念的描述。周贵延题葛岭抱朴道院枕漱亭：“天地 者，无形之父母也；父母者，有形之天地也。”上联 从“道生万物”中衍生，下联则加入儒家之纲常伦理 的内容，也从另一角度说明儒道之互通互补。“诵经 拜忏，消灾延寿；步罡礼斗，人神相通。”（佚名题 葛岭抱朴道院大殿）说明道教法术的现实功能。阐释 道教人生观时基本是以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表达对善 恶有报的信奉。“做个好人，心在身安魂梦稳；行些 善事，天知地鉴神鬼钦。”（驾沧题葛岭抱朴道院大 殿）。“休言万般皆非命；忍让一步即是运。”（高信一住持题葛岭抱朴道院元辰殿）“祸福无门，唯人 自召；善恶有报，如影随形。”（周炜题葛岭抱朴道 院元辰殿）“心正行善，在此有求必应；心存奸邪， 到此忏悔修正。”（佚名题葛岭抱朴道院朱天大君神 像）“行善增福寿；积德保平安。”（佚名题葛岭抱 朴道院葛洪祖师坐像）“天道无私，疏而不漏；人心 有过，改则为安。”（姜东舒题葛岭抱朴道院葛洪祖 师坐像）“红日无私，贫富一样照临；青天有眼，善恶两般看承。”（陈进题葛岭抱朴道院旁门）

最有意思的是一些楹联体现了极明显的佛教意 蕴。吴忠礼集句题葛岭炼丹台的楹联：“松声雨声钟 磬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松涛钟磬、山水烟霞，这些外在的声色或喧嚣或宁静或 壮丽或清幽，最终引发的是修行者内心的超然与愉 悦，体现了万法皆空的宗教境界，与佛教所提倡的 境界更为契合。这副楹联算不得独创，在各地的寺庙 都有大同小异的对联，如南京燕子矶永济寺的对联：“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色

色皆空。”浙江天台山中方广寺的对联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风声水声虫声鸟声梵呗声，总合三百六十天击钟声，无声不寂；月色山色草色树色云霞色，更兼 四万八千丈峰峦色，有色皆空。”恰如龙树菩萨所说的：“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除了这副对联之外，佚名所题的抱朴道院对联更能体现万法皆是空的 佛教意蕴：“无眼耳鼻舌身意，一尘不染；如梦幻泡 露影电，万法皆空。”佛教把眼耳鼻舌身意称为六 根，而六根所触及的境界分别为色、声、香、味、 触、法，即称为六尘。因为六尘，使我们在心里涌现 好、坏、美、丑、高、下、贵、贱等分别妄想，所以 六尘又名“六妄”；能衍生种种执着烦恼，令善心衰 减，所以也称为“六衰”；能劫持一切功德法财，因此叫做“六贼”。修道者排除欲念，达到真性清净而 不被六尘所染污便称为“一尘不染”。后一句则直接 化用《金刚经》中的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 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大千世界上所有事物和现象都是因缘和合而成，都是暂时的，如同梦幻 泡影一样不真实。另一副：“孤磬发清响，浓云生夕 凉；顽石有禅意，古木披昼阴。”（佚名题葛岭抱朴 道院）也颇具佛教风蕴。如同现在半闲堂里供奉的是 慈航大士一般，她虽然是道教特有的神灵，但与佛教 信仰中的观世音菩萨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民众的 信仰世界里，儒、道、佛三教从来都是互相渗透，而不是壁垒分明的。理解了这一点，便不难理解为什么 在道教的宫观里竟然有这种体现佛教意蕴的楹联了。

抱朴道院在清末至民国时与黄龙洞、玉皇福星 观合称“西湖三大道院”。1984年被国务院定为全国 道教对外开放的21座重点宫观之一，成为西湖边一道 美丽的风景线。现抱朴道院是杭州坤道场所，也是 浙江省道教协会所在地。在抱朴道院凭栏远眺，清风徐来，带来山林特有的气息，俯瞰西湖，只见湖光 潋滟，山色葱茏蓊郁，脑海中还有道教神祇和劝善之 文的印痕，令人顿生超脱之意：“对此好湖山，再休 提世外沧桑，人间营逐；无多新结构，且领略稚川丹 诀，孤屿清风。”（徐致靖题葛岭炼丹台）湖光映山 色，咫尺近瑶台，在美景与宗教的洗涤之下，世俗的 心灵在这一刻是纯净的。

文章原名《棋局樗蒲忘世业 柳堤松岛护仙寰——记杭州抱朴道院（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