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五山禅林对无准师范祖师身份的认同 前文提到无准师范在日本五山禅僧心中具有祖师的地位。这一判断首先是基于其法脉在日本传承发展的情况。那么，从未去过日本的无准师范在日本僧侣的心中又是何种地位的存在呢？这一问题，或许可以从五山诗文中寻找到部分答案。兹录部分五山僧人的相关记载如下。 图1：无准师范顶相
日本京都东福寺藏 1、清拙正澄（1274-1339） 清拙正澄，福州连江（今福建连江县）人，愚极智慧法嗣。初在袁州鸡足山（在今江西省宜春市）建庵传法，后迁住松江真净寺。泰定三年（1326）六月，应邀赴日。相继住持镰仓建长寺、净智寺、圆觉寺以及京都建仁寺、南禅寺。历应二年（1339）示寂，谥号“大鉴禅师”。有《大鉴禅师语录》二卷、《禅居集》一卷、《杂着》一卷、《大鉴清规》一卷行世。 梦窗疏石（1275-1351）应请住持镰仓圆觉寺时，清拙正澄曾为之作《梦窗和尚住圆觉诸山疏》。所谓诸山疏，是某寺延请新住持时，劝请邻近诸山住持驾临之文疏。如前所述，梦窗疏石系佛光派僧，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无学祖元→高峰显日→梦窗疏石。整篇疏文主要是对梦窗疏石的称颂，所谓“某人志存丘壑，眼饱烟霞，随方幽隐，泄灵区奥城之秀奇，所至安禅；甘木食草衣之枯淡，对君王谈道。驾瑞龙直入天门，为檀度发机；掷金宝贱如瓦砾，顾静退特小节耳” 。值得注意的是开篇的一句话：“佛鉴直下而佛光万里，外瞻泰山北斗，正续的传而正统。”佛鉴指无准师范，佛光指无学祖元，清拙正澄特别强调无准师范法脉“正续的传而正统”。 图2：清拙正澄墨迹：《遗偈》 日本常盘山文库藏 2、虎关师炼（1278-1346） 虎关师炼，京都人，东山湛照（1231-1291）法嗣。兼学儒学、密教，以博学闻名天下，相继住持京都东福寺、南禅寺，并在东福寺内开创海藏院。是日本五山文学的先驱，着有日本最早的佛教通史《元亨释书》以及韵书《聚分韵略》、四六文作法书《禅仪外文》等，另着有诗集《济北集》、语录《十禅支录》等。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圆尔→东山湛照→虎关师炼。 虎关师炼曾为镜堂觉圆作祭祀文，提到觉圆的法脉传承时，他说道：“佛果无疵，佛鉴大醇。再传至公，且同风土。” 佛果指圆悟克勤，佛鉴指无准师范，两人与镜堂觉圆的关系如下：圆悟克勤→虎丘绍隆→应庵昙华→密庵咸杰→松源崇岳→破庵祖先→无准师范→环溪惟一→镜堂觉圆。师炼未提觉圆之师环溪惟一，却特别赞颂圆悟克勤“无疵”、无准师范“大醇”，可见此二人在日本禅林中享有盛名。 图3：虎关师炼顶相 日本京都东福寺海藏院藏 3、雪村友梅（1290-1347） 雪村友梅，越后（今新潟）人，嗣法赴日元僧一山一宁。18岁来元，23年后归国。相继担任播磨（今兵库县）法云寺、京都万寿寺、建仁寺住持。擅长诗文，有诗文集《岷峨集》存世。 雪村友梅曾为此山妙在（1296-1377）的侍者周昺作长偈，赞颂他追随妙在赴艺州（今广岛县）长保寺之行是“法随法行，法幢随处建立，其义可嘉，求朋胜已之心，于此可见矣” 。其时，妙在受命赴新落成的长保寺担任住持。友梅此篇长偈有如下一段话：“长保新丛社，规矩合典雅。中有大导师，唱高和弥寡。眉间剑气灿霜华，枯木回春桑梓下。圆照克家种草兮，瑞世昙花；佛国干蛊宁馨兮，惊群作者。”赞颂妙在为“圆照克家种草”、“佛国干蛊宁馨”，“圆照”乃无准师范的别称，“佛国”来自高峰显日的谥号“佛国禅师”。此山妙在系高峰显日法嗣，曾入元求法长达二十年，归国后，历主京都建仁寺、天龙寺、南禅寺以及镰仓圆觉寺等，有《此山和尚语录》、诗文集《若木集》存世，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无学祖元→高峰显日→此山妙在。 
图4：雪村友梅墨迹 《梅花诗》 日本北方文化博物馆藏 4、中岩圆月(1300-1375) 中岩圆月，相模（神奈川县）人，临济宗大慧派僧东阳德辉法嗣。初随渡日僧东明慧日、灵山道隐及虎关师炼修习禅法。日本正中元年（1324）入元，随古林清茂、东阳德辉参禅，八年后回国。先后住持京都万寿寺、建仁寺、镰仓建长寺等，是日本五山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除语录外，有《东海一沤集》、《中正子》、《藤阴琐细集》《蒲室集注解》等著述存世。 无德至孝（1284－1363）在京都南禅寺担任首座期间，受命住持神鸡山北禅寺（位于京都），中岩圆月为他作江湖疏 ，首句便是“龙渊分余波于海东，圆照子孙擅众多之美” 。龙渊指径山寺，圆照指无准师范。无德至孝嗣法无为昭元，除了北禅寺，后来相继住持京都东福寺、南禅寺，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圆尔→无为昭元→无德至孝。 除了江湖疏，中岩圆月还为清见寺（位于今静冈县静冈市）作山门疏 ，请密林志稠（生卒年不详）担任住持。清见寺原为天台宗寺院，日本弘长二年（1262），在圆尔弟子关圣的努力下，作为临济宗寺院重新兴起，圆尔被奉为劝请中兴住持。密林志稠系宗觉派僧，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兀庵普宁→南洲宏海→天外志高→密林志稠。可见，密林与圆尔彼此间虽无师承关系，却同出无准师范法脉。中岩圆月在《清见请密林疏》中特别强调了两人与无准师范的关系，所谓“若翁乃吾翁，继席同出从圆照” 。 图5：中岩圆月坐像 日本京都建仁寺灵源院藏 5、龙湫周泽（1308-1388） 龙湫周泽，甲斐（今山梨县）人，嗣法梦窗疏石，历任京都临川寺、建仁寺、南禅寺、天龙寺住持。以水墨画闻名于世，着有《随得集》。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无学祖元→高峰显日→梦窗疏石→龙湫周泽。 龙湫周泽曾作偈赞颂同门师兄弟清溪通彻（1300－1385）担任京都临川寺住持，全文曰：”尽谓溪翁名器全，新开炉鞴主临川。钳锤妙自心宗得，文武火从圆照传。水激梵音明月夜，花开枯木小春天。非唯衲子相欣庆，赞喜文殊与普贤。” 其中”文武火从圆照传”一句指出了通彻禅法源自无准的情况。清溪通彻，相模（今神奈川县）人，曾入元求法三十余年，归国后嗣法梦窗疏石，相继担任京都临川寺、天龙寺、南禅寺住持，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无学祖元→高峰显日→梦窗疏石→清溪通彻。 图6：不动明王像 龙湫周泽笔、日本川崎平间寺藏 6、义堂周信（1325-1388） 义堂周信，土佐（今高知县）人，梦窗疏石法嗣。历任镰仓瑞泉寺、京都建仁寺、南禅寺住持，与绝海中津并称五山文学双壁。著作有诗文集《空华集》、日记《空华日工集》等。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无学祖元→高峰显日→梦窗疏石→义堂周信。 
图7：义堂周信雕像 公元1373年，应大阳义冲（1282-1352）法嗣玉洲礼云（生卒年不详）之请，为其所作《拜大阳师塔颂》作序，在这篇后序中，除了称颂玉洲礼云“言端而行恭”、“其志也励，其力也勉，其功也懋”等，还在最后提到了大阳的师承，所谓“圆照四世，圣一其祖，智海其父” 。 大阳义冲乃无为昭元（1245－1311）的嗣法弟子，相继担任博德承天寺、京都东福寺、南禅寺住持，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圆尔（谥号”圣一国师”）→无为昭元（谥号”大智海禅师”）→大阳义冲。义堂周信在此处亦是强调大阳是无准师范的四世孙。 义堂周信曾为别宗建首座新住信州（今长野县）安乐寺作诸山疏 。别宗建生平不详，从义堂周信所作此篇《别宗建首座住信州安乐诸山疏》中，可知其为樵谷惟僊（生卒年不详）示寂近百年后的法孙，“外如枯而内充，迹欲晦而名显” 。樵谷惟僊曾于南宋末年来华求法，嗣法别山祖智，归国后，在信州开创了安乐寺，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别山祖智→樵谷惟僊。此篇疏文首句如下：“圆照一派入于东海，而大者六，曰佛光氏、曰圣一氏、曰雪岩氏、曰环溪氏、曰兀庵氏、曰别山氏。是六者，子孙粲尔，星布乎天下。” 指出了无准师范有六位弟子在日本子孙众多，影响深远。这六位弟子中，除别山祖智，其余五位皆自身或有弟子在日本创立禅宗流派。别山祖智弟子樵谷惟僊“子孙皆以道自晦，不欲炳耀于世，故罕闻焉” ，声名不显于世。义堂周信提到百年前的樵谷惟僊，与惟僊是安乐寺的开山应该不无关系，而追溯至别山祖智乃至无准师范，应是于别宗建首座法脉正统的强调。 7、翶之慧凤（1414-1469？） 翱之慧凤，嗣法东福寺岐阳方秀（1362-1424），曾于日本永享六年（1434）随遣明使来华，长于诗文，系五山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着有《竹居西游集》《竹居清事》等。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圆尔→白云慧晓→虚室希白→春山守元→灵源性浚→岐阳方秀→翱之慧凤。 翶之慧凤曾为香积寺住持起叟永扶（生卒年不详）作《送扶提点入大明》饯行诗。起叟永扶，又作提点永扶，日本应仁元年（1467）以居座身份随遣明使三号船入明。三号船系大内氏派遣，永扶作为居座，是三号船的实际负责人。起叟永扶担任住持的香积寺位于今山口市，乃周防、长门、石见等六国守护大内义弘（1356-1399) 创建，开山住持为石屏子介（？-1381）。子介曾于元至正二年（1342）前后来元，至正十六年（1356）回国，嗣法灵山道隐。起叟永扶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雪岩祖钦→灵山道隐→石屏子介…→起叟永扶。永扶赴明前，向慧凤辞行，后者为“壮其志”，作诗送之，其中说道“开山石屏禅师，入大元嗣法灵山禅师，禅师嗣于雪岩，雪岩，径山佛鉴子也” ，特别提及香积寺开山与师范的关系。 翶之慧凤还应请为东福寺住持云章一庆（1386-1463）作记述其生平事迹的行实。云章一庆，6岁入其父创建的山城成恩寺（位于京都）学习，后随岐阳方秀习禅，最后遥追成恩寺开山住持奇山圆然（？-1316）为嗣法师，相继住持东福、南禅两寺。翶之慧凤作《日本国东福云章禅师行实之状》开篇曰：“海东有大宗匠东福国师圣一尔公，得法于杭州府临安县径山佛鉴禅师范公。范公乃杨岐会公九世之孙，临济大师一十六叶之的裔也。” 文章结尾处有如下感叹：“呜呼！师乃远追奇山以为师，奇山之于国师也，在族谱为正侄也，在法门为的子也。师之于国师、于丞相也，为的孙也，为正胃也。奇山之有后者，国师之有后也。国师之有后者，佛鉴之有后也。佛鉴之道，光乎海东，是亦中州之化克被乎无垠之谓也！” 提到奇山圆然既是圆尔之甥，亦是圆尔的嗣法弟子，因此，云章一庆亦是圆尔嫡孙。值得注意的是，翶之慧凤特别强调无准师范的禅法因弟子相承而超越国界，在日本发扬光大。 8、横川景三（1429-1493） 横川景三，播磨（今兵库县）人，随京都相国寺僧英叟学习禅法，嗣法已故相国寺僧昙仲道芳（1367－1409），受到幕府将军足利义政（1436-1490）的信赖，相继担任京都相国寺、南禅寺住持，擅长诗文，是五山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着有《小补集》《补庵集》《小补东游集》《补庵京华集》等。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无学祖元→高峰显日→梦窗疏石→无极志玄→空谷明应→昙仲道芳→横川景三。 日本长享元年（1487）十一月二十一日，足利义政在京都慈照寺举行预修大祥忌法会，同时，任命横川景三为南禅寺住持，并“锡金襕袈裟以为说法衣”，景三应命升座说法，法语中有如下一段话：“吾先乌头子，宋理宗皇帝勅住径山，锡金襕僧伽梨，诣慈明殿升座，帝垂帘而听，一时盛事也。径山七世善知识，山僧七世不肖孙，似则也似，是则不是，汗于颜耳。” 此处所言”乌头子”，即指无准师范。南宋绍定六年（1233），师范受到宋理宗召见，入慈明殿说法，甚得理宗欢心，获赐金襕袈裟及财物若干。横川景三作为师范七世孙，特意在说法时援引祖师相似往事，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9、景徐周麟（1440-1518） 景徐周麟，近江（今滋贺县）人，嗣法京都相国寺住持用堂中材，日本明应四年（1495）出任相国寺住持，永正十五年（1518）示寂，有诗文集《翰林葫芦集》、《宜竹残稿》，日记《等持寺日件》、《日用三昧》、《日渉记》、《日件》（《鹿苑日録》所收）等存世。与无准师范法脉关系如下：无准师范→无学祖元→高峰显日→梦窗疏石→龙湫周泽→在中中淹→用堂中材→景徐周麟。 
图8：景徐周麟笔 日本京都博物馆藏 景徐周麟曾应释慈圆之请，为后者取道号并作道号偈。在这篇偈文中，周麟解释了“彦昭”道号的含义，所谓“盖彦也者，美士有文之辞也；昭也者，取于使人昭昭之义也”，并在文末提到了慈圆的师承：“夫兰圃之嗣心江师，心江师之嗣鄂隐师，师者乃谥曰‘佛惠国师’者焉，推之则神童九代之祖者径坞佛鉴也。佛鉴号圆照，德音孔昭，所庶几他日异时光辉圆昭道如日出东方焉。” 据此，可知慈圆师承如下：无准师范→无学祖元→高峰显日→梦窗疏石→绝海中津→鄂隐慧岁→心江→兰圃→慈圆。在此，周麟将慈圆法脉推及至九代祖无准师范，并赞颂师范“德音孔昭”，希望慈圆能将师范佛法在日本发扬光大。 此外，景徐周麟还创作了多首渡唐天神画赞。 以上九位作者中，有六位出自无准师范的法脉，相关文章包括饯别诗、疏文、赞颂文、序、法语、道号颂等。作者在对文章关涉人物的描述中，无一例外地追根溯源，指出他们的法脉传承自无准师范。其实，除了早期的几位人物是无准师范的三世或四世孙，其余人物皆与无准师范相隔甚远，那么，作者为何要做如此追溯呢？笔者以为，作者意在通过与无准师范法脉上的渊源关系来强调文章涉及人物嗣法的正统性，进而认可乃至提升该僧在禅林的地位。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这一行为与日本禅林尊重祖师的传统有一定的关系。此事也说明了日本五山禅僧对无准师范祖师身份的认同。
四 、结语 日本禅宗早期形成的24流派中，有三分之一是无准师范的弟子及其法孙们创建。《五山禅林宗派图》共列僧人6700余名，其中，5100余名出自无准师范的法脉。这两个数字已经比较清楚地说明了无准师范在日本禅宗史上的地位。无准师范作为日本禅宗祖师的地位和身份也得到了五山僧侣们的普遍认同。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中世出现的渡唐天神传说选择无准师范作为天神菅原道真的授衣师僧；其二，五山诗文中，多处可见作者对无准师范祖师地位的强调。 总之，佛法修为、证道境界不一般的南宋高僧无准师范超越了时空束缚，成为日本禅宗之祖。 图9：无准师范墨迹《山门疏》 日本五岛美术馆藏
作者系浙江工商大学东方语言与哲学学院院长，东亚研究院院长， 东亚佛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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