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杭州城内一条年轻的路,这说的是民国以后。要是将以前的城事再说得更清晰一点,那曾是一条消失的河。是的,当浣纱河一段洒洒洋洋的南延到了如今的惠民路口子时,它在此折向东去,河水浩荡,有过辉煌。 1、一条大河与行宫 在清同治年的杭城地图上,如今“新世纪外国语学校”地块,是开阔异常的河面。它东依后市街,南近高银巷,北岸要到现在的省商业集团。这就是1688年,为了康熙帝来杭的御船能悠然进出行宫,军民突击了半年,挖掘成的泊船处。 行宫就在泊船处的北侧,原是朝廷“织造府”,也称“织染府”,一个“牛”得让地方官府都惧怕七分的中央直属“机构”。为康熙即将来到,“织造府”已经按规制彻底改建成了辉煌的行宫,泊船处只是一个配套工程。 那一年,康熙帝三十出头,身强力壮,三宫六院,七十二粉黛,花攒锦簇。还有太监、侍卫,逶逶迤迤的船队,沿了大运河北来。在如今仺基上登的岸,换乘金銮御驾,入武林门来到行宫。为了康熙帝游玩西湖的御船停泊无碍,行宫前泊船处着实是开阔得很。 那行宫有多大?东近后市街,西靠火药局弄,北面一直要到“三桥址直街”。“三桥址直街”早已并入西湖大道,不少人对此遥不可忆。是的,1979年杭城地图,它标为“硬骨头巷”。看清同治年初的实景手绘《浙江省垣坊巷全图》,行宫画得清晰:泊船处的北岸,有一座三门大牌坊,绘笔丹红,壮丽雄伟,与颐和园行宫的昆明湖牌坊,相仿无二。过牌坊,是殿堂式的行宫大门,进门,依次两重宫殿。 两重宫殿的周边,是一圈朝房,供随驾的官员。当然,为了突出皇权的神圣,这图也较简略,应该是咸丰十一年(1861)以前所绘。“洪杨战乱”时,为了给清军的南京之围造成威慑,李秀成率部两次突击杭城,故意“大动作”的烧杀掳掠,行宫更是饶放不了,一把大火毁了。 还是回过头说康熙皇帝,据说他五次来杭,为的是考察地舆民情。当然,游西湖也是“工作”。御船悠悠,几度沿浣纱河划入浩渺西湖,御驾少了劳顿,“粉黛”少了风尘,两岸夹柳夹桃的浣纱女,更是赏心悦目。康熙帝大悦,对浙江的赏赐与赋税的蠲免,官员的擢升,史载多多,下属尝足甜头。当康熙第四次来杭前,西湖的孤山又建起了更华丽的行宫。 到了乾隆六下江南,西湖的行宫更是煌煌一片。但老行宫与泊船处仍不敢疏怠,宁可空置,年年修缮,以防皇帝老儿一时兴起的“眷顾”。行宫前也成了禁地,东面的惠民巷从大街(现中山中路)过来,到泊船处就成堵头了。 清末,西山日薄。看当时地图,行宫依旧空置,估计从咸丰十一年以后,兵燹焚毁的宫宇一直没有修复。泊船处也狭窄了,西面的惠民巷中,如今“区政府”地块,也有了“杭嘉湖道署”与“塘工局”。这时的惠民巷,可以经行宫前向西,沿河岸走通到了华光巷。 2、惠民巷与惠民和剂局 惠民巷,南宋称“巾子巷”。或许,巷中有头巾作坊,一种不仅仅限于女人使用的巾帛,售卖的铺子应该是在大街(御街)。要说巾子巷对后世的知名度,那就不如巷中的“药局”,《梦粱录》称“惠民和剂局”,北宋时也称“和剂惠民局”。 沈括《长兴集》说“和剂惠民局”,下辖“官监造”、“官监门”、“官药”、“药成分之内外”等七个管理“局”。连药材的出售,也“各有监官”,不可不谓细致。但沈括说,“祖宗初制,可谓仁亦”,后来“弊出百端”,难以想象。 南宋的“惠民和剂局”,对“弊出百端”不知是否有所改变,但机构是变了,下置“五局”,巾子巷内是“惠民北局”。南宋《咸淳临安志》示意图上,“惠民北局”标注在巾子巷的东段,接近大街。这种朝廷统筹统抓的医药体系,元、明两朝继续承继,也就有“惠民巷”的名了。 明《万历府志》称惠民巷为“今塞”,也就是往西不能走通。这话要从南宋说起,《梦粱录》写得较清楚,用白话说:青湖河从清波水门进来,过现在的旧仁和署口,再过劳动路口,折北,流到现在的西湖大道,往东,流到浣纱路,再折南,流向现在的惠民路西口,拐东。看南宋地图,这青湖河最终东到市河,即如今光复路。南宋至清七百余年,杭城坊巷、河流走势,大致没变。《万历府志》称“今塞”,说的就是当时河道的淤塞,成了洼地一片。 3、“国民公所”风波 民国初起,万象更新。当湖滨的旗营正在建设大马路时,惠民巷也在改变。首先,行宫的泊船处更窄了,成一条流水。这流水开挖延伸过了后市街,明《万历府志》说的河流“今塞”,也就通畅了。但这河流到了如今的中山中路,戛然而止。看当时地图,戛然而止的河水,应该有涵洞过中山中路,进“市河”的。否则,无需开挖延伸到中山中路段。确实,民国初的杭州,市政建设力度很大,也具备科学发展的眼光。此流水的东引,浣纱河南段就再度“盘活”。 在行宫内,这时也出现了两个机构:一是“督军守卫队”;、一是大门开在“三桥址直街”的“太平局”。1913年杭城地图上,此段的“杭嘉湖道署”与“塘工局”,也改成省“警察厅”了。当年显赫一时的警察厅长夏超,与“督军”们的勾心斗角,也在此不断上演。 1913年10月《申报》讯,行宫成了“国民公所”后,一度纠纷四起。说白了,这是一个社会办公场所。那时天下攘攘,谁都不买谁账,只有枪杆子是老大。“国民公所”中被《申报》称为“某党”的群体,正是令袁世凯头痛的“会党”。《申报》载:这些“某党”,对“各界借开会议者,一次必索招待费若干元,舆论啧有烦言”。当然,这些说法都是“枪杆子”们的统一口径,也是“警察厅长夏君”要将“某党”赶出“国民公所”的舆论宣传。 那年10月12日《申报》引用“警察厅”说法:“以(原行宫)如此极大建筑,坐令荒闭,殊为可惜,不若改组特别商场,将城内沿街杂货摊肆一律迁入其中”,同时,“为招徕生意,引人游观起见,准设影戏、大书、评话、隔壁戏及江湖卖技医卜星相等类,以资陪衬”。并“略征警捐,可谓一举两得。业已具呈省长核准,令行各局区克期开办”。 此后,《申报》又说:“本城国民公所房屋宽敞,地处繁盛,长此锁闭不用,易于塌坍,未免可惜,本厅现将此处转作市场”。可见,“国民公所”中的“某党”,此时已被警厅强行驱走。于是,警厅“限令全城各种摊肆于布告日起至本月十八日止,一律移入,凡鱼肉蔬菜等食物,仍照常摆设小菜场,以资分别。并饬各署区辖境内摊户,责成岗警督促迁移,违即禁其营业云”。 这也是杭城早于湖滨“江北市场”的最大“特别商场”,“拟仿照上海邑庙(城隍庙)、苏州玄妙观成例”。这一个涉及面极大的“定期搬入”的强制行动,由警厅下达,也由警察执行,得益者也是警厅。“抓创收”一旦拉开帷幕,警察劲道十足。 据1913月10月21日《申报》报道,警厅在执行中出“烂污”了。因为有的“承办员司,手续不完,草率通令”,又只限定了摊贩们“一星期”的日子,“国民公所”内也没有事先的区域划定。先进入的“各货摊早已星罗棋布”,后进入的摊贩“无地可容,以致大哗”。 这一天“午后一时”,摊贩“聚集数百人,在城隍山某茶寮(馆)协谋对付,被岗警干涉,众情愈愤,纷纷拥入商务总会,吁请维持,该会职员恐人多滋事,电请警厅弹压”。其实,摊贩们也明白,不让自由设摊的是警厅,他们兴师动众的到商会“上访”,也是“柿子挑软的捏”了。警厅“立派督察长计君带队驰往”,还好,督察长是个明白人,没有下令镇压,是“抚慰诸摊户照常营业,静候官厅设法,众始相率退散”。于是,警察厅长夏超只得“电令各分署对于各街未移摊肆暂缓干涉,另订妥章云”。 “国民公所”后来如何,风吹雁过,不再提及。但也能看出,当时社会对稳定的重视。 4、一度的“行宫前” 1930年杭城地图,惠民巷的河流,又从中山中路萎缩到了后市街西。曾经的行宫泊船处,也许水深河宽,难以淤塞,但在地图上是更狭了。好在河水与浣纱河南段,还是连接。 “生在苏州,着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徽州”,1934年《新杭州导游》戏称杭人的亮点是穿戴。不过,这《导游》手册对杭城的市政建设也给了骄傲的列举:“柏油马路”一共二十七条,“碎石路”一共三十九条。惠民巷不在其中。 抗战胜利,欢天喜地,但惠民巷西的河段却欢喜不起来。从1946年的地图看,此河已被填埋,成了道路,但并没有被标为“惠民路”。同时填埋的,还有市河,不过,也没有被标为以抗战胜利命名的“光复路”。为啥填埋?因为八年沦陷,杭城的不少河流都成了垃圾倾倒处。1945年,市府也动用日本战俘对河流进行过疏浚,但惠民巷以西的河段,与市河一样,断流太久,只得填埋。 于是,如今惠民路的走向,形成了。路东段南侧的“警察厅”,也改名成了“公安局”,方志显示,改名是在1946年6月27日。路北的“行宫”二字,依然显赫地标注在1946年的地图上,可见,“特别商场”没有延续。当然,此地是否还有“文保”意识的缘故?无文字佐证。 1946年3月21日《东南日报》消息显示,“行宫”是空置的:“省教育厅前据省立体育场答,请将行宫前广场拨作该场,当经转请省政府核示,兹已奉复示照准,教(育)厅已转令体育场知照”。这文字说明,当时的城南,需要一块民众的体育场所,省政府已核准拨给了“行宫前广场”。不过,这“广场”是指“行宫”内被废弃的殿堂前的空地?还是整个“行宫”前的那块被填埋的泊船处?不详。但那一路的地名,当时还真被叫作“行宫前”。 见过一张1949年10月的照片,题名“行宫前派出所”。照片上3名女警,12名男警,穿解放军棉制服。据说当年部队的供给,除了单的,只有棉的。十八年前,老友任为新对当年的派出所长李辛的采访中写道:行宫前派出所就在如今商业厅地块,有八间破房,15个民警“连吃带住带办公”。房子的“墙壁斑驳陆离,这从照片上都看得出来”。“行宫前派出所”管辖鼓楼到开元路地块,包括中山中路在内的“当时杭州最繁华地段”。 5、叫响“惠民街” “行宫前”改名“惠民街”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老杭州好说“东西为街,南北是路”,按此说法,称“惠民街”没错。但“街”应该有“市”,也就是商家、店铺,最初的“惠民街”却不具备这些。 惠民街东口的南侧,是一家“盐业银行”,铸铁花格门,一座德式三层圆顶洋楼。从这沿街西走,一路高墙,民国的“公安局”地块已成上城区政府了,从资料看,也叫过“中城区人民政府”。街北的民居,黑瓦高墙,有一个墙门挂块不大的匾:“胡开培牙医”。 从胡开培家往西,穿过后市街,当年“行宫”的北侧地块,是商业厅。围墙很长,不高,露出三层楼房的歇山顶飞檐翘角,传统大气。我进去过,楼梯宽敞,朱红地板,在那时代,能与延安南路的老省人民大会堂媲美。商业厅的西面是火药局弄,墙门为多,极少浅屋。 1964年,当年“行宫”的泊船处,也就是惠民街的南侧,建起一座四层平顶楼。楼房一正一副,灰外墙、白内壁,大窗明亮,这在当年的杭城中,极少见。与西边十三湾巷的古旧墙屋相比,鹤立鸡群。这大楼就是现在“新世纪外国语学校”,当时叫“清河初级中学”。 (1964年的杭州清河初级中学) 这一年也是新中国第一次生育高峰带来的“小升初”就读难关。在抗战前线当过国军战地服务团的队副的父亲,忧心忡忡,他担心他的“反革命”历史会影响我进入初中。当“清河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寄达我家时,父亲大喜:是行宫前的那座新大楼哎! 从此以后,我每天走这一条仍被老人称作“行宫前”的路:西河坊街东走,拐进西公廨,穿过东公廨,到定安路的市公安局大门,路豁然开阔,人也为之一振。是的,穿过定安路就是惠民街,学校到了,我会生出一种庄重。那时,从清波门来的菜农,挑了菜担,也好走这一路,去定安路菜场,我也是常学雷锋的。 有一天走到商业厅,看见不少人围了绿邮筒,恐慌莫名。我进去一看,邮筒正面贴了一张白纸黑字的“打到毛某某”,字迹稚嫩。那是“文革”刚开始的六月的头几天,现在想来,应该是大人借了孩子手,对“运动”的抵触。这也让朦朦胧胧的我,身子冷了一个上午。 “惠民街”不知何时改名了“惠民路”,蔽天遮日的行道树也已不是当年的法国梧桐。“商业厅”老楼没有了,新大楼叫“商业集团”。路西段的两侧有鳞次栉比的店家,南面那一排商铺,是上世纪80年代“全民经商”时破了母校的围墙开的,最早有一家是某教师开的“鲞”气飘香的南货店。如今,店门全关了,听说惠民路要改造,母校要拆迁。或许,这街又将留下一个历史的瞬间。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