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江南地区宗教氛围浓郁，庙会自然也就非常普遍。杭州风景宜人，有东南佛国之誉，历来为宗教活动之重镇，境内寺庙、道观不可胜数，尤其以环西湖一带为突出。这样的宗教活动氛围下，庙会之兴盛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关于杭州庙会的最早记载，可以追溯到明代成化年间，陈璚等编《杭州府志》有提及：

吴山庙会中的传统舞龙

迎神赛会乃是敝俗，而仁和此俗肇于褚塘。成化末年，其里有鲁姓者，性素机巧，好为美观。时值承平，地方富庶，乃倡议曰：“七月十三日乃是褚侯降生，理宜立会，以申庆祝。”乃纠率一方富家子弟，各出己资，装饰各样台阁及诸社伙，备极华丽，咸有兴致，前此未闻。次第排列，导以鼓乐，通衢迎展。倾城内外，居民闻风往睹。

如此者二年，歆动他境子弟，转相效尤。先之以千胜庙，在众安桥南，九月十五日赛会。次之以华光庙，在江涨桥东，九月二十八日赛会。又次之以晏公庙，在夹城巷内，十月初三日赛会。其四境居民，依期迎赛，愈出愈奇。

弘治七年九月二十六日，复举华光神会，自各色社伙台阁之外，乃唤淮扬戏儿升上危竿，百般舞跃，常掷身空中，宛若翼生两腋，人已惊异。迎至钞关分司门首，适值吴主事欲观，乃出夫人诸公子同看，许以重赏，使竭技能。人已先知，各占北新关上，庶便观览。岂料人众桥不能容，蓦然挤脱桥栏，人遂惊曰：“桥崩矣！”闻者惊惶，东西奔走，前后路塞，践踏死者三十余人，挤下水者亦多。彼时巡土官悯其无辜，查究作倡者，责治拟罪。其俗始废，吴主事亦因是谪官。由是观之，凡有官守者，遇此儿戏，宜加严禁，讵可赏之，以成恶俗，以陷生灵。无怪乎其谪官，以为后人惩也。（陈璚等编《杭州府志•风俗志》转引自《仁和县志》）

这段记载非常详细而且形象地把杭州最早期的庙会呈现了出来。最初的庙会是为了纪念褚载（杭州纺织神），所谓“七月十三日乃是褚侯降生，理宜立会，以申庆祝”。庆祝褚载是因为据说褚载是把纺织技术传到杭州的人，也正是因为纺织技术发达，使得杭州“地方富庶”，由此为了表达对褚载的感激和崇敬，倡议于褚载的生日——七月十三日——设立庙会，以表达庆祝和感激之情。这里很明显，庙会是围绕着褚载这个主神展开的，是为了庆祝褚载的诞辰而行的，而在这里，我们没有看到经济活动的影子，主要是以娱乐为主，“装饰各样台阁及诸社伙，备极华丽，咸有兴致，前此未闻。次第排列，导以鼓乐，通衢迎展”，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娱神、娱人，由娱神而娱人。因此，庙会行为之于杭州，首先是在仁和县褚塘开始的，后来延及了杭州境内各地：九月十五日，千胜庙庙会；九月二十八日，华光庙庙会；十月初三，晏公庙庙会。而且，民众对于这样的活动是充满着热情的，“其四境居民，依期迎赛，愈出愈奇”，以至于引发了弘治七年九月二十六日华光庙会的桥崩踩踏的恶性事件，导致庙会被政府禁止。不过，庙会这样的民众活动从后来历史的事实来说，是没有办法完全禁止的，因为民众的日常生活需要庙会。

前引所述乃是迎神赛会的源头，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庙会行为的真正开始。如果再往前追溯，那么杭州庙会与大名鼎鼎的西湖香市有着密切的关系。如前文所述，由于杭州区域宗教氛围十分浓厚，所以，香市发达的历史非常久远，可以上推自唐宋时期。其盛况，明代张岱的《西湖香市志》中有记载：

西湖香市，起于花朝，尽于端午。山东进香普陀者，日至嘉、湖，进香天竺者日至，至则与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然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坟，市于湖心亭，市于陆宣公祠，无不市，而独凑集于昭庆寺。昭庆两廊，故无日不市。三代、八朝之骨董，蛮邦、闽貊之珍异，皆集焉。至香市，则殿中边甬道、上下池、左右门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敞，敞外又棚，棚外又摊。节节寸寸，凡胭脂簪珥，牙尺翦刀，以至经典木鱼，仔儿嬉具之类，无不集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袁石公所谓“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波纹如绫，温风如酒”，已画出西湖三月，而此以香客杂来，光景又别。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芳兰杂泽不胜其合香芫荽之熏蒸，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吹笙之聒耳，鼎彝光怪不胜其泥马竹人之行情，元宋名画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揽不住。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阅月方罢。（陈璚等编《杭州府志•风俗志》转引自张岱《西湖香市志》）

《上天竺进香舱中结缘宝卷》

根据张岱的这段记录，我们可以看到，西湖香市的时间是从花朝节到端午节，即从农历二月十五到五月初五，前后近四个月，而且，这四个月时间很重要，因为这恰恰是春季，即杭州风光最为旖旎的日子，所谓“此时春暖，桃柳春媚，鼓吹清和，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这样的壮观景象，可谓少见，由此也反映出西湖香市之盛况。此外，香市虽然是为了满足民众烧香、进香的需要而出现的，但是，香市上的品物种类繁多，“三代、八朝之骨董，蛮邦、闽貊之珍异，皆集焉”“节节寸寸，凡胭脂簪珥，牙尺翦刀，以至经典木鱼，仔儿嬉具之类，无不集此”，毫无疑问是一个自由交易的大市场。同时， 香市不仅是各种物品交流的大好时机，也是娱乐的大好机会，“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揽不住。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另外，香市的范围也是非常广泛的，三天竺、 岳王坟、湖心亭、陆宣公祠、昭庆寺等等，几乎是无处不市、无日不市。当然，这样盛况空前的香市是与到寺庙进香这样的宗教行为联系在一起的，无疑也是基于信仰的基本范畴而展开的活动。

同样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香客并不是局限于杭州，而是一个相对较为广泛的区域。香客，除了杭城之外，北方以山东为主，南方以江浙的无锡、苏州和嘉兴、湖州一带为多主。这样众多的香客，自然使得杭州的香市十分兴旺，以至于无处不市。在范祖述的《杭俗遗风》中，根据香客的不同，将西湖香市细分为“天竺香市”“下乡香市”和“三山香市”。“天竺香市”最早，因农历二月十九日为观音圣诞，“全城老的少的，丑的俏的，无不云集，途为之塞。有忏会者，十八日晚即许出城，自茅家埠起，一路夜灯，至庙不绝。”“下乡香市”，以苏常锡、 杭嘉湖种桑养蚕各乡村村民男女为主，一乡一村，结伙成队，乘坐香船来杭，停泊于松木场、拱宸桥一带，多时船达千百只，河道堵塞无隙。有的以船为家，自带糕粽为食。香期延续一个多月。“三山香市”，即天竺山、小和山、法华山的香市，主要来自于苏杭各地。而且苏杭各地都有香会组织，由长者领队带路，数百十成群，肩挂黄香袋，腰系红带，头裹白巾，结伙而行，要在一天之内，来回百余里，烧遍三山之香，称为“翻三山”。不管香客来自何方，对于他们来说这都是一次非常重要的集市，是有着深远影响力的事件。

香市之盛，苏州一省，及杭、嘉、湖三府属各乡村民男女，坐船而来，均泊于松木场。或上埠自寻下处，或歇各寺院，或在船中居住。其船何止千数，早则正月杪，迟则二月初，咸来聚焉，准于蚕时返棹。其来者所带银钱，无不丰足，故昭庆寺前后左右各行店面云集，名曰赶香市。其进香，城里则城隍山各庙，城外则天竺及圣因、净慈、云林、昭庆。惟行大蜡烛，止天竺一处，而城隍庙亦间有之。其法造数十斤大烛一枝，用架装住，两人扛抬，余人和以锣鼓。到庙，将大烛然点，即熄带回，以作照蚕之用。又以黄布白布，或数匹或数十匹不等，扯长索曳而行，名为舍幡，其实均送和尚。香则檀香、线香二种，檀香数百斤，线香千百十 股，略为烧点，余则亦送与和尚，故天竺之香布极多。至于点 残蜡烛，仓中散放，不知其几千万斤。所以天竺和尚，吴山道士，各房头均有嫡派子孙相传（同剃）度，外人不得而与焉。城外赶香市者，不过十分之一。而城中各行生意，夏、秋、冬三季敌不过春香一市之多。（陈璚等编《杭州府志•风俗志》转引自《杭俗遗风》）

在黄龙换乘的苏州香客（摄于2005年3月,来源杭州网）

香市进香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是一种具有非常深刻意义的宗教行为，所以，不管富裕与否，甚至是借贷典当，他们都会为这次赶香市准备足够的银钱，然后通过艰苦甚至是长途的跋涉，到各个寺庙进香，这样的宗教虔诚，与任何其他宗教信仰形式相比较，也丝毫不逊色。对于进香的香客来说，这代表着他们对于佛菩萨诸方神灵的信仰，希望通过这样的行为在开春之际获得诸神的护佑，以获得家庭的安康、幸福以及一年的幸运。当然，对于商人来说，这也是他们最为重要的时间，所谓“城中各行生意，夏、秋、冬三季敌不过春香一市之多”。

香市是每年固定一段时间的，而庙会则是以诸神的诞辰为期，并不局限在春季，因此，由于信仰的普遍和多元，杭城的庙会也是非常发达。根据任振泰主编的《杭州市志》（中华书局1997年版）整理，杭城的主要庙会按照时间的排序，大致如下：

正月初一灵隐、吴山各庙均有庙会。杭人有年初一烧头香之习。

二月十九天竺观音庙会。俗传二月十九，为观音诞辰日；六月十九，为观音得道日；九月十九，为观音升天日，均有庙会。

三月初三半山娘娘庙会

三月廿八法华山东岳庙会，为东岳大帝诞辰日

四月初八外八寺（昭庆寺、凤林寺、灵隐寺、净慈寺、海潮寺、定慧寺、大佛寺、玉泉寺）庙会，为释迦佛诞辰日

四月廿日朱天庙会

五月十八旌德观老元帅庙会

六月廿三吴山火神庙会

六月廿四吴山雷神庙会

七月十五盂兰盆会

七月十八张大仙庙会

七月卅日地藏庙会

九月初一九皇斗坛庙会

十月十五三官庙会

十二月初八里八寺（定香寺、华藏寺、祥符寺、白莲花寺、白衣寺、法轮寺、永福寺、天长寺）庙会

吴山庙会

从时间的角度来说，与香市极大的不同在于，庙会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有，因为不同的神灵有不同的诞辰，神灵的广泛性，就决定了庙会的普遍性。不同的庙会，如果除去神灵的不同，那么其他的表现形式基本上都是相似的。亦即，都是出于满足民众日常世俗生活的需求：以经济和娱乐为中心。在这些诸多的庙会形式之中，按照陈璚等编《杭州府志》的说法，因清弘治七年踩踏事件而禁止之后，“杭城社会，近数十年最著者曰元帅会（奉东嘉忠靖王者），曰助圣会（即明时褚塘会，以褚侯庙曰助圣，故名），曰乌龙会（奉吴山神龙）”，可见庙会这样的民众宗教行为实际上是不可能被禁止的，尤其在缺乏其他选择可能性的传统社会。虽然政府对于这样的迎神赛会不太支持，但是，民众出于现实生活的需要，还是会坚持庙会这样的传统形式。

半山娘娘庙

前面所列举的就是在杭州的历史上所形成的庙会传统，这些庙会形式有些直至今日依旧保存，有些已经不复存在，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曾经在杭州民众的日常生活空间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说，在一定意义上，它们呈现了杭州民众信仰生活的基本事实，并由此 而形成了民众的经济和娱乐生活的诸多层面。

文章原名《杭州的庙会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