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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安“四石”
一篇《曲江潮赋》让他一举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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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屋图书一炬成灰,世间孤本《乐府诗集》居然毫发无损
来源:《举世稀逢是宋刊》  作者:姜青青  日期:2019-09-30


傅增湘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便笑道:“你夹着的这个,一定是宋版书!”

这是在191712月间,北京内城西南隅角楼下清代醇亲王旧邸,现在是傅增湘的寓所,他刚刚被聘为北洋政府临时内阁教育总长。这天一早,他穿戴整齐,正准备出席内阁会议,接他的汽车也已等在家门口了。

恰在这时,看门的来报,说是有位客人夹带着一包书,前来拜望。傅增湘一听有书上门,来了兴致,一边说快请客人,一边让左右稍等片刻。来者是傅增湘的四川同乡白坚甫,就在门帘掀开他进屋的那一瞬间,傅增湘便已看到他左臂腋下夹着一包书。老乡相见,傅增湘却连一个“Good morning”都没有,手指一点笑道:“宋版书!这一定是宋版书!”

傅增湘这一说,把白坚甫给惊呆了。老傅,你神啊?一撞眼,书都还在我胳肢窝里,您怎么认定这就是宋版书了?啧啧!

不过,等到傅增湘打开这书一看,轮到他自己惊呆了。他被眼前这部书扎扎实实吸引住了,只觉得眼迷目眩,心动神移,口中喃喃自语:“不错,就是它!就是它!”惊讶和欢欣之情溢于言表,屋里的人全都看出来了。

白坚甫说,这书原是陕西阎敬铭(18171892,字丹初,清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山东巡抚,谥号文介)的珍藏,现在他儿子阎成叔想要出让,不过,这要价么,还挺高的。

傅增湘尽管毫不掩饰地喜欢这书,但这时候哪有时间跟他讨价还价,便随口说价格好商量,匆匆一别,和他的跟班一起出门开会去了。

接下来,自然进入谐价环节。可是,买卖双方讨价还价的情形使傅增湘感到很是意外。那天白坚甫说得没错,对方的索价真的是高,高得完全出人意料。多少价?1400元现大洋,少一分都不行。对方的态度非常坚决,一脸的矢志不移,搞得傅增湘很纠结。要嘛,这价格高得太离谱,谁吃得消?不要嘛,这部宋版书自己亲自翻检了,没错,真正的绝无仅有是“孤本”,谁见谁爱,错过了这次可能会让人后悔一辈子的。双方陷入了艰难的“拉锯战”,傅增湘甚至拖来了商务印书馆北京分馆经理孙壮(字伯恒)居间“调停”,对方也寸步不让。直到第二年,对方答应随书奉送一本明代李贽的《焚书》(版本也还可以),但书价仍咬紧牙关一分不让。傅增湘没办法,想想对方也算是给自己面子作出让步了,便顺着李贽的这个“台阶”,按对方要的“天价”将这套宋版书收下了。

什么宋版书,价格要得这么凶?

《乐府诗集》目录.jpg

《乐府诗集》目录

它是规模达100卷的《乐府诗集》,是北宋郭茂倩编集的,收集的历代乐府诗上自秦汉,下迄五代,体大思精,蔚然巨帙,像著名的《木兰诗》《孔雀东南飞》都在其中。此书一个重要贡献就是把历代乐府诗按其曲调收集分类,对乐府诗的整理和研究提供了很大的方便。不过,放在眼前的这部《乐府诗集》既无序跋,也无牌记,不知道这书是啥时刊印的,傅增湘怎么能如此肯定就是宋版书,且不惜代价将其收入囊中,他凭什么?凭他的眼力!傅增湘确实够得上是版本鉴定的超一流专家,他一言断定,这就是北宋、南宋这两个赵家皇帝“交接班”时候的杭州官刻本。这么肯定?当然啦!因为理由有三大条:第一看它的避讳,北宋皇帝的名字一直到最后一位钦宗赵桓,避讳得非常严格,严到同音字也作缺笔避讳,不是官方刻书一般不会这样的,然而南宋第一位皇帝高宗赵构的构字,就有点小问题了,仔细看这构(構)的右下中间一竖笔画,是后来被铲去的,明显就是刚开始刻书时并未避这个字,但后来发现此字必须避这才补上这一刀的,因此,可以肯定此书刻于北宋末年,而成于南宋之初。第二看书上留下的刻工名字,共有王珍、徐杲、徐昇等八人,都同时出现在傅增湘所藏的一本北宋杭州刻本《广韵》(属官刻的监本),所以可以断言,这部《乐府诗集》也是刻于杭州的官刻本。第三看风格,这个比较感性化,但也是鉴定版本的重要理由,就是从此书本身来看,字体方严,气息朴厚,属于当时浙江杭州刻书的一种典型风格。

《乐府诗集》书影.jpg

《乐府诗集》书影

好了,刻书时间和刻书单位都搞清楚了,宋版书确实毋容置疑,但你怎么知道它是“孤本”?傅增湘端的厉害,他没几句话就把这部书的来历说清楚了。说是在清代以前,宋版《乐府诗集》并未有人提起过,这说明此书存世非常的少。根据现在看到的这部书留下的藏书印和跋语来分析,明末清初时宋版《乐府诗集》仅有两部在世,都出现在江苏常熟,一部为大学者钱谦益收藏,另一部成为钦远游的藏书。但众所皆知,钱氏“绛云楼”的藏书后来被火统统烧尽,啥也没留下。所以,现在这部书应当就是唯一存世的那部钦远游收藏过的宋版《乐府诗集》了。当然,钦远游这人比较“小心”,你越是想问他借书,他越是秘不示人,所以钦氏藏本基本上没人见过。但钦氏这个藏本其实并不完整,根据现在书上留下的藏书印来看,后来有将清初徐乾学和季振宜这两位学者所藏的宋刻残本进行了拼合,其中还有少量元刻本和八卷补抄本。至于整书这事儿是谁干的,没有任何线索。虽然只是一部拼合的书,但世上就这么一部宋版的《乐府诗集》,很宝贵了!而且,关键的关键,元代刻的《乐府诗集》随意删节,错讹也多,所以宋刻原版更显得弥足珍贵。

现在书的来龙去脉也大致清楚了,可是还有一个人心存疑问,一直耿耿于怀。谁啊?就是那天送书上门的白坚甫。这老白说,当初我一进屋,你就说这是宋版书,太神奇了!凭啥呢?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件事。有一天,他又见到傅增湘,把这压在心里的疑问端了出来。

傅增湘呵呵一笑:“这个太简单了!”简单?还太简单?“是啊!你一进屋,我就看到你胳膊肘夹着的这一摞书了,外头没有包纸,所以我一眼瞥见这书衣啊,居然用的是一色金粟笺,黄橙橙的着实光彩夺目。你想,哪个人会用金粟笺这样名贵的宋纸去保护一本元版明版书?”原来,金粟笺也叫金粟山藏经纸,是北宋时期纸坊以楮树皮为原料,采用加蜡砑光和黄药濡染工艺制成的,纸厚纹粗,黄艳硬韧,却又精细莹滑,千年无蛀,是当时寺院写经的专用纸。金粟山在浙江海盐西南,山下有金粟寺,寺中曾藏有不少这种极为优良和宝贵的藏经纸,纸上钤印“金粟山藏经纸”,因而名动天下。

白坚甫恍然大悟,也算是大开眼界,佩服得不得了,叹道:“原来如此啊!我还以为你有一眼穿透墙砖的本事呢!”以上傅增湘慧眼识“乐府”这段故事颇有些神奇意味,而下面一段故事则惊心动魄,更具传奇色彩。

且说宋版《乐府诗集》进门后,傅增湘深锁秘藏,从不轻易拿出来示人。这一晃就是20多年,其间无波无澜,风平浪静。到了1940年秋天,某日,傅增湘将这书拿出来翻检,翻着翻着就有些想法了。他觉得,这硬黄的金粟笺毕竟是八九百年前流传下来的珍贵纸张,且只有40来张,如今拿来用作书皮太可惜了,而且老这么手指触摸,总是一种损伤,最好从书上拆下来,整理装裱后妥加保护。另外,这书毕竟年代太长久了,内页纸张不少地方虫蛀越来越利害了,得赶紧叫“文友堂”老师傅给好好整饬处理一下才行。

“文友堂”是北平琉璃厂规模很大的一家老字号,创建于光绪八年(1882),经营古籍、刊印图书和装裱字画等。当时的店主魏笙甫与傅增湘、周叔弢、李盛铎等藏书家交往多年,尤其与傅增湘往来最密,交情最深,这“文友堂”门外匾额就是傅增湘题写的字。

这天下午,傅增湘有点空闲了,便带着《乐府诗集》去了琉璃厂。他先到边上的“信远斋”买了一串精制冰糖葫芦,然后一边吃一边踱到了“文友堂”。魏笙甫恰在店里,将傅增湘迎进了店堂。两人寒暄一番后,就聊起这部《乐府诗集》该怎么重装捯饬。魏笙甫听了傅增湘的想法后,觉得这事得有经验的老师傅来做,还得慢工出细活,方能让这部珍贵古书延年益寿。慎重起见,他喊来了店里装裱技术最精湛的裱工王仲华,由这位老师傅来承接这项要紧事。这王仲华去过傅增湘家里,曾帮着缀补过几部古籍,所以两人也熟,老傅对他的活儿非常放心。于是,《乐府诗集》装裱修复的事儿就这么定了。

到了这年冬季,王仲华的活儿终于出来了,傅增湘兴冲冲赶到“文友堂”一看,一桌子全部24大册《乐府诗集》,精整明湛,焕然改观。傅增湘再一翻书,嚯!这活儿绝了:修旧如旧,也修旧如新,整一部书让人爱不释手。那些从书上拆下来的金粟笺藏经纸,也裱装得整整齐齐,黄黄厚厚的一大叠,实在漂亮,傅增湘不禁大喜过望。

老傅一高兴,新的想法又来了。他说,这部书啊,我觉得还得用上好的纸做个书皮,非如此不足以显示这宋版书的珍藏样儿。我看这金粟笺藏经纸,想起家里还藏着一批上好的高丽苔笺纸,如果拿来染成靛蓝色,用作书皮,不是更好吗?这还用说吗,于是,这书继续留在了“文友堂”王仲华手上。

本来将那些高丽纸染色了,再做成书皮,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但是当时年底已到,染工们很多都回家准备过年了,是以染纸的事儿就拖下来了。而这书也在“文友堂”过年了,好在傅增湘并不着急,这事一次都没去催问。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元宵节过后大家都正常上班了,高丽纸也染好了,王仲华拿到了新染的靛蓝纸,便开始对书再作装订。

过了几天,正月二十一日夜里,“文友堂”突然发生火灾,大火窜顶,凶猛异常。北平的冬天本来就干燥得要命,偏偏这店里又净是些书籍纸张这类易燃物,于是大火呼啦啦四处狂虐,“文友堂”里里外外在顷刻间变为灰烬,片纸不存。店主魏笙甫算是逃得快的,跳窗捡得一条命,哪还顾得上背后的万卷图书。

第二天一早,这意外的消息传来,傅增湘惊呆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心里一阵悲凉,一阵悔恨,又一阵叹息。他悲的是自己秘藏了20多年的宋版“孤本”,一旦出门,突遭惨祸,竟从此绝迹人世,尸骸全无。他悔的是自己竟然将如此宝贵的爱物那么长时间搁在“文友堂”里,而自己连个关心的问询都没有,更遑论“火烛小心”之类的善意提醒。他叹的是自己近几年来对古书的保护了无创意,乏善可陈,这次托书给“文友堂”原本是为了替书续命,却不料适得其反让它一命呜呼,自己却徒呼奈何,无能为力,既有今天,何必当初?

傅增湘痛心了一上午,一个人在屋子里来来回回也不知转了多久,快到中午时才慢慢平静下来。静下心一想,他想到“文友堂”遭了大难,损失惨重自不必说,好友魏笙甫现在可好?店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可好?念及于此,他又觉得心急如焚,赶紧跑到琉璃厂,在“松筠阁”找到了暂住于此的魏笙甫,向他表示慰问,却又强装达观,绝口不提他的那部《乐府诗集》。

他不提这事,魏笙甫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就要说这事。他还想叫对方别提了,不料,魏笙甫一说这事,傅增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魏笙甫说,这部《乐府诗集》全须全尾,一根毫毛都没掉,好好的啥事没有。

这可能吗?书坊一炬,玉石俱焚,你“文友堂”不是已经彻彻底底烧干净了吗?莫非还有哪个被施了“避火咒”的旮旯没烧掉?“文友堂”确确实实被烧得一干二净,被烧成废墟一片,但傅增湘的这部宋版书也确确实实安然无恙!咋回事?

事情的原委还得回到前不久元宵节过后,回到具体负责裱装这部书的裱工王仲华身上。当时王仲华拿到了刚染成靛蓝色的高丽纸,准备对全书再作装订。

可是他转念一想,这书在自己手里都已经快三个月了,这期间书的主人虽然从未催要过,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估摸着对方一定是非常惦念的。于是,他临时改变主意,将这24本书抱回家里了,打算专心致志做这活儿。可不是嘛,店里人多事杂,难免分心,不如自己家里来得清静。这么一来,他的活儿做得是又好又快。到二十一日这天中午时,全部24本书的书皮裱褙完成。王仲华片刻都没耽误,将书用纸妥妥地包裹好了,抱起来就往店里赶,他也想着尽量快点让书回到它主人手上。

这时候,如果王仲华将书送到了“文友堂”,那么,对不起了,这套《乐府诗集》仍然在劫难逃,因为“文友堂”的这场大火要到这天夜里才发生。所以,王仲华这会儿紧赶慢赶地往店里跑,其实就等于是把这书往死里送。

那么,这书后来又是如何在半路上逃过这场灭顶之灾的呢?

原来,王仲华抱着书起身出门后,走了没多久,忽然想起早些天有人请他在今天中午一起吃饭。为了赶活这些天他忙得不亦乐乎,差点把这“饭局”给忘了,现在猛然想起,一瞧时间正好赶上,便决定先去会会朋友,吃完了饭再把书送去店里。于是,王仲华如约来到了朋友的宴席上。好友相聚,一看这日子还在正月里,还想着过年呢,便胡吃海喝了一通。酒足饭饱后,有些醉意的王仲华又被朋友拖去打牌,这么吆五喝六、嘻哈喧阗了一下午,等到玩累了想到要回家时,发现天已向晚,送书一事只好搁下,明天再送吧。殊不知,宋版《乐府诗集》这部世上“孤本”因为王仲华将它拿回家去赶活了,又因为二十一日这天王仲华干完活后正好有这么一个“饭局”,而他居然没有忘记而如期赴约了,还因为王仲华在“饭局”之后被人拽住打了一个下午的牌(估计还输了不少),所以这书没有按照一般的“剧情”发展逻辑被及时送到店里,因此,它居然就逃脱了一场浩劫。

傅增湘《乐府诗集》题跋手迹.jpg

傅增湘《乐府诗集》题跋手迹

真是万分惊险!这其中某一环节哪怕有极细微的变化,一念之差,一步之差,一时之差,都有可能使这部书难逃一死。

听完这书的“历险记”后,傅增湘激动得难以言表,手舞足蹈,欣喜若狂,简直都乐疯了。把书紧紧抱回家的这天晚上,他沐浴焚香,虔诚默祷。他轻轻地打开外边的包装,灯下,24本线装古书一色的靛蓝书衣,是那么的齐齐整整,那么的古色古香,那么的赏心悦目,令人感慨不已,思绪万千。追溯此书二十来年所经历的前前后后,他忍不住提起笔来,将这段

传奇故事,从头到尾一一写下。末了,他写到:

物之成毁,数归前定。藜光下照,长思有灵,使垂毁之物,竟得完璧而归。昔人谓:“世间秘宝,在在处处有神物护持。”归震川 (即明人归有光) 亦云:“书之所聚,当有如金宝之气,卿云轮囷,覆护其上。”若此书者,世推为天壤之孤籍,余视为镇库之奇珍。顾火烈昆冈,宁论玉石?趋避之术,既非人力所预谋;晷刻之差,似有神灵之来诏。其免于难也微,神鬼呵护之力,宁有是哉?从此,馨香百拜,什袭珍藏。托庇神庥,永离灾厄。爰详述原委,附志卷末,尚冀后世子子孙孙,知此书访求、典守备历艰虞,相与慎固葆藏,罔敢失坠,

以无忝老人谆勤付托之意焉!

这段话的基本意思就是,世上贵重之宝多有神灵护佑,人们方才得以幸遇这些珍本秘笈。所以,一方面要膜拜神灵的特别眷顾,另一方面也要真正保护好每一本古书,既不负神灵的呵护,也使得“书厄”不再。而子孙后人,也要明白先人访书和藏书的艰难,小心认真守护好这份遗产。

傅增湘无法解释此书这种离奇的遭遇,只能因袭前人的认知,以为这是冥冥之中的神灵庇护。这当然是一种解释,也是古往今来多少人的一种共识。而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对于一项文化遗产,自觉尊重以往的存在,珍惜当下的拥有,预谋未来的永存,这应该是更为实际而有效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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