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孝宗 “晚自修”读书正在兴头上的宋孝宗赵眘,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 咋回事?一个月前也就是淳熙四年(1177)十月初的一天,孝宗读书时突然眉开眼笑,连连击节称赞:“好书!好书!”什么好书?原来,临安坊间书铺最近出版了一部江钿(福建建阳人)选编的《圣宋文海》,也就是搜罗大宋知名文臣学士的一些辞章诗文,搞了个文学选集出版。也是大宋文治天下,精彩文章多了去了,让这部书攒足了厚度,一个“文海”书名就可以想见这里面的作品当真不少。 孝宗是个想要有所作为的皇帝,每天总想着把国家治理得繁荣昌盛。也不知哪个近侍为他捧来了这部《圣宋文海》,结果他从书上那些奏章中读到了不少裨益于治国强兵的奇思妙论,让他喜欢得整日里手不释卷。最后,孝宗脑子一发热,在十月五日这天下了一道诏令,叫临安府官员负责校正开雕重版《圣宋文海》。 一本小编组稿的民间坊刻本,竟然让皇帝都成了追捧的“粉丝”,而且还要官方隆重再版,这还真是奇闻! 但是,这事情到了十一月七日晚上,却发生了变化。 孝宗每天晚上都读书。这皇帝读书非同一般,得有人陪读,也就是皇帝看书有疑问了,或者有想法了,边上得有人随时解疑释惑和互动启发。这天陪读的“轮值主席”翰林学士周必大,是孝宗特喜欢的一位大学者。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凡是轮到周必大陪读,孝宗便特别嘱咐好酒美食款待。那陪读现场安排的,金缶贮酒,金杯斟酒,下酒的枣子搁在玉碟中,羊肚丝码在青瓷里,连杯碗的托子都是玳瑁质地的。您瞧皇帝对周必大的待见,真不一般! 周必大确实是饱学之士,他可不是常规科举考出来的官员,他是高宗绍兴二十七年(1157)重开“博学宏词科”时的夺魁者,要学识有学识,要文采有文采,也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让这样的人来陪读。
周必大雕像 今晚孝宗的读书兴致很高,读着读着又提起《文海》来了。谁知,周必大并不识趣,一脸的不屑说:“不就是一个坊刻本吗,值得陛下您这么津津乐道?”孝宗冷不丁听到周必大的冷言冷语,有些吃惊:“坊刻本怎么了?咱京城的坊刻本做工精致,哪一本不是翘楚之作?何况这《文海》选的文章诗词可都出自本朝名家之手啊!”周必大说:“这不假,可是我听说您还让临安府出人出钱,重新出版这部书,有这事吧?”孝宗说:“是啊!知道为什么叫临安府揽这活儿吗?”“为什么?”“知道本朝开国之初姚铉编的《唐文粹》吧?那可是100卷的大部头啊,临安府在绍兴九年(1139)将它出版了,大开本、大框栏,字体古雅,纸墨精良,尽显我大宋文化气象。现在这《文海》的块头还要大,都120卷了。所以,临安府出手有经验,坊间书铺那种小成本小制作能比得上吗?而且我叫临安府官员还负责对书中每篇文章细加校勘,让这部书更臻完美,这有错吗?”周必大却非常肯定地说:“错!临安府整一大帮人就校正几个字,看似隆重,却未必就是传世之书。想当初昭明太子编纂《文选》,天下奉为名著。本朝虽然前有《唐文粹》,现有《圣宋文海》,但我看却是一蟹不如一蟹。” 周必大见皇帝巴眨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官家,我这意思是您要么不出书,要出书就得是一代之书。”“这话怎讲?”“一代之书,就是咱们大宋这个时代最为出类拔萃的文学作品,这文章的思想性、艺术性和可读性,都要成为一种时代的标杆。”见孝宗听得认真,老周继续说:“这段时间我也在琢磨这《文海》,咱们大宋的优秀文章汗牛充栋,可这江钿真够业余的,选什么,不选什么,没一点章法。怪不得这家伙撑死了也只混了个左儒林郎的九品官。别看这书里都是些名家大腕的文字,但其中不乏无聊低俗,甚至毁三观的文章。您想想,咱要是真把这样一本书当回事,并且隆重再版,没面子那还在其次,坏了人心,乱了世道,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孝宗一想,你老周说得也对,原来自己只看好其中那几篇奏章,心里一高兴,脑子一冲动,压根儿没注意到书里面还存在问题,还是老周看得全面,看出这本书毕竟是小编业余搞搞的。咱官家出的书可千万不能有无聊低俗毁三观的文字出现,一个字也不许有。于是就说:“老周,你说得对,这书咱不出了,听你的。” 但周必大却说:“这书还是要出的!”见皇帝一脸的纳闷,他说:“是的,咱不妨借此机会,索性选编一部新《文海》,总揽本朝开国以来的名家文章,古赋诗骚类作品既要有文采,又能委婉规谏的;典册诏诰类作品既要温厚,又显规范严整的;奏疏表章类作品取其诚实正直,又有忠爱之心的。这么说吧,凡是文理俱佳的文章优先录用,擅长事理但略输文采的就次一等考虑啦。” 孝宗听后大为敬佩,笑道:“就这么定了,新书主编的活儿就烦劳爱卿你啦。”可周必大总觉得这是一桩从小编手上接过来的事,不想搭手,于是他脑子一转,让孝宗去馆阁臣僚中物色主编人选。啥叫馆阁?宋朝秘书省掌管国家图书档案,兼有学术研究和培养文学才俊的职能,由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组成,因而秘书省官员也称“馆阁”。馆阁选人须经专门考试,馆阁之臣首要的任务是应诏为皇帝撰写各类诗赋文章,颂扬太平,娱乐皇帝,平时则参与国史的修撰、研讨、校勘和整理等工作,可以出入秘阁调阅文书档案,所以能够入馆的都是天下瞩目的名士精英。从另一个角度说,你要成为一代公卿名相或者文豪大家,还得先在馆阁镀镀金才行。 过了两天,王淮和李彦颖两位宰执奏事,孝宗想起周必大的话来,便让两人推荐一位主编。李彦颖首推著作郎郑鉴,但孝宗似乎不太满意。王淮见孝宗眼光扫向自己,便举荐了秘书省秘书郎吕祖谦,还拍胸脯说此事非他莫属。吕祖谦的学问和思想源于理学孝宗是知道的,但他更关心吕的文学修养和为人情况,毕竟重编的《文海》是一部文人选集,得有相当的文学造诣,而且干“文选”这种活儿,除了要有极高的文学眼光,还要心胸开阔、思想包容,你叫小鸡肚肠的人干这活儿,肯定跑偏,最后成为党同伐异的货色。孝宗又征询了其他人的意见,都说东莱先生吕祖谦也是文学达人,而且为人宽厚,请他出手错不了。行!就他了。老吕就此荣膺新编《文海》主编,临安府仍旧负责雕版印刷事宜,这项文化工程就算正式开工了。(图1-1) 吕祖谦上任伊始,便向孝宗提议,说《文海》这书的编辑思路有问题,好文章也遗漏得太多,所以咱们对原书小修小补看来是不行的,建议按照新拟订的编辑方针,该删的删,该增的增,力求编成一部不朽之作来。孝宗心想,这不就是周必大的意思嘛,就一口答应了。不过,孝宗这人看书粗心,做事也很粗心。既已同意了吕祖谦重编《文海》的建议,最好就让他自己来组阁搭班子,但孝宗却想当然叫上临安知府赵磻老加上两名教官,让他们负责文字校对。这样一来,节外生枝了。这赵磻老和两名教官跟吕祖谦一搭手,就打定主意要开溜。你想,皇上叫俺们是来帮着校正原来那本《文海》的错别字的,可你老吕却要大拆大建推倒重来,你那小算盘不就是想自成一书,给你自己扬名嘛,管俺们什么屁事,却来给你打下手?于是没隔两天,他就跑来跟孝宗说:“不好意思,官家!见谅了,不是俺们撂挑子,实在是府中公务繁重,本职工作总不能落下吧。倘若俺们每天跑馆阁中跟着吕主编咿咿呀呀地校正几个文字,那临安府里得有多少急事要事要被耽搁?您说文稿校对可以带回府里去做,但很多参校需要的秘阁藏书俺们都不便带出来。所以嘛,您看这事还是请吕主编专人负责到底吧。”孝宗想想也是,这编书的事儿毕竟不像临安府的大量公务那么紧要,便准了赵磻老的请示。
吕祖谦 吕祖谦身形肥胖,行动多有不便。但馆阁同僚和赵磻老一样,没人肯当帮手,就让你老吕一个人去“战斗”。编书的期限其实很紧,但老吕在馆阁中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当时吕祖谦与理学大儒朱熹、张栻这几人并称“东南三贤”,于是他只好写信向朱熹讨教。两人对于新书的选文标准多有探讨,最后吕祖谦大致形成了这样的思路:最理想的当然是文理俱佳的文章;做不到第一点的,那文采一定要好;或者文采虽然一般般,但文章“义理”有可取之处的也可以考虑;文和理虽然都不理想,但这人是众所景仰的贤明之士,出于表彰目的也可以适当选录一二;最后是被公认的坏人作品,但只要文或理二者中有一可取的,不因人废言,也可以酌情采纳。应该说,老吕的选文尺度还是很宽容的,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本重编的《文海》最后还是被“围攻”了,让他到处吃瘪。 老吕像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那样努力工作,以一己之力,四处访求公私藏书,搜罗到本朝文集800家,即使是无名氏的文字,只要有可取之处,参照以前《昭明文选》《古诗十九首》的先例也选编入围。最终选定北宋2500多篇名家文章,分成61个门类,共计150卷(另目录4卷)。新选作品很大部分是原来《圣宋文海》所没有的,最后新书规模还比旧书多出23类30卷,这里面老吕的工作量可想而知。当然,老吕自己的“版权”意识也不错,每卷开头都要写上“吕祖谦奉圣旨诠次”一行字。第二年年底,初稿终于脱手,但他也积劳成疾,十二月十四日晚上,突然中风倒下了。到了淳熙六年(1179)正月,吕祖谦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无奈之下,他只好提请因病退休了。 孝宗发现吕祖谦病退了,便问王淮那部书的进展。吕祖谦这时也无力对书再作全面检查和推敲,只好呈交上去。孝宗见这书稿的编辑水平果然要比那个业余小编胜出不晓得多少倍,非常满意,便跟王淮说,老吕编书辛苦了,你看都病成啥样了,应该给予特别照顾,给他封个免试的“直秘阁”吧,另外再奖赏银绢三百匹两。别看直秘阁品级不高,正八品,却是馆阁中的高官,一任此职即成名流,且仕途通畅,很有可能跻身皇帝的辅相侍从之列,所以还不是一般人能加封的。
《皇朝文鉴》新安郡斋刻本上的周必大序言 然而,负责具体经办封赏事宜的中书舍人陈骙接到这件事,不乐意了。当时朝廷出台一项新规定,没有什么显著功绩的官员,一律不再加官晋级。你吕祖谦不过是抄抄摘摘拼凑了这么一本书,又不是你自己的原创,算得什么大功劳?而且人家当直秘阁都要经过考试,你居然还不用考了,有点过分哦!陈骙将加官这件事顶着不办。可孝宗不是这样想的,本朝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不也是摘摘抄抄的,可那是多大的功劳,你陈骙晓得吗?老吕这人平时是有点喜欢沽名显摆,但那些小毛病不碍事,所以给他加官这事你陈骙必须办。陈骙没办法,便在起草任命吕祖谦的批文中暗藏讥讽和警告:“寓直中秘,酬宠良多。尔当知恩之有自,省行之不诬,用竭报焉!”意思是说,瞧瞧,都让你这样的人爬上直秘阁的位置了,这份封赏实在有些过了,所以你要心里有数,知恩图报,不许私心杂念泛滥,不许翘尾巴。陈骙还就把吕祖谦当成一“文抄公”。 那会儿不但陈骙不认吕祖谦做的这项重大工程,社会舆论也不看好,而且理学同门师兄也有意见。张栻给朱熹写信说,老吕这事干得吃力不讨好,这么枉费心思折腾别人家的文字,把自己都给累趴下了,但我看这书既无助于后学,也无补于君王之德,没劲!朱熹的意见呢?最初老吕和他商量选文标准尺度时,朱熹还夸奖说那几条“条例”非常好,可当朱熹一看新书目录(全书仅有皇帝那里一部,他当然看不到的),却直摇头,认为老吕心太软,选的文章太过宽泛了! 到这时候,孝宗仍然很支持吕祖谦,他甚至觉得老吕的出色工作与当年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有得一拼,于是御笔一挥,将新书定名为《皇朝文鉴》,并让此事的发起人周必大亲笔给书作序。还有,临安府好像对这部书的编纂不太积极,那就让国子监去负责刻版印务吧,至少让那里的读书人知道本朝名著史有一鉴,文也有一鉴。 眼见得国子监遵照圣旨开始筹措一应刻印事务,新书就将批量上市了,事情突然发生了逆转。一名神秘人物(吕家后人称其为“媢人”,就是心怀嫉妒的人)向孝宗密告,说这《皇朝文鉴》有严重的政治问题。真的假的?您看这田家诗选的都是些反映农民疾苦的诗歌,这不就是借古讽今,抹黑大宋的新农村建设吗?更严重的是,瞧瞧入选的那些奏疏表章,净是一些指责大宋皇帝不是的文字,这怎么能传给后人呢?替农民诉诉苦还不太要紧,诋毁先帝那是大不敬,这可千万不能有。但此时吕祖谦已回婺州(今浙江金华)老家养病去了,孝宗没办法,只好另叫馆阁之臣直学士院崔敦诗赶快撤稿换稿。于是,《皇朝文鉴》中的八大册奏疏文稿被增增删删,一下子换了好几十篇稿子。
图1-1 《皇朝文鉴》新安郡斋刻本上吕祖谦从子吕乔年撰书的 这下没问题了吧?且慢!那神秘人又来了,这次直指一篇题为《谏立刘后疏》的文章,说作者邹浩身为臣下,但竟然在奏疏里“八卦”哲宗皇帝的女眷,把贤妃刘氏描写成一名十足的争风吃醋者,通篇文章充斥了攻讦性言论,难怪当时姓邹的要被流放,后来徽宗皇帝为这事将他再次流放,这文字啊,啧啧,端的可恶! 其实,当年徽宗对邹浩的敢谏作风还是很欣赏的,把他召回京城后还当面讨要那篇犯颜直谏的底稿,说是想好好拜读拜读,但邹浩傻乎乎地说底稿已经烧掉了,结果,被奸臣蔡京钻了空子,叫人伪造了一篇措辞非常恶心的假稿,于是“死无对证”的邹浩再次被远远地流放了。现在据说吕祖谦在秘阁档案中找到了邹浩当年那份真的奏疏,所以才将它编进书里的。
《皇朝文鉴》新安郡斋刻 可是这时孝宗已分不清事实真相了,想想这篇文章都被两位先帝毙了,怎么还好意思入选《皇朝文鉴》?他要鉴啥呢?这老吕的政治立场看来是真有问题。皇帝的脑筋这么一转,这原本已经快要完美结局的剧情被反转了,皇皇巨著《皇朝文鉴》就此“搁浅”,没人再提什么雕版印刷了。 文章来源《举世稀逢是宋刊》《杭州文史小丛书》第四辑 文章原名《钦定编纂的《皇朝文鉴》终因架不住围攻在京“搁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