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四日,陈傅良辞官离都。此后,群臣又络绎不绝地到重华宫“代表”皇帝探视太上皇(“问疾”)。根据《宋史•光宗纪》的记载,本月,宰相执政们分别在初四日、二十日两次到重华宫探视太上皇。另一方面,群臣痴心不改地继续劝谏光宗:甲子(初四),侍从入对,未得见……戊辰(初八),丞相留正等请帝侍疾,正引裾随帝至福宁殿,久之,乃泣而出。辛未(十一日),丞相以下以所请不从,求退,帝命皆退,于是丞相以下遂出城待罪。知门事韩侂胄请宣押入城,许之……乙亥(十五日),帝将朝重华宫,复不果。戊寅(十八日),以寿皇圣帝疾,赦。权刑部尚书京镗入对,请朝重华宫。庚辰(二十日),丞相以下诣重华宫问疾。 癸未(二十三日),起居舍人彭龟年叩头请奏事,诏令上殿,乃请朝重华宫。甲申(二十四日),从官列奏以请,嘉王府翊善黄裳,讲读官沈有开、彭龟年奏,乞令嘉王诣重华宫问疾,许之。王至重华宫,寿皇为之感动。丙戌(二十六日),权户部侍郎袁 说友入对,请朝重华宫。 在这段记载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在五月八日(戊辰),这一天,情绪失控的群臣在召对时拉扯皇帝的衣裾!众所周知,外朝臣僚是绝对不能接触到皇帝身体的,拉扯衣裾更是一种粗鲁的行为,因此关于这一事件(“引裾泣谏”),在当时就有不少以讹传讹、绘声绘色的传说,甚至《宋史》的《慈懿李皇后传》《光宗纪》都受到了这些传说的影响,指鹿为马。下面略加辩证,也从侧面看出当时南宋百姓对光宗皇帝、李皇后的风评如何。 在这些传说中,最骇人的细节是,李皇后对跪在地上劝谏的大臣破口大骂,被骂者正是陈傅良。请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光皇命驾北内》条载:止斋陈氏傅良时为中书舍人,于百官班中颙俟上出。上已出御屏,慈懿挽上入, 曰:“天色冷,官家且进一杯酒。”却上辇。百僚暨侍卫俱失色。傅良引上裾,请毋入,已至御屏后。慈懿叱之曰:“这里甚去处,你秀才们要斫了驴头?”傅良遂大恸于殿下。慈懿遣人问之曰:“此何理也?”傅良对以“子谏父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后益怒。傅良去。 周密《齐东野语》卷三《绍熙内禅》:四年九月重阳节,以疾不过宫。宰执、侍从、两省百僚及诸生,皆有疏乞过宫。甲申,上将朝重华,百官班立以俟。上已出,至御屏,李后挽上回曰:“天色冷,官家且进一杯酒。”百僚侍卫皆失色。时陈傅良为中书舍人,遂趋上引裾,请毋再入,随上至御屏后。李后叱之曰:“这里甚去处,你秀才们要斫了驴头。”傅良遂大恸于殿下。李后遣人问曰:“此是何理?”傅良对曰:“子谏,父不听,则号泣随之。”后益怒, 遂传旨:“已降过宫指挥,更不施行。” 《宋史》卷三十六《光宗纪》:(绍熙四年九月)甲申,帝将朝重华宫,皇后止帝,中书舍人陈傅良引裾力谏,不听。 《宋史》卷二百四十三《后妃下•光宗慈懿李皇后》:(绍熙四年九月重明节)是日,百官班列俟帝出,至御屏,后挽留帝入,曰:“天寒,官家且饮酒。”百僚、侍卫相顾莫敢言。中书舍人陈傅良引帝裾,请毋入,因至屏后。后叱曰:“此何地,尔秀才欲斫头邪?”傅良下殿恸哭。后复使人问曰:“此何理也?”傅良曰:“子谏父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后益怒,遂传旨罢,还宫。其后孝宗崩,帝不能亲执丧。 《宋史》卷四百三十四《陈傅良传》:而明年(按:指绍熙四年)重明节,复以疾不往……书奏,帝将从之。百官班立,以俟帝出。至御屏,皇后挽帝回。傅良遂趋上引裾,后叱之。傅良哭于庭,后益怒,傅良下殿径行。诏改秘阁修撰仍兼赞读,不受。宁宗即位…… 根据上面5段记载,归纳起来的基本情节是,群臣劝谏光宗过宫,皇帝已经心动,准备启驾,正宫娘娘李皇后从天而降,拉着皇帝的手说:“天色冷,官家且进一杯酒。”作势要拉皇帝回大内饮酒。群臣百官大惊失色,没想到皇后会出现在这个场合。这时陈傅良(上引5段史料皆指为陈傅良)眼见来之不易的过宫又要泡汤,情急之下一把拉住皇帝的龙袍,跟着皇帝进入御屏之后,不让他回宫。这个时候,李皇后大骂陈傅良:“这里甚去处?你秀才们要斫了驴头!”陈傅良下殿痛哭,李皇后派人责问他,你这样在皇宫里痛哭流涕,是什么礼数?傅良答:“子谏父不听,则号泣而随之。”他把自己比作“子”,皇帝比作“父”。 在这个故事版本中,李皇后当着外朝臣僚的面大秀恩爱,拉着光宗的手回宫喝酒;又出言不逊,骂出“驴头”这样群众喜闻乐见的粗话;饱读诗书、道貌岸然的大臣居然敢拉住皇帝龙袍不放,这三个看点足以吸引眼球,故各种笔记小说纷纷转述,踵事增华。 然而,陈傅良真的被李皇后骂过驴头吗?首先看此事发生的时间。排比这五条记载形成的先后,可以看出都祖述自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而叶绍翁恰恰没有明示“引裾”事件发生的时间,而《宋史》的《光宗纪》、《陈傅良传》、《李皇后传》,周密《齐东野语》,都明确地将此事系于绍熙四年(1193)九月二十一日(甲申)。陈傅良当时的官职,则异口同声地指为“中书舍人”。尽管陈傅良于绍熙四年(1193)正月受命兼权中书舍人,其本职却还是起居舍人,陈傅良正除中书舍人已经是宁宗即位以后的绍熙五年(1194)七月十三日。《宋史•光宗纪》绍熙五年四月丁巳条纪事还称呼陈傅良为:“起居郎兼权中书舍人陈傅良请以亲王、执政或近上宗戚一人充重华宫使。”因此,《宋史•光宗纪》在绍熙四年九月就直呼“中书舍人陈傅良”不能不说是反常的。 第二个疑点是“引裾泣谏”后陈傅良的命运。《四朝闻见录》云“傅良去”,指陈傅良离开朝廷。《宋史•陈傅良传》也说:“下殿径行,诏改秘阁修撰仍兼赞读,不受。”很显然,陈傅良作出拉扯光宗衣裾这样激烈的举动之后,不可能再留在朝廷。但是根据楼钥《神道碑》、蔡幼学《行状》以及陈傅良自己的记载,陈傅良“下殿径行”、“陈傅良去”是在绍熙五年(1194)五月四日(《陈傅良先生文集》 卷二十五《奏事乞休致札子》),辞秘阁修撰兼赞读之事则在绍熙五年(1194)五月二十八日,此时陈傅良已经回到温州。(《陈傅良先生文集》卷二十五 《辞免秘阁修撰嘉王府赞读申省状》)而《宋史•陈傅良传》的纪事紧接着就是“宁宗即位”云云,则已是绍熙五年(1194)七月禅让之后。《慈懿李皇后传》则说“其后孝宗崩,帝不能亲执丧”,绍熙四 年(1193)九月离孝宗驾崩(绍熙五年六月)长达九个月,在时间上不可能是“其后”云云。更重要的是,绍熙四年(1193)九月这次所谓的“引裾泣谏”之后,陈傅良仍坚持不懈地劝谏光宗。当绍熙四年(1193)十月十二日光宗没有赴重华宫进香后,陈傅良为了缓和父子关系,提议加上孝宗尊号。(《陈傅良先生文集》卷二十三《直前札子》)十一月八日,陈傅良又面见光宗劝谏。在陈傅良等群臣的努力下,十一月十五日(戊寅),光宗终于朝见孝宗。十二月,陈傅良升任起居郎,仍兼权中书舍人。(《陈傅良先生文集》卷二十三《辞免起居郎申省状》)实际上,“过宫危机”在绍熙四年年底一度有所缓和,而在绍熙四年(1193)九月之后也没有出现过“陈傅良去”“下殿径行”。 第三个疑点是此事到底发生在什么地点。陈傅良群臣在得到光宗允许的情况下排班列队,等候光宗起驾过宫,地点肯定在后殿(延和殿)或前殿(垂拱殿)。但奇怪的是,光宗刚要起驾过宫,李皇后立刻从“御屏”后转出,拉走了光宗。根据传统礼法,李皇后几乎不可能与陈傅良等外朝群臣只隔了一个“御屏”,陈傅良的“引裾泣谏”发生的地点就十分可疑。 第四个疑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陈傅良“引裾泣谏”一事,除了《宋史•陈傅良传》外,在他的其他传记材料中都没有记载,包括:楼钥的《宝谟阁待制赠通议大夫陈公神道碑》(《攻愧集》卷九五)、蔡幼学《宋故宝谟阁待制致仕赠通议大夫陈公行状》(收入《陈傅良先生文集》附录)、叶适的《宝谟阁待制中书舍人陈公墓志铭》(《水心文集》卷十六)。而楼钥、叶适都亲历了过宫事件,叶适还清楚地描述过“引裾泣谏”的细节,主角却不是陈傅良(此点详见下文讨论)。 更加奇怪的是,到了绍熙五年(1194)五月, 《宋史•光宗纪》里又出来了一个“引裾泣谏”,不过这次主角是丞相留正。众所周知,皇帝的龙袍不是 随便能拉扯的,没有理由光宗绍熙四年(1193)九月被拉了之后,八个月后又被拉一次。 由此可见,即便历史上发生过陈傅良“引裾”事件的话,也不可能发生在绍熙四年(1193)九月,唯一的可能是在绍熙五年(1194)五月八日。而此时陈傅良因对光宗彻底绝望,已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临安,所以此事与陈傅良无关,李皇后也不可能大骂陈傅良“秀才驴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