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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柳集》,又现《韩集》,潘宗周的雅量,让世彩堂“韩柳”二集跨越数百年再次璧合,终为国家典藏
来源:《举世稀逢是宋刊》  作者:姜青青  日期:2019-11-05

过了一些时候,那股收到好书的新鲜劲儿一过,一切复归平静。可是,某天潘宗周偶然翻到前人的一部藏书目录后,又不淡定了。他收藏宋版书的主要线索来自以前收藏名家的书目,譬如说,黄丕烈自称藏书之所为“百宋一廛”,曾请版本校勘学家顾广圻撰写过《百宋一廛赋》,所以黄氏所藏宋版书基本上可以从这篇赋中了解到。黄氏藏书散出后,一半归了汪士钟的“艺芸书舍”,继而又先后归于杨氏“海源阁”、瞿氏“铁琴铜剑楼”、陆心源“皕宋楼”等著名藏书楼,形成了一条藏书链,而这些藏家都编写刊印过书目。除了“皕宋楼”藏书已被日本人买走之外,后人很容易从这些藏书目录中找到珍本秘笈下落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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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4 丁日昌《持静斋书目》初刊于清光绪十一年(1895)

这天,潘宗周翻阅光绪时藏书家丁日昌的《持静斋书目》,发现上面记载到“世彩堂”刻印的《韩集》,曾被项笃寿、汪士钟和郁松年等名家收藏过。(图64)他不禁心中一动,原来自己现在的这部《柳集》跟丁日昌记载的那部《韩集》不但同属“世彩堂”刊本,而且还曾经一同被项笃寿收藏过。当年共处一室的“韩柳”两部书何时分离已不得而知,但从丁日昌只记韩而未记柳来分析,至少在晚清光绪时两部书已经异地分居了。现在“失踪”约半个世纪的《柳集》意外被一个乡下人送上门来了,那《韩集》还在吗?如果仍在世又会落在谁的手上?罗振玉见过的那部《韩集》,就是丁日昌的藏本吗?我潘宗周此生能否让“韩柳”二集再次珠联璧合?一堆问题闹得潘宗周频频抓狂,不甘心时如困兽,茫茫然时很沮丧,以至于寝食不安。有时静下心来后又很自责,扪心自问:这样得陇望蜀,是不是太贪心了?

随着光阴流逝,潘宗周收藏《韩集》的一厢情愿也渐渐淡出。然而,这世界偏生就要折磨你这个宋版书的痴迷者——数年之后,他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获悉《韩集》居然还在,而且就藏在山东杨氏“海源阁”中。那时杨家备受磨难,“海源阁”风雨飘摇珍藏难保,令他有机可乘几乎得手,但终究功亏一篑,失之交臂。可八年之后,“剧情”突然反转,又有人主动上门给他带来了这部曾令他茶饭不思、险险到手,却又连个影子都没瞧见的《韩集》。紧接着“剧情”再次反转,就像“过山车”似的,极为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就在同时同地,《韩集》成为他潘宗周手上眼中的“闪客”,而《柳集》竟然也成为他“宝礼堂”的匆匆过客,“韩柳”二集竟然一起离他而去,直到永远。

潘宗周玩得真是心跳!而本书还得慢慢道来。且说这《韩集》初藏于明代“西斋刘氏”,到明代藏书家项笃寿等人手中时,它与《柳集》同在一室,但之后“韩柳”二集被分开了,《韩集》经过汪士钟、郁松年、丁日昌等人递藏,之后入藏杭州丁丙“八千卷楼”。丁丙书散后又被“海源阁”杨保彝所得。可见在清代的两百多年中“韩柳”二集一直未能合璧。

到了1928年,当时山东频遭兵燹,“海源阁”主人杨敬夫避兵天津时,将《韩集》等特别珍贵的古籍带在身边。“海源阁”藏书向来锁钥极严,外界极难探明底细,但这次却被罗振常探得《韩集》的所在。罗因为曾影印潘氏珍藏的《柳集》,知道“韩柳”二集的身世,也期待有朝一日能够看到这两部宋版“孤本”的璧合,故而将《韩集》的下落告诉潘宗周。老潘可能一时激动,贸贸然就直接去跟杨敬夫洽购,结果一语不合,碰了一鼻子灰回来。罗振常不像潘宗周那样想搞收藏,他只是想和影印《柳集》一样,借这部书翻拍一下。可他与杨敬夫并不相识,亏得他的好友浙江桐乡人劳健章(字笃文)恰巧与杨有亲戚关系,于是请劳健章出马斡旋。杨敬夫起先听说罗振常来借书,也是一口回绝,但后来劳健章从中竭力周旋,杨终于勉强同意,但此书却不许出门,只许罗振常带着机器来其寓所翻拍,还需先付800大洋的押金。罗振常由此得以影印《韩集》,遂了他内心的“合璧”之愿。但对潘宗周而言,《柳集》在“宝礼堂”依然是茕茕孑立。

潘宗周在杨敬夫那里空手而回,心情郁闷了好久。但时间一长,他也渐渐放下了这件事。到19364月前后,他正为家里新建楼房着忙,某天助手忽报,上海中国银行的陈清华登门拜访。潘宗周与陈清华曾在金融业务上多有往来,他知道陈氏也好藏书,但两人却从未在古籍善本上有过交谊,所以他还以为陈是来谈什么金融产品的。岂料,陈清华给他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惊喜,那就是完完整整32大册的“世彩堂”本《韩集》——正是早些时候他竭力求之而不得的那套“海源阁”旧藏!

原来,潘宗周与杨敬夫谈崩后,困顿中的杨家苦苦撑了多年,但最后还是没有守住《韩集》,19363月上海中国银行总稽核陈清华(字澄中)出手收得此书。(图65

图6-5 廖莹中世彩堂刻本《昌黎先生集》书影.jpg

图6-5 廖莹中世彩堂刻本《昌黎先生集》书影

陈清华带来的这个意外惊喜让潘宗周瞬间瞳孔放大,一颗心怦怦乱跳,仿佛天上掉了馅饼。陈清华却是格外稳重,面带微笑,任由老潘一双颤抖的手在这精雅绝伦的书上又翻又摸。也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潘宗周忽然想起什么,面带愧色起身向陈清华表示歉意,说是一激动把好朋友晾在了一边,然后摸出一把铜钥匙,打开一只保险柜,将那部《柳集》捧了出来,放在陈清华面前请他鉴赏。

陈清华乍见老潘这部珍藏,也是眼睛放光,连连惊叹:“覆本且然,况其祖本?”那些明人覆刻本或现代影印本尚且叫人爱不释手,何况这是最最真切的原版宋刻。两人其他事不闻不问,凑在一起就只顾品鉴这两部书。陈清华说,别看《柳集》仅有16册,只是《韩集》册数的一半,但两本书摆在一起看,《柳集》每一册的厚薄差不多是《韩集》的一倍,所以两部书的实际规模大小正好相当,这一个著书的厚度,就可见“韩柳”并称是名副其实的。陈清华也很谦虚,问道,我看这两部集子,虽说流传近七百年,但纸墨莹洁,触手如新,连个虫蛀的痕迹都没有,这是为何?

潘宗周对《柳集》从头到尾也不晓得看了多少回了,其中长短烂熟于心,便说,老弟这个疑问其实南宋末年的周密有说法,说是当初廖莹中“世彩堂”墨用泥金麝香调配油烟墨,纸用江西抚州萆钞清江纸,以如此上好的纸墨印造,可保此书千年不坏。潘宗周又说,我看这《韩集》要比《柳集》保藏得更好,你看《柳集》卷三到卷十,每卷都有后来补配的书页,这几页补配时用的是高丽纸,还有那几页,应该就是用“济美堂”本替补上去的,所以这几册书的开本大小也与其他的稍稍有异,而这部《韩集》就不存在补页的问题。陈清华连连称是,大加赞许,笑说这是“儿子”知恩图报,替“老子”拾遗补缺啊。两人哈哈大笑。(图66)两人头碰头地一同看了很长时间,忽见陈清华站起身来喝了几口茶,又在屋里来回踱了几下,然后慢慢说道,我说老哥啊,这“韩柳”并称从北宋初年叫到现在都叫了一千年了,当初“世彩堂”刊印这“韩柳”二集,也是彰显他俩共倡古文运动的功绩,而现在你我手上的“韩柳”二集,却在传世递藏中分开了,您想没想过,有朝一日让这“韩柳”二集璧合书箱,完好无缺,再无分离,却不在乎谁收谁藏,您想过吗?

图6-6 廖莹中“世彩堂”刻本“韩柳”二集每卷末尾上的牌记.jpg

图6-6 廖莹中“世彩堂”刻本“韩柳”二集每卷末尾上的牌记

潘宗周脱口而出:“想!哪能不想呢!”这问题正好问在他的心眼里,他多少次幻想“韩柳”合璧一室,永无拆分,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而现在,“曙光”就在眼前,两部书就在跟前,如此美妙的事仿佛已经成真,这就是他潘宗周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矢志不渝的一个“梦想”,真的是做梦都想!但是,怎么个合璧法?莫非你陈清华打算将《韩集》让与我?他打量着陈清华笑道,老弟今天上门来,就是打算来跟我商量怎么相让这件事?

陈清华开口一笑道,是啊!您看怎么个相让法?这一问,潘宗周顿时卡壳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本来说到书的价钱,往往是急于想卖的人漫天要个高价,然后买主坐地杀价,或者急于想买的人有个报价,然后双方讨价还价。然而今天的事情好像很难用价钱来说话,你说每一部宋版书应该都是有价的,包括眼面前的这两部。然而,“韩柳”二集跨越数百年的再次珠联璧合,这事却完全超越了钱字的概念和范畴,这种旷古未有的奇妙美事,你怎么给它标价都不合适。

看到潘宗周说不出话来,陈清华笑道,老哥,可别想太多了,这事儿确实棘手,不太好说;说得难听一点,也不是钱的事儿,简直就是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啊;然而,你我今天都看到了,《韩集》《柳集》搁在一起,这是真正的“无上神品”,今天能够再次相聚一堂,均非你我两人的能耐,实在是有若神助,天佑宝物;可是你我相让一事不说钱也不行,所以,小弟这就做一回俗人,斗胆起个头,若有唐突之处,还望海涵。潘宗周说,您客气了,但说无妨。陈清华说,从今天这个时候开始,只要《韩集》《柳集》在一块儿,这是大前提,请老哥留意了。他看到潘宗周点了下头,继续说,而咱俩现在谁都不要想这两部书最后究竟归于谁家,即便最后归于谁家,也只是代为保管,无分谁收谁藏。潘宗周说没问题。陈清华说,“韩柳”比肩,齐驱并驾,原无分谁高谁下,所以我先说个价,然后听您决断,如何?潘宗周说,老弟的意思我明白,就是两部书一样的价,然后看谁能出得起这个价。陈清华道,完全正确,就这个意思。潘宗周想了想,但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想想从今往后两书合璧这个大前提,这办法倒也不错,便请对方明言,并保证一定照办。陈清华微微迟疑了一下,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万?两万?潘宗周有点发愣。贵吗?不是一般的贵,是巨贵!他想起袁克文当年收藏那部宋版《唐女郎鱼玄机诗》,买进时讨价还价了大半年花了800大洋,而前不久让给潘宗周时,价格翻了一番,也才1600大洋,但已经算是天价了。再想想前清湖州陆家“皕宋楼”整个儿藏书,两百部宋版没有,一百多部宋版那是绝错不了的,当年日本人也只花了12万元就全部撸去了。接着杭州丁氏“八千卷楼”以7.3万元的价格,归于南京江南图书馆。而就在当时,已有传闻“海源阁”藏书有可能散出,藏书家傅增湘对杨氏出让藏书估价是4万元,便和潘宗周等人商议,采用大家凑股集资的办法,买下整个“海源阁”藏书,潘宗周对那4万元还嫌贵呢。眼下这一部宋版书就要两万元?不过,现在面对的是“无上神品”,这两万又显得一点都不贵,况且老潘作为当下上海滩上的成功人士,区区两万大洋算个啥。既然如此,那还发愣干吗?原来老潘家里正在搞基本建设呢,摊子铺得比较大,这节骨眼上手头不宽裕,两部书都要,一时半会儿肯定凑不齐这笔巨款。请对方赊个账,那跟无赖好像没啥两样了,老潘做不来的。所以,这一刻对他来说是百般煎熬,万分纠结。

陈清华见他沉思不语,便说,这价是我开的,轮不到我先说,所以还请老哥决断,您出得了这份价钱,两部书今天就都留在府上了,我陈清华向您道喜!

潘宗周真正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他闯荡商界,经风见雨,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选择的艰难,是收?是让?两种选择在脑子里互搏,思绪全乱了。陈清华见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着实有些歉疚,便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吁了一口气,一句话没说,起身向门外走去。慢!潘宗周突然坚决地说道,请老弟留步,我有话要说!

陈清华转过身望着潘宗周,只见他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咱俩有言在先,从今往后这两部世上的“孤本”再无分离,古人所谓“合浦珠返,延津剑合”(前句比喻失而复得或去而复回,后句指晋时龙泉、太阿两尊名剑在延津复合一事),也不过如此。

我想,这应该是“韩柳”两位先生的大幸,是你陈清华的大幸,也是我潘宗周的大幸,更是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的大幸。今天,你我两家做成了这样一件大事,我应该高兴的!应该向您老弟道喜!应该向“韩柳”两位先生的在天之灵道喜!多少年来,我无时不刻都盼着有这么一天的到来,今天,您终于让我在有生之年梦想成真了!是的,您刚才说得太好了,保藏这两部书原无分你我,归谁都是代为保管。您这话也让我想起前清有那么多的藏书家,他们珍藏了那么久的珍稀秘笈,但他们的藏书印却是“曾在李鹿山处”“曾在鲍以文处”“曾藏钱梦庐家”“曾藏汪阆源家”“曾在尚友斋中”等等,这些不就是老弟刚才说的意思吗?现在,我决定了,请清华老弟替我担起这份保管的重任吧!我潘宗周给您磕头了——老潘说着就要跪下身去,陈清华奔过来将他一把扶住,眼泪也禁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这以后,潘宗周再也没有看到“世彩堂”的“韩柳”二集了,只是偶尔也会惦念一下,感慨一番。后来张元济为他编写《宝礼堂宋本书录》,他仍为已经不在自己藏书之列的《柳集》开立条目,还特意写了一段话,请张编进书里。这段话说:“(《韩集》)为友人陈澄中所收,极欲得此(指《柳集》),以为两美之合。世间瑰宝,余雅不愿其离散,因举以归之。七百年仅存之秘籍分而复合,亦书林之佳话也。”这语气已经平复如常,了无耿耿于怀的情绪。(图67

1949年,陈清华携家及部分珍贵藏书定居香港。两年后,传言陈氏藏书即将散出,时任文化部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决定不惜重金购回这批珍贵古籍。几经斡旋,1955年,陈家藏书第一批善本被购回,著名的“世彩堂”刊本“韩柳”二集恰在其中。这些善本包括后来的两批书,也即陈氏藏书的海外遗珍,后来得以全部入藏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直至今天。而在陈氏藏书回归之前,潘宗周之子潘世兹也已将“宝礼堂”藏书全部捐入了北京图书馆。潘、陈两家的珍藏殊途同归,最终都成为了国家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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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7 潘宗周没有在“世彩堂”刻本《柳集》中留下任何印

2003年,“世彩堂”刊本《柳集》被列入“中华再造善本”,得以原大原样仿真出版。2005年,《韩集》也一样被仿真出版。这两部海内“孤本”“无上神品”,终得化身数以百计的新善本。

 

 

文章原名《世彩堂“韩柳”二集的再次璧合,绝非一个钱字可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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