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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唐”改“钱塘”之避讳说质疑
来源:  作者:  日期:2015-07-03
今杭州地域,在远古时濒海,由于海平面的多次升降,始成陆地,然其历史遗存,文化积淀却极悠远而沉厚。跨湖桥遗址的发掘,见证了7000多年的文明史;良渚文化包括近年古城墙遗址的发现,见证了这一带至少5000年前先民聚居并创造了高度文明;半山地区大量战国时期墓葬的发现,说明其时已有了繁荣市井的存在;秦时置会稽郡,郡下就有了钱唐县的设置,其地域即杭州一带。
于是,“钱唐”之名亦自此昭告天下。后历经汉、吴、晋、宋、齐、梁、陈、隋至唐开国,钱唐虽归属不定,有时属会稽,有时属吴;行政建置有异,为西部都尉、为县、为郡,然“钱唐”之名始终代不绝书。入唐后,史书渐以“钱塘”代替了“钱唐”,在此后撰写的正史中,包括《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元史》、《明史》乃至《清史稿》中,虽无一例说明原因,但均以“钱塘”名之,“钱唐”之名在正式的载籍上遂成绝响。然则,“钱唐”何以改称“钱塘”?治杭州地方史者,是不能对此采取漠然态度的。而今之治史者,包括一些权威工具书 ,无不以“讳唐国号,故唐时始改‘钱唐’为‘钱塘’”来解释。据笔者陋识所见,如此说成立,则以国号避名讳者,(不仅仅地名,包括人名、器物名等),上下五千年、广袤近千万平方公里,似乎仅此一例。避讳改名在社会生活中是很重要的事情,奇怪的是持避讳说者,没有一个人说出避讳改名发生在唐朝那一年。笔者穷搜唐代史籍和唐宋人笔记,亦找不到任何有关令改“唐”为“塘”的“讳训”。
  诚然,改“钱唐”为“钱塘”乃避唐国号讳一说,至今俨然成为常识。然所谓常识就一定是正确的吗?黑格尔说:“常识非真知”,信然。笔者甘冒不韪,提出质疑,并试从避讳通识、史籍记载及文字源流几方面对此作一探究和考订。
 
关于避国号讳问题
 
避讳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在人类社会中已有漫长的历史,而且非中国所特有,在西方古代文化中也有出现。 在中国其起源的确切时间,至今学者意见不一,有始于夏、始于殷商、始于周、始于秦各说法,但对于避讳发生的原因,基本上较一致,认为和其它迷信崇拜一样,不外于是古代人对鬼魂的敬仰和恐惧、对巫术的崇拜等等所致。但所谓避讳,又是和其它迷信不同,避讳仅指避人的名讳或某种民间忌讳而易字的现象,是不包括其它迷信风俗的,所以它发生的原因应该包括古代人对自己和他人的保护或尊敬意识。
  到了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虽然各个朝代避讳制度宽严有别,但对皇帝及其祖辈的名一定要避讳的惯例,则一直坚持传承下来,有些朝代,还要避帝后、外戚、贵族、大臣的名讳,甚至有因某些民间忌讳而易字。如以各朝代避讳用例数量来统计,则汉、隋、唐、北宋、清各代为荦荦大端者。
  那么国号即一国之姓,是否在避讳之例呢?我们知道,人的姓氏从古代开始就不在避讳之例。《孟子· 尽心下》说:“讳名不讳姓”。因此即使皇帝的姓即国姓也是不要讳的。相反,有时皇帝还会以赐国姓作为荣宠恩典去笼络大臣,如唐太宗赐徐勣为李勣、明太祖赐李文忠为朱文忠即属此类。国姓不避讳,那么国号即国家之姓要不要避呢?值得探究。不过,据笔者认为,凡汉、隋、唐、宋等朝代的国号,均源自开国皇帝原先发迹之地或封藩之所,所以这些作为国号的是均被视为吉祥幸运之字。和赐国姓的心理一样,这些国号是帝王们向人们炫耀和誇诩的资本,岂肯因避讳而被埋没?说“钱唐”改“钱塘”乃避国号,于理于情均难令人信服。更值得注意的是,同样在唐代,同样在杭州地区,于神龙元年(705)将位于於潜旁的武隆县(696年由紫溪县别置)改为唐山县。(事见《旧唐书》卷四十《地理志三》)。注意,这里的唐山之“唐”,即国号“唐”之唐,非“塘”也,那么在相临咫尺的两个县,钱塘须避国号,而就在唐朝析置的唐山县就毋须避国号,这种原因未免太相悖了。至于在唐朝,地名不避“唐”的至少还有河南唐州的例子(唐州也是唐代设置的)。在唐朝各种文献、诗歌、姓名、器名、事物名不避“唐”字则比比皆是,此处就不一一赘述了。
总之,从避讳通识和其时的各种记述来看,钱唐改钱塘乃避唐国号之由,是难以自圆的。
 
从“唐”到“塘”
 
综观唐以前和唐以后的文献载籍,“唐”和“塘”区别明显,这确是不争的事实:唐以前有《史记》“秦置钱唐县”;《汉书》:“会稽郡……县二十六……钱唐……”;《晋书·吴郡》条下有“钱唐”;《宋书》、《南齐书》仍因之;《隋书》载余杭郡统县六,其中有钱唐。而唐代开始,有关记载,《旧唐书》在江南东道·杭州郡栏下,载属县中有钱塘;《新唐书》载杭州余杭郡属县八,其中有钱塘;《宋史》载临安府属县九,钱塘属其中;《元史》载杭州路属县八,钱塘为其一;《明史》载杭州府属县九,钱塘归属;《清史稿》载杭州府“领州一,县八”,县中就包括钱塘。
   根据以上正史,唐以前和唐以后,“唐”“塘”记载可谓分明,“钱唐”改为“钱塘”确实发生在唐代。但令人瞠目的,是所有这些唐及以后的正史中,都没有写出将“钱唐”改为“钱塘”的理由,亦没有改易的具体年月,这和许多史籍中看到的其它地名改易都会写出理由至少是年月的习惯记载太不同了。宋人治学严谨,但在《太平寰宇记》(宋乐史著)、《元丰九域记》(宋王存等著)、《舆地广记》(宋欧阳忞著)等史地著作中,均记有钱塘县,但无一提及改“钱唐”为“钱塘”的原因。宋王象之《舆地记胜》和祝穆《方舆胜览》应是较翔实又较被后人重视的[SITESERVER_PAGE]
著作,对此亦了无解释。王象之算是多写了几个字,在《临安府·县沿革·钱塘县》条下有这样的词语:“然自《汉志》至《隋志》并作钱唐,至《唐书·志》始作钱塘”。但是什么原因呢?仍语焉不详。
宋以后正史中阙置已如上述,就是在官颁的《元一统志》、《明一统志》、《大清一统志》中,对钱塘县之“塘”字来历也无一说明。如《明一统志·建置沿革·钱唐县》条中是如此记述的:“秦置钱唐县,属会稽郡。汉为会稽西部都尉治所。东汉县省,晋复置,属吴郡。陈于此置钱唐郡,隋为杭州治。唐改‘唐’为‘塘。’宋元仍旧,本朝因之。编户一百六十里”。
走笔至此,笔者不禁要问:为什么各正史和史地著作中,都没有将“唐”改为“塘”,视之为一需要说明的历史事件,不置一喙呢?凡是因避讳而改的地名,一般在正史或史地著作中,都会较详尽地注明的啊!(这也是我们今天了解许多地名沿革有个清晰脉络的原因)。笔者只能作如此推测:也许“唐”改为“塘”,在当时人看来是个非常简单的常识,“唐”“塘”原本就是通假字。由于社会发展,社会各方面日趋复杂,为避免混乱,一些通假字在隋唐以后,渐渐不再通假,每个字的界定日益清晰和独立(这在文字学界是认同的)。所以唐人将钱塘江边由堤塘围成的县城钱唐之“唐”改定为“塘”,在当时的大多数人看来是毋须解释的,这种改变是个渐变的过程,因此“唐”改为“塘”,也不可能有个很确切的时间,这就是为什么正史和许多史籍中都不说明为什么“唐”改“塘”,亦说不出改定的具体年月的原因。
   当然,以上还只能称之为推测,不是论证,容笔者下节叙述。但现在要进一步考问的是:今人言之凿凿的“钱唐”改“钱塘”的避讳说究竟来源何处呢?难道是近人臆造或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笔者翻检了一些史籍,追溯到最初的说法似乎在清初:
   清康熙年间陈梦雷等编篡的《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第九百三十五卷《杭州府部汇考·杭州府建置沿革考》中,在《钱塘县附郭》条下,有“……隋置杭州,钱唐县属杭州,后属余杭郡。唐讳国号,易为‘塘’,名钱塘县……”。但其根据何在?该书未作任何说明。几乎和此同时,顾祖禹编《读史方舆记要》,在《浙江二·钱塘县》条中,有“陈置钱唐郡于此。隋废郡,改为杭州治。本曰钱唐,唐以‘唐’为国号,加土为‘塘’,后因之”。但此说之出典仍阙如。
   虽然以上两书在当时和后来影响都很大,《古今图书集成》还被乾隆作为礼品书赐给各地。然毕竟不是正式的官修史地著作。《钦颁大清一统志》才是清廷认可的官修地理总志。它第一次修撰在康熙年间,后第三次在嘉庆年间修撰,至道光年间始刊行。在这前后100来年的漫长岁月里,众多参与修撰的学者是不可能不看到陈、顾的两本巨著的,然我们今天看到《钦颁大清一统志》中的有关记述,并未采其说。如在《杭州府·建置沿革·钱塘县》中,叙述仍如前人之说:“……陈祯明初于县置钱唐郡。隋仍废为县,属杭州。大业三年为余杭郡治。唐曰钱塘,为杭州治……”。可见“避国号”说,只是清初个别文人的创意,并不为史官所认可。
“钱唐”改称“钱塘”非避唐国号讳
 
   笔者在上文中,述及“唐”“塘”易替可能只是通假字组在唐代以后分野的缘故,以下作一个比较详尽的剖析。
   为将“唐”、“塘”的通假说清楚,笔者不妨先将和此非常类似的“州”、“洲”这一字组的通假演变作一分析:
  “州”字,象形作   ,其中三竖代表水流,三个圈代表水畔或水中的土阜。因而“州”字最早的释义在东汉许慎的《说文》(《说文解字》的简称,下同)中,为“水中可居曰州”。“昔尧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或曰九州”。而古代人大多依水而居,所以在古代“水中而居”即代表了人们的居所。但当社会发展,人口大大增加,人们渐渐不少要离开水边聚居,那么用“水中高土”来代替人们居所就显得太不全面了。于是最早在汉末,人们创造了一个新字,在“州”字旁加水偏旁,成了一个“洲”字。于是“州”、“洲”就各司其职:在水边或水中的土地称洲,如鹦鹉洲、百花洲、亚洲、非洲、五大洲等;不强调是否在水边的田畴、居住地通称“州”,以至后来演变成“民户编制,五党为州”及地方行政区域的名称。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汉以前,“州”和“洲”都是用“州”这单一的字来表示的。最明显易解的例子是《诗经》中“周南·关睢”篇。“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今天是中小学生都会背诵的诗篇,如果有学生写成“在河之州”,肯定会被老师判定写别字而扣分。但《诗经》原文就是“州”字,翻翻《说文》就得到证明。这一例子说明了在汉代以前,“洲”字的本意是由“州”字代替或包容了的。只是随着社会发展,生活环境渐变复杂,两者再不通假而已。
   笔者不厌其烦地叙述了“州”、“洲”两字关系后,再来看“唐”、“塘”的通假就简单多了。只是和前者不同,“唐”、“塘”在汉前都已经存在,许慎的《说文》中都将其收列其中。我们来看看相关几个字的释义:
塘:隄也。从土,唐声。
隄:唐也。从 ,是声。
堤:滞也。从土,是声。
而“唐”是个多义的字。《说文》说“唐,大言也。从口,庚声。”《释文》说:“唐,途也。”从上面几个释义串起来,很容易得出:塘——隄——唐——途都是意义非常相近的字。(堤,滞义,亦可转为夯土义,亦即塘,隄之义,今隄、堤已并为“堤”字)从“塘,隄也”,“ 隄,唐也”,很明显说明,“唐”虽多义,但其中是可以有作“塘”的含义的。塘又从唐声,因而塘、唐的通假在古代就顺理成章了。因而唐的本义,可指堤岸、堤防,所以古时称浙江边的县治为钱唐,实际上就是“唐”字的通假“塘”的本意。当时称钱唐,实际上就是钱塘,只不过在唐以前,人们习惯用通假字,而古人写字崇简,所以就惯将钱塘写成钱唐。到了唐代,随着文字流变的规律,许多常用的通假字渐渐各自独立,“唐”字中渐渐去了“塘”的意义,因而将“钱唐”恢复其本义“钱塘”,就不难理解了。
   这样分析,亦可回答上面提出的三个质疑了:
   为什么在唐代,“钱唐”改为“钱塘”,而却在於潜县旁置唐山县呢?因为“钱唐”本义上是指浙江江边筑塘而形成的县,故恢复其“钱塘”之本义。而在天目山下的唐山县,和水、塘无关,所以仍取名唐山(唐有大义),两者都和避国号无关。
   为什么“钱唐”改“钱塘”,没有确切年月记载?因为文字流变,通假分开是个渐变的过程,在社会上有一个被众人认可、熟悉的过程,不可能发生在一朝一夕,正如“洲”字何年何月创造,只有一个大概的时期。
   为什么许多正史都没有写出“钱唐”改为“钱塘”的理由?因为撰这些著作的人,都是通儒、大儒,他们对文字流变、通假分置已习以为常,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在其著作中只是一笔带过,毋须多化笔墨饶舌。正如“在河之州”后来写为“在河之洲”,没有一本书会注解一下。
  “钱唐”改写成“钱塘”,和避唐国号讳,风马牛不相及。众人包括一些治史者,被所谓“常识”蒙蔽了。秦时“钱唐”之取名,在本义上就指的是“钱塘”。由于文字流变,通假字呈渐渐减少使用的趋势,在唐以后将“钱唐”恢复为“钱塘”,是个聪明科学的抉择。对于了解钱塘的历史变迁,防止史实产生混乱和模糊,是有好处的。这就是笔者得出的结论。
(文/王其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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