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6年5月至2017年5月,我五上棋盘山,因封山已久,成荒山野岭。冬日独上,见野猪足印;初夏五人,遇蛇游山间。塌败石牌碑字,漫漶尚可辨;百年雨雪风霜,仍留冢残迹。经学人踏看,冢墓当“政府”所为,距今约150~160年间,推测为太平天国时期,颇有历史和文物价值。这样规制的冢墓,杭州实属首次发现!杭州市园林文物局文物处相当重视,将“野冢坟”列入2017年市级文物保护点,延请市文物考古所进一步探究、确定“野冢坟”范围。本人才疏学浅,只能将踩踏“野冢坟”过程,以拙笔记之。 2016年5月,同事何江对我说,他爬山时,在西湖里鸡笼山上,见到一排一排的石牌群,每块石牌上刻有左XXX号、右XXX号的标记,邀我陪他去看一看。 初夏的午后,来到里鸡笼山,走了一段游步道,再往边上的一条山径小道走上去,满目草树,遍地腐叶。偌大一座山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走到半山腰,何江发现了一块石牌,他说路没有走错,石牌群就在这山坡上。我看了看,石牌上刻着左XXX号、右XXX号,再往上走,石牌越来越多,有的一排上有五六块石牌,编号有序,再仔细一看,石牌是矗在驳过磡的石磡上面立起来的,要砌得如此平整的石磡,当年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于是,我思索了一下,对何江说,这些石牌应该与战争有关,历史上杭州发生战争的情况不太多,一百多年前,最大的一次应该说是在太平军攻陷杭州作战时,死亡的兵士比较多,会不会是太平天国时期的?或许是清代杭州官府所立的,但因为没有根据,不能妄猜乱想。时隔一个月,在一次会议上,我见到了曾在杭州市建委工作过的、年已80高龄的陈洁行先生,我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他听了后说,20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湖上进行过两次墓葬清理工作。据他了解,清理墓葬时,对无主坟墓做了深埋处理,而对有主坟墓,后来集中迁葬到一个地方,但具体迁葬到哪里,他也说不上来,但他知道给墓主后人是发过一块牌子的,上面写有左XXX号,右XXX号,可以让墓主后人到现场去辨认。听了陈先生的解释后,心中的疑惑便排除了,对山上石牌群来历的秘密也就解开了。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又想,为了让后人知道西湖上曾有过迁墓的事情,最好能留点文字和照片下来,趁现在还走得动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做做好。 2017年1月10日,已是进入“三九”寒冬的节候,这次我是单枪匹马来到里鸡笼山上的,只见漫山遍野的衰枝败叶,枯树倒地,藤蔓勾衣,冷风吹来,一阵寒意。沿山道上去,眼前看到了一座民国时期的坟,另一座是半个世纪前的墓,又看到了一个接着一个被野猪拱过的泥坑,烂泥还是黝黑新鲜的。我唯恐走错路,看看山头,认准往山坡上去的小道,一步一个脚印地缓步上山。这时的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起来,想能早点见到石牌群。又走了一段路,当行到半山腰时,看到了一块刻着“左三百六十七号”的石牌。嗬!我叹了口气,终于找到了石牌群,当即拍了照片(见照片),拍了照片就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再往上走,山径小道左右两边就是众多的一排一排的石牌群了。 下得山来,里鸡笼山里有四五个村民在房前屋后聊天,于是我向他们请教有关山上石牌群的事来。一位年过花甲的陆姓村民说,有石牌群的这座山叫棋盘山,山上面的石牌群有多少数目,他看到有五百多个编号,究竟多少,他也没有数过。提起石牌群,他说他爷爷小的时候山上就有石牌群了。他爷爷要是能活到今天已是120多岁了。“这么说,石牌群至少已有100多年的历史了。”“那当然啰!”这位陆姓村民是里鸡笼山长大的人,从小就听祖辈们说,山上的石牌群叫“野冢坟”,直到现在大家还是叫“野冢坟”。这时陆姓村民反问我,你怎么敢一个人上这座山,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村民,现在也不太上这座山了。近年来,这座山里生态环境不错,但夏天有蛇,冬天有野猪、野兽。他还说:“你今天没有穿红色的衣服,如果穿红衣服的话,说不定野猪、野兽都会出现的呢!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一个人不要再上这山里去了!”陆姓村民似乎在好心好意地规劝我以后不要独自上山来。 稍后,我又对陆姓村民说,听说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时,西湖上曾有过迁移墓葬的事,似乎是迁到这座山上的,矗起的石牌上刻有左XXX号,右XXX号的。陆姓村民说,没有这样的事。几十年来,市园林部门对西湖的山是管得很紧的,不可能在这座山上建造石牌群的。如果要建的话,他们村民首先会知道,他们都是劳动力。迁墓的事他们没有听说过,也没有看到过,更不可能会在这座山上建造石牌群。 听着听着,反而使我搞不明白了。如果真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从西湖上迁墓移过来的话,这石牌群的来历就很清楚了。若不是的话,那又是什么来历呢?于是我又想到与杭州有关的战争这方面来了。
我曾在清代有关史料中,看到过太平军从杭州退出后,主政浙江的左宗棠,同治年间(1862—1874)在清理杭城遗骸时,曾建有“义烈遗阡”。再从《武林掌故丛编》得知,在西湖的南北两山都建有“义烈遗阡”,南山在净慈寺左松居庵,有三十六大冢;北山在岳王庙右仁寿山,有二十一大冢。其他江干、湖墅则就近掩埋,翻遍了《庚辛泣杭录》,对西湖山里的“冢”,却是无一文字记载。
这样,便想到棋盘山上的“野冢坟”,会不会与太平天国的太平军攻陷杭州时与清军作战而阵亡的兵士有关呢?
因为杭州历史上没有发生过太多太大的战争,只有太平军在攻克杭州时与清军发生过激烈的战斗,西湖上、九里松一带曾发生过战斗,太平军伤亡不少,太平军还在棋盘山上扎过营。 据《杭州历史大事记》记载,1860年2月27日,太平军为解天京之围,忠王李秀成以“围魏救赵”之计,率领七千人从安徽奔击湖州,直驱杭州城下,扎营于棋盘山、万松岭等地。在山岭上遍插太平军战旗,日夜击鼓鸣金……3月19日一举攻入杭城,至3月24日,太平军“围魏救赵”之计实现,即于当日夜里,撤出了杭州。又据浙江省社科院王兴福先生《浙江太平天国史论考》《太平天国在浙江》记载:太平军第一次攻打杭州,是由忠王李秀成率领六七千兵马,于1860年3月11日清晨,由大关抵达杭州武林门外。杭州将军瑞昌得知太平军到来,急忙关闭城门。太平军未能攻下武林门和钱塘门,经由宝石山至岳坟,在棋盘山扎营至13日,太平军在棋盘山扎营休整了2~3天。14日绕至南屏山,占领玉皇山,15日太平军至凤凰山、万松岭。3月19日,太平军轰塌清波门,仅用九天时间就攻克了杭州。3月24日,太平军撤离杭州,前后在杭州城内驻扎了六天。
太平军第二次攻克杭州,也是由忠王李秀成率军二十多万,于1861年10月28日占领武林门外卖鱼桥,继而经岳坟、孤山向苏堤进军,清军用水军断苏堤上的玉带桥,并以炮船前后夹攻,太平军伤亡颇大,退至九里松。11月5日,太平军攻下馒头山。继而,破望江、侯潮、凤山各门外的清军营盘。太平军将杭城围得水泄不通。12月29日,太平军从望江、侯潮、凤山、清波四门攻入杭州,浙江巡抚王有龄自缢。12月31日,攻入内城(满营)。李秀成攻克杭州后,将王有龄的尸体厚殓,给船15条,银3000两,路凭一纸,派王有龄亲兵500人护送棺木回乡。尔后,李秀成即去攻打上海,杭州由听王陈炳文镇守。
太平军第二次攻克杭州,占有杭州达2年3个多月(1861年12月29日至1864年3月30日),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都有所建树。太平军攻克杭州后,便救济安抚难民,从嘉兴运米万担、钱20万千来杭,发给难民,又借钱给贫民使自谋生;瘗殓死于战火、户主无力埋葬的尸体。 据《杭州通鉴》:“太平军占领杭州后,推行乡官制度和《天朝田亩制度》,在施行中,沉重地打击了杭州一带地主阶层的经济利益。有的地主被杀,有的逃亡外地。于是乎,有的山林和田地,成了无主的了。”由此推断,西湖的棋盘山是忠王李秀成第一次攻打杭州时,军队驻扎过2~3天的地方,到这时很有可能成为无主的山了。镇守杭州的太平天国听王陈炳文,与李秀成是一起攻打杭州的,他亲眼目睹不少太平军兵士在激战中阵亡。当太平军占领杭州后,陈炳文在杭州两年多的时间里,很有可能会为阵亡的太平军兵士和户主无力安葬的尸体筑冢墓。因为西湖上的棋盘山,既冷僻又是无主的山林,曾驻扎过太平军,情况比较了解,用来建造阵亡兵士的墓地,也是有缘由的。太平军的兵士基本上是农民兵,又是在战场上阵亡的,故姓甚名谁,也无从查考,就这样有多少阵亡兵士就收多少,正是因无名姓的缘故,就采取以数字来罗列,左边XXX号,右边XXX号。石碑用的是“严州青”石材,比较普通,价格低廉,而驳磡的石块就是棋盘山上的石块。不久,太平天国失败了,这棋盘山上的石碑群,历经一百五十多年的风雨沧桑,后来就成为当地村民所说的“野冢坟”。
我又从看管棋盘山、天马山、双峰这一带的年逾花甲的村民陆建华老人那里知道了一些情况。他说,小时候就从老辈人那里听说棋盘山上的石碑群是野冢地(坟),他的祖辈的上辈就有了。从山下到山上有三十多排,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排上去,大约有一千多块石碑,存在至少有一百多年了。他还说,六十多年前,村民盖房子石料不够,就拿下面的石碑去盖房,2002年这一带修建游步山道时,石料是用驴子背上山的,石碑群又损坏了不少。因为这些石碑群到底是怎么样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楚,于是没有保护起来。但他在那些有牌号的石碑被挖出来的时候,看到了骨殖坛,里面是有遗骨的。
2017年4月19日上午,市园文局文物处郎旭峰副处长、灵隐管理处文物科王丽雅科长等同志与我一起到棋盘山。实地踏看后,郎副处长与王科长谈了几点:第一,在未确定是否是太平军的墓葬群武林探微前,先行把它列入2017年文保点保护起来;第二,安排市考古所对墓葬群现场进行清理,将墓葬群的保护范围确定下来;第三,再进一步查考棋盘山的相关资料,最好能查到有该墓葬群的文字资料,或者考古所清理后能有新的发现;第四,邀请几位专家学者能到现场踏看,征询他们的见解。
根据市园文局文物处郎旭峰副处长提出的建议,我们打算邀请几位专家学者到“野冢坟”现场踏看一下。5月11日上午,王丽雅科长约请浙江省文物局原副局长陈文锦、杭州市政协文史委原副主任王其煌先生和我一起与文物科全体同志来到棋盘山。陈文锦和王其煌两位先生不顾年事已高,一口气从山下一直登到“野冢坟”的顶端,他们看了后认为这处“野冢坟”的规模不小,肯定是“政府”行为。据他们分析,距今150~160年是有的,应该说是属于太平天国时期。但最好能请市文物考古所对墓葬稍稍发掘一二,对陶罐内的骸骨做个年代测定。
通过实地踏看,陈、王两位先生认为:杭州历史上经历大的战争是不多的,一次是元末明初,张士诚陷杭州城,但说这“野冢坟”是明代的,根据遗存情况来看,不太可能。第二次是清代太平天国太平军陷杭,在九里松、西湖上都发生过战斗。尔后,太平军守杭两年三个月。在此期间,守杭的太平军在棋盘山上为阵亡兵士筑墓冢也是有时间的。棋盘山上的“野冢坟”左右两边石牌上都有编号,右边有五百多个编号,左边也有,而且是梯田般垒石叠筑而成的,这在杭州还是首次发现,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如果能考证确定为太平军的墓葬群,则更有文物价值。无论怎样,都是应该保护为好,不再使之遭受损坏,这样西湖的棋盘山上又可增加一处历史遗迹。
历史是为成功者写的。清廷派左宗棠克复杭州后,据丁丙编撰的《庚辛泣杭录》记载:杭州城厢内外各处收埋殉难骸骨,并建“义烈遗阡”忠祠。其中大的冢墓有清波门外、净慈寺左葬三十六大冢,钱塘门外岳王庙右,仁寿山麓葬二十一大冢。除此之外还有: 钱塘县——昌化伯牌楼葬四十三冢。钱塘门外东山弄葬四十八冢。钱塘门外紫竹林葬五十八冢。钱塘门外西泠桥葬二十八冢。钱塘门外地藏殿旁葬六十冢。钱塘门外地藏殿路北葬二百四十五冢。钱塘门外多子塔院旁葬六十冢。清波门外城西嘉地葬三十二冢。清波门外城西塔院前后,葬五百九十九冢又十一大冢。清波门外城西金鱼山葬四十八冢。清波门外万松岭葬十六大冢。清波门外茶坊岭葬四百三十八冢。清波门外长桥湖滨葬四百八十冢。清波门外城西头条巷葬二百五十二冢。二条巷葬五百二十五冢。清波门外莲花峰葬二十三冢。清波门外城西高德社后葬九百二十冢。清波门外城西北园亭葬四百九十二冢。 仁和县——凤山门外四明会馆墙东葬四十八冢。清泰门外彩和桥北葬七十二冢。清泰门外福星庵北葬八十四冢又三十四大冢。 钱塘、仁和两县共筑义冢二十一处,共葬四千六百十六冢又六十一大冢。
应该说,当年左宗棠、胡雪岩、丁丙等收拾杭城遗骸,并筑西湖“南北两山义烈遗阡”和钱塘、仁和两县义冢的数量、所处地点,都记述得翔翔实实。唯独没有关于棋盘山上“野冢坟”片言只字的记载。由此反证:棋盘山上的“野冢坟”极有可能是葬太平军陷杭时阵亡兵士的冢墓。正是因为没有点滴的文字记载,清军克复杭州后,也不知晓棋盘山上有太平军阵亡兵士的冢墓。故所以没有遭到毁损。再则,要是棋盘山上的“野冢坟”为左宗棠克复杭州后所建,那么,丁丙编的《庚辛泣杭录》中应该有文字记载的。因为在他笔下,钱塘、仁和两县的“义冢”没有一处是遗漏的。 王其煌先生、陈文锦副局长看了上述文字记载和笔者的分析后,认为棋盘山上的野冢坟为太平天国听王陈炳文守杭时所筑的论断是有道理的,有关野冢坟的反证史料也是足够充分的。 太平天国是我国历史上一次伟大的农民运动,时间不长,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影响还是深远的。杭州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太平天国在杭州留存的遗迹,仅有小营巷的一处听王府。如果棋盘山上太平军修建的“野冢坟”遗迹能得以保护性修复,那么,我们杭州又增加了太平天国的历史文化遗迹。这样,杭州有太平天国的墓葬群,辛亥革命的烈士陵园,国共第一次合作的国民革命军北伐二十一师阵亡将士墓地,抗日战争时期八十八师抗战纪念牌坊……杭州在中国近代史上各个时期都有历史文化的遗存,这就是杭州这座城市的特色!
关于太平天国将士墓葬的事,我曾在某报上看到过(见报)。在杭州的淳安县也曾发现过,淳安县志办在调查地方文献资料时,地处千岛湖畔的汪宅乡金家村,有一座距今一百多年的太平军将士墓。石砌的墓壁上,刻有一块高3尺宽2尺的墓碑。墓建于清同治十三年(1874)冬,共埋尸百余具,时称“暴露营”,又称“野冢坟。”
有了这篇报道更是使我产生了联想,里鸡笼山的村民,把棋盘山上的石牌群,叫作“野冢坟”,而淳安发现的太平天国将士墓,也叫“野冢坟”,这个叫法难道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怎么会都叫“野冢坟”呢?也许是指那些无主之坟的统称?我想棋盘山上的石牌群,是否真的是太平军阵亡兵士的安息之地?如果是,那就让他们再在这里安息吧! 该文稿初成时,请陈明钊先生、王安祥先生过目,他们看了此文章和有石牌号的照片后,认为太平天国时期的墓葬群的判断,是有所道理的。
这些石牌上刻的编号年份不会太久远,因为编号看得清楚,但这些石牌看上去一百多年的历史是有的。这与太平军占杭州至今150~160年应该说是相符的; 如果这些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迁到棋盘山的墓葬,当时已经不用石牌了,因为有了水泥,用水泥制作起来更加方便快捷。而且村民说他们根本没有参与过迁墓葬的事。 2017年2月11日,浙江省文物局原局长毛昭晰、浙江省文物局原副局长陈文锦听了我的讲述并看了野冢坟的照片之后,他们认为这是古代墓葬群是肯定的,但是到底是什么时候的野冢坟还待考证。 2017年4月10日,浙江省太平天国研究会秘书长邹身城先生得知棋盘山发现太平天国时期石牌群墓葬的事情后,他认为,太平军几乎占领了整个浙江,杭州发生过战斗,西湖上也发生过战斗,棋盘山上有1000多块石碑牌,说明西湖区棋盘山这一带发生过大的战斗,死亡人数也是多的。太平军占领杭州两年三个多月的时间,为死亡兵士筑墓是很正常的,亦是有时间建造这样规模的墓地的。
(作者为杭州市地方志学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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