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淳临安志•浙江图》 《咸淳临安志•浙江图》:“沙上”。潮汐有信,所以古人称之为“潮信”“潮候”。钱塘江畔北宋时即有“潮候”刻于碑石,公告江潮往来的时间表。
伯颜
伯颜并不就是一介武夫,他其实也是一名“汉语言文学”的粉丝,诗文词曲都拿得出手。有人说他“文质高厚”,这对汉人来说恐怕也就算个拍马屁的“点赞”,没啥好炫耀的,可人家伯颜是蒙古武士出身,这样的好评很不容易了。但这些都不算什么,伯颜更利害的地方是他驾驭“汉文化”还有很深的“套路”。 忽必烈至元十二年(德祐元年,1275),伯颜统兵20万攻打南宋。此时他肯定没工夫写诗作文了,但他还是有想法的,先编了几句谣谚派人潜入临安城去教小孩传唱,比如“江南若破,白雁来过”,还有“白雁过,江南破,更无一寸土可坐”,为元军下江南大造舆论。编造类似政治谶语的谣谚并不是伯颜的创意,这种事先秦时期就已层出不穷,后来普通农民也晓得其中奥妙了,比如陈胜、吴广要造反,就先变着法儿造出一个“大楚兴、陈胜王”的谣谚来。但伯颜显然深谙其中的“套路”。 伯颜率军拿下临安城后,又有什么很深的“套路”呢?且看他那些天的活动安排:关于临安城有三件事是伯颜排在议事日程上一定要去做的:一是巡城,二是观潮,三是望湖。德祐二 年(1276)正月廿一日(一说十八日),伯颜在临安城北皋亭山的军寨里,接受了宋廷贾余庆等人奉上的传国玉玺和降表,这意味着宋朝正式投降了。廿四日这天,伯颜建大将旗鼓,左右两翼万户率兵簇拥,排场搞得很大,巡视了临安城,然后到钱塘江边观潮。傍晚时分,伯颜回到了设在城北湖墅湖州市的军营。廿六日,伯颜又登上狮子峰,从西湖西山的制高点上察看整个临安城的自然山水和地理形势。 临安人对于伯颜元军的初来咋到,并没有太大的恐慌。按照伯颜的说法,当时是“九衢之市肆不移,一代之繁华如故”,就是临安城的一切照常依旧。但在二月初五这天(一说初六),伯颜的一个举动据说在临安城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史称元军“军钱塘江沙上”。听到这个消息时,临安人窃喜,都在默默祈祷同一件事,就是期待钱塘江大潮“天排云阵千雷震,地卷银山万马奔”(宋人米芾诗),轰隆一声狂飙,元军统统报销。虽然此时不是八月大潮时,但也应该是“怒涛奋击三千里,壮观元同十八潮”(宋人程公许诗)。据说还在皇城大内居住的太皇太后都在虔诚祈祷如此奇观的出现。 然而,临安人最后很失望。因为元军在江边沙上的帐篷里一连住了三天,但大潮一次也没来。 于是乎,一个舆论热点在坊间传开了:天助蒙古人啊!于是乎,这段“天助”的“奇迹”被正式载入史册,在《宋史》《元史》以及元人陈桱《通鉴续编》等书中被记述下来了——现在看来,这其实是伯颜的一个“套路”:通过钱塘江边这个“奇迹”,让世人明白,元军灭宋乃是天意。伯颜在自己的“汉语言文学”作品中透露了他的这个“小秘密”。把南宋京城临安拿下,这是多么大的丰功伟绩!也该他好好得意一下了,于是“诗言志,歌永言”,他写了一首题作《〔中吕〕喜春来》 的散曲:“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知道什么是“汉语言文学”的粉丝了吧,作文不但有意韵风度,还通晓典章制度,又写出志向气度,很不错!但里面一不小心却泄密了?什么秘密?就是这句“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 伯颜在临安巡城、观潮、望湖,就是在做“山河判断”。怎么个判断?巡城和望湖都没啥好多说的,无非是一些军事上的考量,而观潮就让他得出了一个更深密的判断:能否“借船出海”?就是能否借这个潮水生出点什么事儿。 钱塘江大潮
正月廿四伯颜观潮,他看到潮水了吗?史无记载,但我们由这个没记载可以判断他是没能看到大潮的。 潮汐的起落有规律可循,即所谓“潮候”。具体说是农历朔(初一)和望(十五)的后一两天,月球所引起的潮与太阳所引起的潮相合,出现大潮;上弦(初七、初八)或下弦(二十二、二十三)后一两天,太阴潮(月亮引潮力引起的潮汐)与太阳潮相消,出现小潮。其他日子介于上述两种情形之间,潮汐由大转小,再由小到大,随月盈亏而变化,循环往复。对照这个科学道理,伯颜要失望了,他充其量只能瞧见一点儿小浪花罢了。 然而,伯颜因此完全有可能对潮汐知识作“扫盲”。因为,有关钱塘江潮候的记载早已有之,南宋官方出版的《淳祐临安志》记载说:“姚宽《西溪丛语》云:旧于会稽得一石碑,论海潮依附阴阳时刻,极有理,疑是国初燕肃所为”,并记下了北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八月“重订”的一幅潮候表。伯颜根本不需要去自修《淳祐临安志》,只要当时有南宋的“导游”在他身边简简单单一说,就清楚明白了,连作业练习都免了。而那时候南宋朝廷里有一大帮的投降积极分子,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从中要找几个人给伯颜观潮做“导游”,那是随便挑。 好了,伯颜观潮的失望随后就这样被他化解了:二月初五(一说是在初六)元军浩浩荡荡开赴钱塘江“沙上”,在此一住三天。这应该是故意的,因为从初五到初七,钱塘江正好处在潮水由大转小的低潮阶段,连续三天没有高潮很正常啊,伯颜一点儿风险都不用担。退一步说,即使元军缺乏常识紧挨着江流扎营,这个时候也不太可能有灭顶之灾。 还有从军事常识看,伯颜的驻军“沙上”也是很蹊跷的。从《咸淳临安志•浙江图》来看,钱塘江边设有大量南宋军寨,伯颜只有占领这些军寨,才能控制南宋残余军队,才能从真正意义上占领临安城,所以,长期征战、老于用兵的伯颜,不可能把大军放在毫无战略意义、也无战术价值的“沙上”之地,形同背水布阵一般去占领临安城。还有,元军驻扎宋军旧寨,还能就近控制“樁办库”“盐仓”等重要仓廪,而且以骑兵为主的元军还有附近的“前军草场”“古草场”“御马草场”“修内司芦场”等可作为现成的放马场,何乐而不为,却要背道而驰跑到江边沙地上去接受钱江大潮的考验,这实在有悖情理。如果“沙上”为实名之地(在《浙江图》的左侧),此时应该已经在城北湖墅一代驻军的伯颜,更无可能舍近求远跑去“沙上”扎营。因为从地理方位来看,“沙上”与其附近的“赭山”虽然在南宋时尚在钱塘江北,但由于钱塘江主道的变迁,今天的位置则完全在江南岸的萧山境内陆地上,也就是说,“沙上”与临安城中心的直线距离起码在20公里左右。大老远的,蒙古人没事跑那里去掰老玉米? 所以,可以想见伯颜绝无可能在攻灭南宋的关键之战中做出真正驻军“沙上”这样贻笑大方的蠢事。事实真相应该是:伯颜只是派了部分人马跑到江边去“演戏”,但为了演出效果,声势搞得很大。这么连演三天,报料肯定丰富,谁的“笔尖头”都能替伯颜写出“天助我也”的报道。只是,当时没人察觉伯颜暗藏的“套路”反而在天文、地理、军事知识等方面留下了种种“硬伤”。 伯颜在临安城一路顺溜,然后在三月初十,在办妥押送宋朝君臣等一应要事后,自己离开临安北返,回去向忽必烈交账了。 对于后人来说,对元军“军钱塘江沙上,潮三日不至”这段历史,莫让表面文章给诓了,要明白那一切都是“套路”。 文章原名《伯颜的“沙上奇迹”满是“套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