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宫廷绘画历史久远而又历代绵延不绝,是帝国统治阶层政治与文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然而画师的地位与待遇,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里,往往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说来,设置画院作为工作机构,是最能从组织体制上保障绘画事业发展和画人权益的。因此,有画院的时代,往往是绘画发展的时代,也往往是画人们的盛世。南宋宫廷绘画中,无论山水、人物、还是花鸟画,都与北宋绘画、尤其是宋徽宗的宣和画院关系密切。 宋徽宗赵佶,天姿超迈,风采俊秀,艺术才情及于琴、棋、诗、书、画、金石、鉴赏多个门类,无不造诣高深、技巧精绝、品位雅正。就书法而言,他楷、行、草书皆能,楷书尤其挺劲飘逸,世称“瘦金体”。绘画方面,花鸟、人物、山水兼通,特别擅长以工笔写宫中奇禽异卉,以状物写神的高超技巧和精工典雅的风格代表了院体花鸟画的特色和成就。而宣和画院,则是其尽心投入与苦心经营之所在。他以帝王之身沉溺于绘事,在位期间,画院成了他的常任之所,事无巨细亲历亲为。他在那里考试选录画院学生、布置绘画题材、探讨笔墨技巧、品评作品优劣、决定画家职务升降、亲自示范画法,等等。 画史上有关宋徽宗专精于绘画的传闻记载,著名的有以下两则。 一则是画月季。“徽宗建龙德宫成,命待诏图画宫中屏壁,皆极一时之选。上来幸,一无所称,独顾壶中殿前柱廊栱眼斜枝月季花,问画者为谁,实少年新进。上喜赐绯,褒锡甚宠。皆莫测其故,近侍尝请于上,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画继》卷十) 一则是画孔雀。“宣和殿前植荔枝,既结实,喜动天颜。偶孔雀集其下,函召画院众史令图之。各极其思,华彩烂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上曰:‘未也。’众史愕然莫测。后数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众史骇服。”(《画继》卷十) 宋徽宗对画师们的要求非常严格,画师的画稿都要经过他的审检,凡是他不满意的额,都要重新画过。宋徽宗不仅对作品的要求极高,甚至对画师的外貌、风度也要进行审美观照。当时有画师名刘益者,因其貌不扬,虽一直为皇帝代笔,却不被召见,埋名终生。 在创作上,画院重视格法,要求形象描绘的精确。有的则追求精细逼真,如邓椿《画继》曾记过一轴画卷,“画一殿廊,金碧熀耀,朱门半开,一宫女露半身于户外,以箕贮果皮作弃掷状,如鸭脚、荔枝、胡桃、榧、栗、榛芡之属,一一可辨,各不相因,笔墨精微,有如此者”。 严格要求的同时,宋徽宗也为画院画师们创造和提供了极好的创作条件,画师都享有较好的工作和生活待遇。他还设立画学,隶属国子监。大观四年(1110)三月,将画学归并翰林图画院,在他特意兴建的五岳观里,铺开宏大的场面,大集天下数百名绘画名手应诏赴试。应试者必须通过如科举范式般的选拔考试,方能入院。作品的评判标准则是:“笔意简全,不摹仿古人而尽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意高韵古为上;模仿前人而能出古意,形色象其物宜,而设色细、运思巧为中;传模图绘,不失其真为下。”(《云麓漫抄》卷二) 可能是因为宋徽宗自己的文学造诣和对“画外之意”、“以诗入画”的觅求之趣,所以他的试题,大多选择意境幽深、韵味悠长的诗句,考查应试者对诗意的理解和绘画语言的表现能力。由于作品今俱无传,所以其时应试画作的笔墨、设色、意韵诸般种种皆已无从知晓。从画史的文字记录来看,“运思巧”是一个受到肯定和欣赏的重要标准,这方面画史上流传有几个生动的应考事例,可窥一斑: 试题之一:“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这个试题十分具象,似乎不难表现。一般的构思与画面布局大多是画野郊孤舟空泊于岸边,上或立一鹭鸶、或落一乌鸦,以示无人渡舟之意。因为看似容易,便少了精思,于是都成了平庸之作。此次考试的夺魁者,则是与众不同地在船尾画了一个和衣而眠的舟子,其旁置一孤笛,不仅情态更近自然,表明不是没有舟人,而是没有行人;而且画出了“舟”的“孤泊”之外的“人”的“孤独”。 试题之二:“乱山藏古寺。”通常的画面是画山中露出的古寺的鸱吻或塔尖,或是可见的一角殿堂,但这终究“藏”得不够深入。最受称道的画家,是只在重山之中画一露出的幡竿,既彻底地表现了一个 “藏”字,又能引起人们对那深山之中古幽静谧的寺宇的联想。 试题之三:“嫩绿枝头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出彩的画卷画了春柳掩映的楼头有一红衣美女倚栏而望,以此表现那“一点红”的动人春色。此法比起万绿丛中一枝红花的常用手法,自有出人意表的抢眼效果。 试题之四:“蝴蝶梦中家万里。”此试题的入选画作记为画家战德淳所画,他选取汉时苏武牧羊的传统题材,而独取其在牧羊时小睡的构思,将原诗中一般的思乡之情升华为家国之思的廓大意境和民族情怀,因此受到好评。 试题之五:“踏花归去马蹄香”。一个无形的“香”字,如何用以线造型的绘画来表现,是此试题的用意之所在。众多的画面里铺满一地落红,任由马蹄践踏而去,直白的表现破坏了原诗美好的意象。其中有画家跳出窠臼,别出心裁地画了飞舞的蝴蝶追逐着马蹄,以扣“香”字,以视觉的形象表达出了嗅觉的感受,切题而又灵动至致。 这样的考试让我们联想到了唐人做诗时炼字造句的呕心沥血,李贺的锦囊、贾岛的推敲、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同样都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精思与投入。 画学生入院后,学习有分科:“画学之业,曰佛道、曰人物、曰山水、曰鸟兽、曰花竹、曰屋木。”学习时“以《说文》《尔雅》《方言》《释名》教授。”“考画之等,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简为工。”(《宋史》卷一五七) 就这样,宋徽宗本人成了北宋后期画坛的领袖,宋太宗时建立的翰林图画院,到了徽宗的宣和画院时,已然成为中国绘画史上一所著名的皇家绘画机构。她云集了普天之下的绘画名家,在宋徽宗的亲自督导、教授下,专精于绘画艺术的创造,北宋宫廷绘画因此获得生气勃勃的繁荣和发展。宣和画院的种种艺术盛景,为南宋宫廷绘画奠定了厚实基础,培养出了在其后在南宋画院开宗立派的李唐等著名画家。秉承着宋徽宗和宣和画院的人文艺脉,南宋画院走出了她流芳百世的艺术大道。 宋徽宗以耽于艺事而成亡国之君、历史罪人,但也因此在历史上高扬了其艺术的才情与成就,至今受到称道。相比之下,宋高宗在艺术方面所获的声誉和影响就要小得多。其实,从古代的文献史料来看,宋高宗不论在艺术天赋,还是精力的投入与作为上,都有不凡的表现。他善写真、行、草书,被书史称为“天纵其能,无不造妙。”(《书史会要》卷六)传世墨迹有《草书洛神赋》《正草千字文》及《光明塔碑》等,其书法影响和左右了南末书坛,后人多效法其书迹。书写之外,宋高宗的书学造诣深厚,著有《翰墨志》一卷。 同时,高宗还妙于绘画,作人物、山水、竹石图,俱有天成之趣。“于万机之暇,时作小笔山水,专写烟岚昏雨难状之景,非群庶所可企及也”(《咸淳临安志》卷九三)。 宋高宗对书画艺术的贡献,还在于访求、鉴藏法书名画。他于战火干戈侵扰之际,仍不遗余力地访求法书名画,购买北方流失之物,极大地丰富了内府的书画收藏。《南宋馆阁续录》卷三“储藏”著录了当时收藏的历代画作,其中大多为著名画家如王维、关仝、范宽、董源、巨然、李成、燕文贵等人的作品。加上同书记载的其它如御画14轴、御题画31轴、宣圣像4轴、道佛像173轴、古贤像61轴、鬼神38轴、人物139轴及不知名氏21轴、杂画10轴及不知名氏5轴、花竹翎毛311轴、畜兽117轴及不知名氏14轴,虫鱼19轴,共计1100轴左右,这应该就是宋高宗百般收罗的结果了。这样的规模,如若暂且按下质量不表,仅从数量言之,则与徽宗列“十四门总一千五百件”的《宣和睿览集》,也是有得一比的了。特别是集于两宋交替间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文献遭劫之时,实为保护艺迹文脉、维系传统的善举益行。 宋高宗之外,南宋皇室在绘画艺术上的作为,也是不可缺书的。宋代瑰丽多姿的绘画成就,实建基于赵氏皇族的传沿不缀的艺术天赋、爱好和亲历亲为的实践与提倡。宋徽宗时期作为艺坛的盛世,其情已见述于前文,此处不复赘述。南宋时,皇室之中也是绘画好手多多,如《书史会要》载:“宪圣慈烈皇后吴氏,开封人,吴宣靖王近之女,高宗后。博习书史,妙于翰墨。帝尝书六经赐国子监刋石,稍倦即命后续书,人莫能辩。”(《书史会要》卷六) 现据《图绘宝鉴》的记载,将皇室中擅长绘画且画史著名者列之如下: 赵士遵,宋高宗之叔,封汉王。善人物山水着色景,颇似李昭道。绍兴间,妇女服饰及琵琶、阮面所作多以小景山水,实始于赵士遵。然其笔超俗,只是一时仿效宫中之化,并非专为此作。据《绘事备考》的著录,赵士遵的画迹有《蓝田烟雨》《曲水流畅》《摩崖勒碑》、《山林平远》《鉴湖一曲》《宝石山》《桔洲》等。 赵与懃,号兰坡。居处州青田,嘉熙间知临安府,以右文殿修撰奉祠,与兄与以治办并称于时。善于临模古画,善作墨竹。 赵伯驹,字千里,善画山水、花禽、竹石,尤长于人物,精神清润,能别状貌,使人望而知其详也。宋高宗极爱重之,仕至浙东兵马钤辖。 赵伯骕,字希远,赵千里之弟。善画山水、人物,尤长于花禽,傅染轻盈,富有生意。 赵孟坚,字子固,善水墨白描水仙花、梅兰、山矾、竹石,清而不凡,秀而雅淡。有《梅竹谱》传世。 赵孟淳,字子真,赵孟坚之弟。自号竹所,墨竹可观。 吴琚,字居父,宪圣皇后侄,太宁郡王益之子。性宽,嗜好日临古帖以自娱。字类米南宫,以词翰被遇宋孝宗。尝作墨竹、坡石,品不俗。自号云壑,历尚书郎、部使者直学士。庆元年间以镇安节度使留守建康,迁少保。谥忠惠,世称吴七郡王。 杨氏,宋宁宗皇后,时称杨妹子。文学艺术造诣深厚,书画皆能,尤善吟诗赋词。与画院画家关系密切,马和之、赵伯骕、马远、马麟等人的一些画作上,都可见到她的题诗。《宋诗纪事》卷八十四中,就收有她作的《题赵伯骕画》《题菊花图》及四首《题马远画梅》计六首诗。绘画创作上,《珊瑚网》有记“杨妹子画菊并题:莫惜朝衣准酒钱,渊明身即此花仙。重阳满满杯中泛,一缕黄金是一年”。传世之作《垂杨飞絮图》、《百花图》,旧题为杨皇后所画。 帝王与皇室的热爱与推崇,建基与助成了南宋的艺术氛围与传统。在这个氛围与传统里,画院画师们纷纷登场,画出了一幅幅精妙谨严的浮世绘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